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给允嘉。
回到学校,又收到向晓欧的信。他们现在好像有了某种默契,他一收到向晓欧的信就会马上回复,而向晓欧也一样,所以他们基本上每周都通一次信,不像汤骥伟的信总是每月十五号左右到,前后误差不超过两天,比一般女孩子的月经还准时。
这一封信里,向晓欧提到那个五音不全的小李克勤仿佛意识到广东话已经不足表达自己深厚的情感,改换声道,变成天天打开水时跟在她后面唱“我这漫漫一生何求,不过等待一次你的回眸”,“一生”都抬出来了,与其说是示爱,简直有几分威胁的味道,弄得向晓欧几次差点被开水烫了手。
她说,“许鉴成,下次我去你们学校,你帮我一起去挑个录音机吧。我真的吃不消了。”当时已惘然(33)
许鉴成再见到向晓欧的时候,原本在信上已经相当投契的两个人,一时又木讷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闲聊着。写信跟见面毕竟是两码事:写在信上的东西,心里知道对方起码要过几天才能看到,笔下可以放肆一点;面对面,眉毛瞪着眼睛,少去那层自欺欺人,脸皮也就自然薄了。
向晓欧身边还有两个女同学,骨溜溜地睁着眼睛,照X光一样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再看看向晓欧的脸色,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弄得许鉴成越发不自在,出了一手心的汗。
等她们活动结束后,另两个女孩识相地先走,许鉴成陪向晓欧去商店买录音机。向晓欧挑了一台两百五十八块钱的三洋二喇叭录音机,又买了一盘李克勤的“红日”,许鉴成建议她再加两个外置的喇叭,向晓欧笑了起来,“算了,我又不是真的要教他唱歌。”
付钱的时候,许鉴成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早准备好的五百块钱,向晓欧好像早料到他会这么做,已经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他这才发现,她也是满满一手心的汗。
向晓欧脸又红了,嘴唇微微嘟起来,好半天才仿佛生气一样地挤出两个字,“不要。”
许鉴成有点尴尬,手放在胸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向晓欧的手依然覆在他的手上,手心的汗热的有点扎人。商店的售货员拿着发票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过一会儿,向晓欧才醒悟过来似地顺势把他的手退回口袋,又轻轻地说一句“不要” ,这一次,语气温柔得多。
向晓欧坚持自己付钱买了录音机,许鉴成多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他把向晓欧送到车站,她伸手来接录音机时,他说,“我送你回去吧。”
向晓欧看看他,“不要了,我反正坐车。”
“那我把录音机给你提过去。”他指指手里的袋子。
“然后你再坐车回来?”
他点点头。
向晓欧“扑哧”一声笑了,“随便你吧。”
他们之间的气氛骤然活跃起来,一路上聊着天,等快到向晓欧她们的宿舍楼时,迎面走来几个男生,她脸色一变,闭上嘴,低着头,脚步也加快了。等走过一段,她才低声说,“就是中间那个人,不要回头看。”
她那句“不要回头看”说晚了,许鉴成已经回过头去,而那个热情的追求者也正一眼不眨地站在原地瞪着他。他这才彻底明白向晓欧何以会烦恼得“吃不消了”:这位老兄唱歌或许同李克勤还有一定距离,长相却实在很接近台湾那位二十岁和五十岁相差不大的赵传叔叔。赵叔叔用棒球帽盖住秃了额头的脑袋、嘶拉着嗓子宣称自己是只鸟的时候也的确挺酷,然而,当他站在几米之外苦大仇深地看着你,你只会本能地觉得他很丑,而绝对想不到“温柔”两个字上去。
那个男生郑重其事地板起一张雷公脸,怒气冲天地朝他发威,许鉴成突然有点好笑,他想起了那个鼻梁高高、屁股翘翘的高俊,那才是真正的帅哥,曾经沧海难为水,我都还没戏,你?
他忍不住朝那个男生笑笑,惹得人家越发愤怒。他索性再招招手,向晓欧回头正好看见,嗔他一句,“你干什么呀?”
他们接着往前走,向晓欧突然轻松起来,“这样一来,他搞不好以为你是我男朋友,那不就连歌都不用放了吗?”
当时已惘然(34)
她半转过身,扭过头来看着许鉴成,眼睛里笑意盈盈,丝毫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许鉴成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自从年初那次在她们学校碰壁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这个话题,免得自讨没趣。今天向晓欧主动提起,他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向晓欧看着他呆呆的样子,脸上又泛起红晕,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球鞋,轻声地说,“你上次不是说,不会介意我们家的…现在,反正我们也半斤八两了…你觉得呢?” 她又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许鉴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不是在开玩笑。他舔舔嘴唇,对着向晓欧笑笑,然后,再舔舔嘴唇,再笑笑。
后来,向晓欧很喜欢跟人家提起这一段,说“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朝我傻笑,真是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也问过他“当时你在想什么呢”。每次,许鉴成总是说“什么也没想”,其实,当时他心里莫名其妙涌上来一种感觉,类似去市场买菜,实在讲不拢价,已经转身打算走了,人家又突然让步,“算了算了,看你诚心,卖给你,” 然后重申“也就是你,换个人我可坚决不卖的噢”。
从前爸爸随便买什么东西,大到组合家具全套西装,小到萝卜青菜牙刷肥皂,必然讨价还价到这个程度,爸爸说“买东西就是要这样买的”。他却一直很不喜欢那种感觉,卖就卖,不卖就不卖,同诚不诚心有什么关系?因为这个,他经常被人家宰,买了不合意的东西回家被爸爸嘲笑。
向晓欧当然不是菜,谈恋爱也绝对不是买东西。但不知为什么,当时,如果他脑子有想法,那想的就是这个。他从来不敢告诉向晓欧 …… 那不是在讨骂吗?
迎面走过来一群女孩子,当中就有早上见过的那两个女孩,隔着好一段距离面部表情就活跃起来,跟同伴咬着耳朵,一会儿,那些女孩子脸上都浮上一层别有用心的微笑。
她们走近,终於有一个嘴巴快的忍不住了,“向晓欧,真会保密啊。”
另一个同她一唱一合,“向晓欧,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向晓欧这才拉拉他的手,跟同学们介绍,“这是我朋友,许鉴成,复旦的。”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他。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一番走开了。向晓欧把录音机放回宿舍又下楼来,她送他回车站。
许鉴成犹豫一会儿,终於问她,“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向晓欧抬起头,脸上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你觉得呢?”
他抓抓脑袋,也笑了起来,然后轻轻地拉起向晓欧的手。她手心里已经没有汗,捏在他的手里很柔软。
在公车站牌下,他们说起从前的同学。他问向晓欧,“你知道高俊现在怎么样了吗?”高俊考得也不错,去了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新闻系,后来就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说起来,寒假里我还在书店碰见过他呢,”向晓欧笑笑,“他挺好的,找了个女朋友,南京人。他说将来想在打算考研究生,我想大概不打算回来了吧。”
她说完,看看许鉴成,“你是不是还耿耿于怀?”
“没有。”许鉴成很老实地说。他问起高俊,只不过因为刚才那个赵传让他想起了他。
“我才不信,”向晓欧白他一眼,嘴角又展开一个微笑,“不过,仔细想想,你比他要好。高俊太傲,心气又高。对了,你妹妹,我是说赵允嘉现在怎么样?” 她大概想起从前高俊被赵允嘉涮了一把,饶有兴趣地问。
“她…我们家出事以后她就跟她妈搬走了。后来…她跟她妈吵了一架,现在住在她爸那儿。她爸又结婚生了孩子,她要帮着看…还有,她们家开了个店,她也要去帮忙。”
“噢,真是可怜,”向晓欧长长地叹了口气,随之语气又明朗起来,鼓励似地说,“不过,人小的时候,吃点苦有好处,她原本就好强。”
许鉴成这才骤然意识到,那些乱麻一般、恨海难填的事,从嘴里说出来,立刻就变了味道,听着比实际上要轻飘不知多少,在风里吹一吹就散了,难怪向晓欧会觉得“人小的时候,吃点苦有好处,她原本就好强”。
他干巴巴地笑笑,正好这时车来,他上车,隔着玻璃窗对向晓欧挥挥手。
这辆公共汽车的玻璃窗出乎意料的干净,但那个瞬间,他心里全是赵允嘉。
当时已惘然(35)
第二个周末,他和向晓欧去无锡玩,是她们班里几个女同学一起去的,规定有男朋友的都要带男朋友。她们笑向晓欧“临时抱佛脚”,向晓欧红着脸回嘴“还没过考察期呢”。
向晓欧在惠山下面一家工艺品商店买了一对塑在一起的小泥人,圆圆的脸、胖胖的肚子,穿得大红大绿,笑容可掬,一个伸出左手,另一个伸出右手,好像在合力抱着什么东西。后一个周末见面时,她有点得意地把一样东西举到许鉴成面前,“怎么样?”
许鉴成仔细一看,原来她把前次两人合拍的一张照片剪小了,让两个小泥人一人抱一边,正正好好嵌进去,变成了一个别致的镜框。
“很漂亮。”许鉴成由衷地赞叹。
“送给你。”
“你自己留着吧。”
向晓欧半嘟起嘴,“你不要吗?”
他笑起来,“当然要,我是看你也喜欢。”
“我就是做了送给你的,”向晓欧用张报纸给他包起来,“这样你可以天天看见我。”
他把那对小泥人放在床头,惹得同宿舍的光棍哥们好生眼馋。
又过几个星期,四月中旬一个周六下午,他从图书馆回来,刚进楼道口,远远的就听见上铺那位中文系两眼加起来超过一千度、轻易不开口、开口便“你们这些人无法理解”的才子在高谈阔论“这里探讨的呢,其实主要是什麼樣的特伲罘先祟惥硾r,嚴肅要到何處才會讓位給輕浮?輕浮又要到何處才會讓位給嚴肅?小说很巧妙地以悖論的手法提出了這些問睿Y合故事、夢境、反思、散文、詩歌、新近和古老歷史的變奏,不斷地以音樂的色眨兓S富著這个主题…”然后声音稍微低下去,只能隐约听见“时代背景呜噜呜噜”;”概念小说呜噜呜噜”、“政治與哲思呜噜呜噜”… 他听出来了,讲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许鉴成正在思索才子今天受了什么刺激,等到走进门才意外发现,才子居然是对着坐在自己床上的一个女孩子在讲课,更让他意外的是,那个女孩,是赵允嘉。周围几个男生一边极力掩藏脸上的笑,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茶叶蛋。
他看看赵允嘉,随之明白,才子突然发骚不是没有原因 …… 允嘉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一脸崇拜,活像个标准的好学生,还会时不时点一下头“嗯”或者“噢,原来是这样”,顺手指指桌上一个饭盒,“要不要再吃一个?” 才子如遇知音,越发指手划脚,唾沫横飞。
许鉴成十分清楚赵允嘉其实一个字也没往耳朵里去。有关“受不了的轻”,那一次在赵家,他曾好奇地问允嘉对之有什么看法,允嘉很爽快地说“就是老一套,说一个男的讨了老婆还在外面乱搞,就跟你爸差不多,什么轻啊重的,都是起花头”,听得他差点笑岔过气去。
这个时候,宿舍里的人也看见了他,对着允嘉说,“唉,你哥来了。”
允嘉转过头来,对他笑了一笑,“鉴成哥哥”。他的心里突然生起一股暖意。
“你怎么进来的?” 他想起女孩子不能随便进男生宿舍的。
“你们楼下那个老太婆睡着了,我溜上来的。”
“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
“我临时想到来看看你,”允嘉指指桌上的饭盒,“我今天做了一大锅茶叶蛋,给你拿点来,”然后笑嘻嘻地朝旁边的几个男生白一眼,“不过都快被他们吃光啦,馋死了,”惹得他们一致嘻皮笑脸起来,“你做得好吃嘛。”然后散开,各自拿了书出去。
“你刚才跟他说什么,搞得他那么激动?”鉴成看着才子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地问。
允嘉反而一脸无辜的诧异,“我也不知道啊,我好像只说了一句‘这本书绝对是值得一看再看的’,就是跟我妈一起住的那个老女人说的,结果他就像被踩了油门一样…”
鉴成忍俊不禁,“就是那句话出毛病了,我们通常都跟他说‘这本书有什么好看’”。
允嘉也低下头笑了,过一会儿,看看手表,又抬起头来,“我该走了。”
当时已惘然(36)
“怎么刚来就要走呢?”他留允嘉,“走,我带你到校园里去看看。”
“刚才我来的时候已经转过一圈了,没多大意思,”允嘉噘噘嘴,又看看手表,“再说,我跟他们说了回去吃晚饭的。”
鉴成一再挽留,但拗不过允嘉,只好送她出去。
四月的黄昏,春寒已经过去,天际弥漫着一片淡青色的雾霭,夕阳从云端投出温暖的桔黄色光线,在天空里划出一个圆圆的晕,带着点依恋的味道。
一路上允嘉都沉默着,鉴成跟她说话,问她家里的事情,也只是三言两语答复过去,眼睛不是看天,就是看地,再不就看周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鉴成看看她的手,“你手都好了吗?”
她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点点头。她手上的冻疮的确都愈合了,只是还留着几个淡淡的、肉红色的疤。
“上次我给你的冻疮膏还好用吧?”
她看看他,又点点头,“嗯”了一声。
“今年冬天记得早点开始戴手套,争取不要复发。”这句话其实鉴成年年都对允嘉说,可是她好像从来不听,所以每到冬天,她都会举着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呲牙咧嘴“鉴成哥哥,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来博取同情,哄他替她洗衣服。
允嘉还是点点头。
“最近功课怎么样?”
“还可以。”
“什么叫还可以?”
“就是…还可以,一般性吧。”允嘉提起学习,一如既往很不情愿的表情。
“我听你妈说你上次考试不好。”
“我妈什么时候说过我好?”
“倒数第三名吧。”
允嘉不说话了。
两个人又默默地走了一回儿,校园里的车流从他们身边擦过。
直到公共汽车站牌已经映入眼帘,鉴成才说,“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帮你一起好好努力一下,好不好?要不,以后你每个星期都到我们学校来,我给你补课?”
允嘉抬起头,她的眼睛又黑又圆。她看了鉴成好一会儿,最后抿起嘴唇,摇了摇头,“不用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精神起来,“你不要这么管头管脚的,我自己会好好学的,上次没考好是因为感冒。”一边说着,还咧开了嘴,对他笑了笑。
“真的吗?”
“嗯。”她郑重地点点头。
他这才略微放心了一点。
“对了,你床上那个泥娃娃挺好看的,”允嘉的声音稍稍低了下去,跟着头也低了下去,“下次,什么时候,也给我买一个吧…不过…… 不要那种颜色的,我喜欢蓝色和黄色。”
她又抬起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我猜啊,那是向晓欧挑的吧?”
许鉴成这才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红了。好半天,才点点头。
允嘉声音里带着点打赌赢了般的得意,“我就知道是,大红大绿,土里巴几的。”
鉴成脸上笑着,却不敢去看允嘉的眼睛。突然之间,他心里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冬日早晨,他哆哆嗦嗦地在浴室里洗被单被允嘉无意间迎头撞见,那份尴尬的心情,好像无端做了什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