《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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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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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成在一看封面,印成紫红色龙凤帖式样,很气派,也颇为风雅,上面第一行烫金隶书“王中王酒家”,他觉得可笑,好端端的饭店怎么名字起得跟话梅一样,再一看下面,赫然印着两行英文,第一行是King of the Middle King,第二行是Wine Family,越发忍俊不禁,心想这岂止是英语不大好的问题。

“好啊,”赵允嘉插进来,“你们家的人个个都是精屁虫,抓我的差不算,现在连我哥的油也要揩?”

“才不呢,那是我妈才小气,”钱正有点委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大小的纸,是他们饭店的名片,他用圆珠笔在店名下写上“客户接待”几个字,然后鬼画符般勾了几道,仿佛是他的大名,塞进他手里,“欢迎许大哥去吃饭,什么时候都行,随便带几个人,只要把这个给领班,就不用结帐了,”看看鉴成的神色,又重申一下,“尽管拣贵的点。”

鉴成执意推辞,钱正当然不肯,口口声声“许大哥愿意替我们修改菜单就是帮了大忙,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允嘉也在旁边帮他说话,“收下吧,鉴成哥哥,那个菜单他们要拿到翻译社去,起码也得花几十块钱一页。”弄得他原本想推脱改菜单的差事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鉴成望着钱正的摩托车带着赵允嘉绝尘而去,车尾喷起一股白烟,一转眼就到了前面一个红绿灯停下。两个人都戴着大大的头盔,允嘉一双手臂抱着钱正的腰,把头贴在他的背上,脚搭在摩托车的排气管上。钱正转过头来跟她说了一句什么,她伸手捶捶他的肩膀,透过背影仿佛能看见她在微笑。很登对的一双小情侣。

他看得出神了,曾几何时,允嘉是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穿了平脚短裤,一双脚不听话地踮在地上划来划去。那时候,他老担心她把脚卷进车轮的钢丝里,她总是喜欢用手拉着他裤腰上束皮带的扣环,如果他把书包背在身后,她还会偷偷拉开书包看里面有没有最新的杂志。

那样的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了。仔细想想,并没有太多可留恋,可是,再仔细想想,又总有那么一点什么,让他有点不舍。

今天的健牌还没抽。他坐在操场上的看台上抽了两根,抽着抽着咳嗽起来。健牌果然很冲。

他拿出那张可以去好好吃一顿的卡片,在香烟的明灭中轻轻地把它撕掉扔下看台。钱正比想像中的要好,年纪不大,待人接物挺像样,也不抽烟,这是好事,要是能改掉那股江湖气,应该说是个不错的小伙子。然而,再好,他心里总不是味道。

或许,天下当哥哥的都把自己妹妹当宝贝吧。

可是,向晓欧的哥哥曾经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挺喜欢你的”,这句话,要他对着钱正去说,他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当时已惘然(63)

过后就是各门课的期末考试,考试结束后,鉴成花了一个星期把菜单修改好,还专门拿去给向晓欧看了看。他想来想去,索性把“王中王”意译成Emperor’s Palace,虽然很是牵强,无论如何比King of Middle King更像英语一点。向晓欧笑着说“怎么听着好像皇帝的新衣”,左想右想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一扔笔,摇摇头,“这些人啊,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向晓欧的暑假作业当中有一项要求写一篇关于西方文化的作文,有小论文的味道,她一直在收集材料,就是决定不下来写什么,音乐美术电影都是常见的题材,很多同学也会去写,她想写比较新鲜的。她听说许鉴成替赵允嘉翻过一本有关鸡尾酒的书,灵机一动,觉得这应该是个不错的题材,便求鉴成把那本书再借来给她看看。

鉴成给允嘉打了个电话,是同学接的,说她不在,让他打呼机。他没想到,允嘉居然已经有了呼机。

允嘉很快回电,背景是悠扬的轻音乐。

“什么呀,我才买不起呢,”被问及呼机,允嘉格格地笑着,“是钱正的,他爸最近买了个新的手机,就把旧手机给了他,他呢,就把呼机给我用啦,月费在他们家餐馆报。这其实也是为了他自己,这样,就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我了。”

鉴成告诉她菜单已经翻好,另外向她借那本鸡尾酒的教材,说是向晓欧想借了去参考。

允嘉在电话那头“嗯”了几声,不太情愿的样子,“我们酒吧的书不能随便外借的,这可是专门从香港带回来的,外头根本买不到,万一弄坏了怎么办?她赔得起吗?”她把“香港”说得重重的,言下之意,万一弄坏了,你去香港给我买一本回来?

“不会不会,我保证不会弄坏,好不好?”

“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拿去做参考,要是拿到别的酒吧给人家学了,我会被炒鱿鱼的。”允嘉讲得煞有介事,鉴成笑起来,“我对天发誓向晓欧绝对不是什么商业间谍,行了吧?再说,她也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把菜单看了一遍呢。”

允嘉又“嗯”了几声,这才松口,“那你现在就到我酒吧来拿吧,XX酒店五楼,过了喷泉,倒数第二家,叫‘嘉年华’。”

允嘉工作的酒吧在一家豪华的星级酒店里,那家酒店以“三多”闻名:台商多,二奶多,野鸡多。台商需要娱乐场所,野鸡需要工作环境,二奶在不受宠幸的日子里也需要地方排遣寂寞或另觅高枝,允嘉的老板一咬牙花了巨额租下这个场地开酒吧,看着像“冲头”,其实是英明之举,果然,没出一年,业务越来越好,一个酒保已经不够,就又找了允嘉来帮忙,加上她是小女孩,比较招人喜欢。

鉴成转了两趟车到那家酒店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多钟,身上的衣服差不多都被汗湿了。走进去,中央空调的冷风“嗖”地把他的衬衫贴上了皮肤,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他搭电梯上了五楼,按照允嘉的吩咐,走过喷泉和一排礼品店,到了一家日本式布置的门面前,门帘上挂了一个风铃,旁边挑着一个小小的红灯笼,上面写着“嘉年华”几个楷体字。

推门进去,一阵笑声传来,角落的一排沙发里坐了几个男人,允嘉穿着白衬衫黑马夹的制服,正在跟其中一个说笑,“陈先生啊,您看上去就是那种很朴实、很随和的男人,特别让人放心。”听者好像挺受用的样子。

鉴成好奇地看看,不由佩服起允嘉花腐朽为神气的本事,她没说错,那位陈先生的确看着很朴实、很随和,朴实随和到如果不掏出起码三张分,应该没有哪个女人会多去看他一眼。

当时已惘然(64)

陈先生朴实归朴实,脸皮端的不薄,“介个我己己也系芥末认为地啦。”原来是香港同胞,其他几个人哄笑着打趣他几句,赵允嘉趁机提议开一瓶红酒,“现在开,让酒醒一醒,等会儿王小姐来了正好可以喝。”

允嘉一转身看见他,笑着招呼,“鉴成哥哥,这么快啊。”

他跟着允嘉走到吧台边。那是他第一次进酒吧,被架子上长的方的圆的、贴着各色洋文标签、本身看着就像艺术品的酒瓶,还有一排排吊在半空中被灯光照得晶莹璀灿的酒杯炫得眼晕。他开始理解允嘉当初说起酒吧来大惊小怪的神情了。

“就你一个人吗?”他把翻译好的菜单递给允嘉,好奇地看了看四周。他记得允嘉说过另外还有一个酒保的。

“小马七点才来上班,”允嘉把手里的小本子扯下一页写着什么东西的往墙上的小夹子一夹,“我们四点开门,但一般七点钟后才真正开始忙。这次老板招我进来,给他加了工资,却把工时减掉三个钟头,算起来他反而吃大亏了。”她摇摇头,“我们老板实在太精了,小马先前不知道,对我挺好的,后来知道了,气得差点吐血,也没办法,就什么也不肯教我了,我好些东西都是自己学的呢。”她眨眨眼睛,“这几天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好像想跳槽,跳吧跳吧,反正我也学得差不多了,他要是走了,小费也不用平分。”

允嘉说,“我先把酒开了。”她麻利地打开一瓶红酒,小心翼翼地把酒注入一个精致细巧的长三角型瓶子。

“这玻璃瓶干什么用的?” 他好奇地问。

允嘉笑着白他一眼,“才不是玻璃瓶,是水晶的,叫‘第康特’ ,好的葡萄酒要先这样滤掉渣,放在里面醒两个钟头再喝,味道就更香了,你知道这瓶酒多少钱吗?”

他摇摇头。

允嘉一扬眉毛报出个数字,鉴成吓了一大跳,“这么贵?不是宰人吗?”

“反正他们个个都肥得很,不宰他们宰谁,”她压低声音,“刚才我说的那个什么‘王小姐’,其实就是只鸡,当然(奇)是比较高级(书)的那种,长得很漂亮,听说也上过大学呢,这帮肥佬最近好像都很迷她。”

鉴成看着允嘉干活的举动,一切得心应手,仿佛她已经在那里干了很久。她的脸色在灯光下安闲自在,配着黑白的制服,一副小大人的味道。

允嘉倒完酒,在一块餐布上擦擦手,把柜台下小冰箱上的两本书递给鉴成,“给你。一个星期够吧?我们老板全家去庐山玩了,下星期回来。这本大的旧了一点,是我在一个柜子里找到的,不过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够了够了。”他看看那两本书,一本就是上次的调酒教材,另一本开面大一点,内容更详细,有鸡尾酒由来、调酒学介绍,还有一些有趣的逸事。

“太好了,”他感激地说,“我替向晓欧谢谢你。”

“你替她谢,我就不借给你了,”她笑着指指吧台前的高凳子,“坐啊,趁现在没什么人,我给你调杯酒。”

他去坐下,一会儿功夫,允嘉果然端了一杯酒过来,放在他面前。那杯酒底色蔚蓝,上面却浮起一层透亮的金黄色,丝丝入扣地嵌入蓝色中,杯缘漂着一朵小小的干玫瑰花。整杯酒颜色很漂亮,让人都有点不忍心下口。

“这是什么酒?”

允嘉站在吧台里面,两手托着腮帮,笑眯眯地看着他,神情有点得意,“是我自己发明的,叫‘小王子’,蓝颜色是天空,黄颜色是小王子的头发在天空里飞,像不像?”

允嘉告诉他,那种酒原名叫“无法实现的梦想”,成分复杂,也很难调,“我怎么试都调不好,索性就单用了里面蓝颜色的柑桂酒和黄颜色的香露酒调,味道也很好。你喝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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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成喝了一口,果然酸甜适中,清凉可口。他再喝一口,由衷地称赞,“真好喝。”

允嘉嘻嘻笑着,一眼瞄到门口进来几个客人,立刻迎过去招呼他们。那几个人看打扮像是外资企业的高档假洋鬼子在这里出差,点了各自喜欢的饮料,坐在吧台边晃荡着腿聊起天来,内容天南地北,从中国加入世贸后航空业的前景到谁从前老板的弟弟牛逼得紧考了GMAT八月就要去法国巴黎读MBA到去美国出差应该带什么牌子的香水回来送人再到昨天夜里泡的小妞味道如何,特点是能开英文则开英文,英文实在搭不够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嵌两个中文字进去,完了还不忘加一个后缀 “You know what I mean? ” 来弥补一下,确保对方能听得懂自己的母语。

“张さん,”允嘉上完一圈酒,对着个异常安静、一个劲抽烟的假洋鬼子嗲嗲地叫了一声,“你下次什么时候再去日本啊?”

姓张的假日本原本在铺天盖地的英文中插不进话有点郁闷,酒吧小妹同他搭话,聊胜于无,仔细一看,小妹还颇有几分姿色,眼睛一爽,高兴起来,一扫脸上晦气,“哈伊,再过两个月吧。你怎么知道…”

允嘉把一个烟缸递到他面前,又甜甜一笑,“上次你同小马聊天,我听见的啊,你不是还替他女朋友带了一支CD唇膏回来的吗?”

“啊……………”张鬼子恍然大悟,使劲点点头,展开电视上织田裕二的招牌笑容,“你记性真好,真好。”

“张さん,”允嘉这才切入正题,“那你下次去日本,也帮我带一支回来,好不好?我就要小马女朋友那一支的颜色,不过,要正宗CD的噢。当日牌价给你人民币,好不好?”

张鬼子听说有求于他,尾巴高翘,油嘴滑舌起来,“唉,小意思,小意思啦,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开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对了,小姐贵姓?”

“我叫Jessica;”允嘉边说边抛个媚眼,“那就一言为定啦,多摩,阿里嘎多。”她收下张鬼子的名片,抄了手机号码,就转身招呼别人去了。

鉴成看着允嘉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一群男人中间,突然想起小时候,她跟爸爸出去应酬,也是这个样子。她好像天生在这个方面长了根筋。

张鬼子倒是有点于心不甘起来,过一会,又叫住她搭讪,“Jessica,不如……请你喝一杯?”

允嘉回眸一笑,“对不起,我们老板规定不许喝酒,怕喝醉了调不好酒。”

“那,什么时候我请你喝杯咖啡?”

“张さん,已经那么麻烦你了,怎么好意思还让你破费?”

“哪里哪里,一回生,两回熟,交个朋友嘛。”

“那,真要是朋友的话,”允嘉眼睛一眨,压低声音,“不如,张さん你就多给点小费吧?老实说,我家里条件不好,父母双下岗,加起来工资才四百块,吃饭都不够,我来这里打工的钱要供我哥上大学,还要自己交学费。唉 ………我还不敢说我是在酒吧干活,否则我爸会打死我的……你就当捐助希望工程吧……”允嘉说着还可怜巴巴地低下头,仿佛刚才的话句句都是真的。鉴成险些让酒呛到喉咙,料不到允嘉居然这么赤裸裸地跟人家要钱,而且毫不犹豫把他说成个吃软饭的。

那段苦大仇深断了小鬼子的邪念,反而生起一股怜惜之情,多喝几杯后也顾不上去细想肩负家庭重任的酒吧小妹何以有闲钱买CD唇膏,他二话不说就掏出一张五十块塞到空酒杯底下。允嘉再“多摩阿里噶多”几番谢过,转身朝鉴成飞快地眨眨眼睛,不无得意地笑笑。

鉴成冷冷地看着允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允嘉的谎话,已经说得同真话差不多了。如果不是同她一起长大,连他也分辨不出来。

他趁允嘉空一点的时候,把喝完的酒杯还给她,说,“我走了。”

“不再坐一会?” 允嘉看看他。

他勉强地笑笑,“不了。你忙吧。”

鉴成把书送到向家,然后回到自己家。那天晚上,他躺在那间太阳西晒的亭子间床上,一股股热浪透过草席蒸笼一般包裹着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一会儿就逼出一阵汗来。背上的汗刺得他生疼,于是翻身过来趴在床上睡。

他心里很难受。刚才看着赵允嘉在别人面前撒谎骗钱,他感觉仿佛让人扇了两记耳光……天晓得那套说辞她已经用过了几次。

他讨厌允嘉那副样子,却又说不上来她应该是什么样子。

后来,他终于忍不住跟向晓欧说起来,向晓欧想了一会,问,“这样下去,她……不会学坏吧?我听说那种地方都很复杂。”

“应该不会,”鉴成说,“她有男朋友的,再说,我看她跟人家打交道,还是有分寸的。”

向晓欧点点头,微微皱起眉头,“不过,那么小年纪就贪钱,总归不大好。”

鉴成无言以对。

今年暑假,汤骥伟一直拖到快七月底、他妈几次打去电话、几乎要拍个“母病危”的电报才回来。回来后打个电话给许鉴成,声音无精打采“哥们,来陪陪我吧”。许鉴成去看他,汤才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遍遍跟着录音机唱“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把那往事把那往事当作一场宿醉”,吼得像杀鸡一样。许鉴成一听这歌就明白了三分,才子八成碰到感情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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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骥伟的妈端来杯冰镇绿豆汤给许鉴成,朝儿子翻个白眼,“这副死样做给谁看,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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