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夫人默默地望着她。即使是她,对这年轻女孩的决定也有些不解。“我听说你向景渊认输。”
“是的。”
“你的同门也许会恨你没有力争到最后。”
“他们当然会。”小蝶平静地说:“我跟他们一起长大,能预知他们的做法——他们会烧掉所有的书,毁去所有的药,然后离开药宗。他们不会因为我一人认输,就乖乖臣服景渊门下。景渊会收到几间空屋,一地狼藉,还有十枚放在地上的玉环。”
“你将成为认输的人,名声扫地。而他们将成为江湖上挑大拇指的人。”兰夫人深深地注视着小蝶,说:“一切只是因为,你认为老汤是你父亲。”
小蝶不卑不亢地回望她。兰夫人第一次发现这女孩安分的时候,目光也很清澈。她指着旁边一张椅子说:“坐。”
她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个时刻,她想把一个秘密说出来。
英雄是仇人最多的人。他的仇人不会因为他是英雄就不恨他,糟一点的会因此更加恨他,好一点的,至多是带着崇敬杀死他。没有行动,只是因为他们的本事还不够。
我也曾经有个大仇人,一个英雄。
他这辈子只有一次向他的义弟妥协,带着人马去剿灭一个门派。从那之后他发誓再也不做这种事,悄悄离开了黑鹰党。可就是那一次,他变成我的仇人——那个门派是我的家。
我小时候不知道练武是为什么,只知道那是我的生活,不练武,我更不知道该做什么。失去家以后,我知道自己练武是为了杀死他。我知道不是他亲自动手杀死我的师父、师母,可是我找不到动手的官兵甲乙丙,我只能找他。
有一天,我终于有自信能够杀他,于是动身了。找到他的时候,他也在赶路。那是我第一次面对面见到他。真意外——竟然是那样一个年轻人。如果不知那是他,我一定立刻告诉自己,面前这人是个逍遥世外、正直仗义的江湖俊杰。
我挡在他的路上控诉他,几次险些失去底气。可是他没有反驳,只是抱拳说:“姑娘,在下有一件要紧的事,了结之后定向姑娘谢罪。”
那件要紧的事,就是去救符朝宗的妻子。那一刻,我被他的胆量震惊。江湖人士有时的确劫法场,但很少有人单干。可他只有一个人。
他说:“黑鹰党不再有江湖朋友。符家也是。我没法不管。”
他不是找借口摆脱我,他的眼神和口气都太诚挚。那一刻我想,这人真是个该死的英雄。
好吧!我等你!——我这样回答他。
兰夫人说到这里停下来,呼了口气。停了很久,她继续说:“可我没有那么多耐心。我没有等到他回来受死。我从千百士兵的追击下,救了一个几乎断气的男人……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呢?我后来一直想这个问题,然后给自己找无数个借口。直到这个年纪,才敢坦诚地告诉自己:因为我也曾经是个,憧憬英雄美人的小丫头。”
她轻轻咳了一声,说:“他那时快要死了。我本可以在一旁看着。可我救他不是为了就那样看着。我听说,玉泉公景承在菁湖采药——那地方离我们很近。我找到景承,求他救人。接下来的三十九天,景承救了他的命,而且没有问过一次‘病人是谁?’因为被救的人,自己也说不清了。”
兰夫人拍拍自己的后脑,说:“他这里伤得很重,一去想事情,就疼得要发疯。他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他自己。景承说,也许需要很久才能让他恢复如常。那时候我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为什么要他恢复如常?不需要。他只要这样就好。我告诉景承,这人不能恢复记忆,否则江湖又要腥风血雨。我说了一点点谎话,其实他刚刚退隐,那意味着,他不会再过问江湖。”
“景承相信了。他给我一些种子,一些奇怪的花草,告诉我找一个特别的地方种植。在那地方生活的人,到老也不会恢复记忆。我很快带着他不辞而别。可我还是害怕会有人找麻烦。我需要一个绝对不会受到挑衅的身份。我也不能再用原来的名字。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我会跟他在一起,愧对原来的一生。”兰夫人转脸望向小蝶,说:“直到你出现,我才知道一件事,我不止愧对旧名字代表的一生,也愧对另一个女人的一生——我不知道他成亲了,不知道有个女人在等他。”
小蝶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拎起包袱说:“我该走了。”
兰夫人没有挽留她。小蝶想了想,坦白道:“我曾经怀疑月怜和兰惜当中,有一个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也许两个都是。现在我知道,她们两个都不是。你迈不过那道坎。”
“那么,你能够吗?”兰夫人问:“辛祐对你没做过什么糟糕之极的事。你们又没仇,顶多有一点小误会。你为什么不原谅他,嫁给他?”
小蝶扛着包袱如木雕泥塑,张口结舌半晌才说出话:“你说什么?辛祐?跟我?!”她看着兰夫人,不可思议地摇头:“你根本不认识我,却想插手我的终身大事?你阻碍月怜和兰惜的理想已经够糟糕,连别人家孩子的事情,你也要管一管?”
“你应该知道我想插手的原因。你的父母没法为你考虑这事,多少有我的缘故。”
小蝶铿锵有力地回答:“谢谢——婉拒!”
“为什么?”
“因为我不像你和我娘。我没有憧憬过英雄美人。”小蝶说完潇洒地把包袱甩上肩头,“辛祐正直厚道,做事总是把道义、理智放在第一条,从来不会任性一次、凭自己的高兴做一次——这绝对不错,而且很好。真的。”小蝶看着自己的手掌,想起母亲临终前最后的击掌,慢吞吞地说:“我衷心敬佩这样的人,但我不能想象和这样的人共度此生,永远被放在大仁大义的后面。”
23 约定
同老汤的告别比小蝶想象中艰难。她计划爽快地大叫一声:“我走啦!你保重!”然后用最正常的步伐离开。在她的预想中,老汤会微笑着挥手目送她。
可真实的情况是,他的确在微笑,但他的笑容让小蝶极其不安——他乐呵呵提着一个大风筝说:“用这个省时省力,还可以留着当纪念品。据我观测,今天的天气、风向,正合适。”
小蝶的嘴角抽搐一下,最终还是搭上了双人风筝。
清风拂面,树海扬波。小蝶的眼睛一直盯着地平线,一言不发。风筝快要落地时,她问:“喂,大叔,你以后会过得很好吧?会偶尔想起我吧?如果有一天偶然遇见,不会借口失忆症复发,装作不认识我吧?”
老汤腾出一只手理顺小蝶迎风缭乱的头发。他没有承诺,但小蝶已经得到回答。她想对他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喂……大叔,你这只手,是不是应该调整着落方向?”
“啊!啊……啊——”老汤和小蝶一起尖叫起来。
“噗”——风筝毫无悬念地一头栽入树海。
他们相互搀扶着来到下山的大道,一眼看见一个绝对出乎意料的人。
“你是碰巧出现在这里吧?不是来送别吧?”小蝶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垂头丧气地把满头满身的树叶摘走。景渊只简洁地说了一句:“别走,跟我去玉虚山。”
天塌下来也不会让小蝶比此刻更加惊讶。老汤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问:“我不跑江湖很多年,敢问——这是不是毒宗宗主专用的求婚语?”
小蝶觉得自己的心嗵嗵直跳,但她迅速冷静下来,对他们两个人摇头说:“不。”
景渊尴尬地看着老汤,“老伯,可不可以请你回避一下?”老汤很识趣地跃到最近的树枝上,捂上耳朵,但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年轻人。
“辛祐……很喜欢你。”景渊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小蝶夸张地踮脚张望一番,笑笑说:“他没来。看样子,我被他放在兄弟情谊的后面。”
景渊垂下头,说:“我想请你去玉虚山,并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
“我知道。”小蝶坦然望着他说:“你只是希望周小蝶为你配很多药。但我不能。再见。”
“你要去哪儿呢?”月怜和兰惜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大树上偷听,这时候跳下来拦住小蝶,说:“至少让我们送送你——路上也许不太平。”“至少送你到山脚!”月怜和兰惜坚持,小蝶没法谢绝。老汤也默默地跟在景渊后面,时不时打量景渊几眼。
兰惜感到气氛不太轻松,打趣道:“其实我们不用这么伤感。也许用不了多久,我的全国巡回说书计划就启动,到时候也许在哪儿相遇。”
月怜拉着小蝶的手说:“我娘是不是跟你讲了一些很武断的话?你别放在心里。她不会执拗地扭转你的心意。如果有一天你送来成亲的喜帖,就算新郎的名字出乎意料,她一样会为你高兴。”
兰惜的手肘故意撞景渊一下,“你就别想了。”
老汤好奇地问:“为什么?”
“不般配!”兰惜带着无比了解的神气,耐心解答:“他不是配不上周小蝶。他是配不上易天的女儿。易天是一代豪侠,劫富济贫的传奇,为兄弟舍命的义士。他的女儿,怎么能嫁给江湖上卖毒药卖到没良心的景渊?”兰惜为了安慰景渊,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在你本来就没那种想法,对吧?”她的话让景渊脸色更难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兰惜继续补充:“幸好你只是看中她的本事,幸好你只是个功利的商人,想用她的本事来赚更多的钱。幸好,幸好。”
景渊忍不住脸色铁青反驳她:“那时候我的确只想要周小蝶来我门下配药。可是现在我想要周小蝶。”
五个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他说什么?”老汤掏了掏耳朵。月怜环顾众人脸色,拉起老汤和妹妹,说:“我觉得送到这里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可是……”老汤想反抗,却被月怜不客气地拖住。
“你在担心什么?她是周小蝶。”月怜看一眼小蝶,含笑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嘴角流血,却笑着说,再糟的事情放在面前,她也要笑,因为她知道——她一定能迈过那道坎。”
景渊没有看身边溜走的月怜兰惜和老汤,直直地望进小蝶眼睛里,问:“那么……我喜欢上这个女人,究竟是一件多糟的事情呢?”
小蝶叹口气,指着路边一块大石头说:“坐下说吧。”
风声转大,仿佛老天也派来使者偷听这一刻对话。小蝶看着树梢之间的天空,渐渐变得无比平静。
“我有很多自豪的事情——我会配很多药,治很多病。我十六岁离开家养活自己,而且可以坦荡荡地说,我谋生的手段光明磊落,每一文钱来路正当。我认识很多聪明、有本事的人。我到过北风堡,给武林盟主的第四十个义兄治过病。我和当世最擅长配毒药的人交过手。”
她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一点羞赧,说完了却开始忸怩:“可我的性格,不是一样让我自豪的东西。我没打算改变,因为怕改变之后,我不仅不喜欢自己,甚至不认识自己。明白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开始准备一辈子独身——现在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景渊慢悠悠地问:“你明知道自己嫁人前景不明朗,为什么拒绝小风?”
小蝶咕哝几声,说:“害怕独身,向不想嫁的人妥协,对他不公平。而且,想一想总觉得这比嫁不出去还悲惨。”
“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呀!”景渊代她喟叹。可小蝶本人很乐观,她很开朗地拍了拍景渊的肩膀:“这还用问?你又不是不知道,做我们这一行,越老越吃香。你不用替我发愁。就算我混不下去,还可以隐居山林,当一位特立独行的一代怪医。若干年之后,人们都会传扬,在某个深山老林里面,住着一位神奇老婆婆。只有大风大雾大雪大雨的日子,她才会现身治病救人……”
景渊不禁低下头笑了:“听起来像月黑风高夜出来祸害的老妖怪。”他看着她安然的脸庞,微微一笑说:“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咦?老妖怪有什么招人喜欢?”
“这就是周小蝶。”景渊坦言:“你知道什么样的表现招人喜欢,可你不去刻意伪装。你知道什么样的话讨人欢心,可你不会违心去说。很多人想做一个真实的自己,但现实总让他们对自己说一句‘无可奈何’,然后背道而驰。而你,永远不会让‘无可奈何’四个字妨碍你做一个很真的周小蝶。”
他悠然说:“看到你的时候,永远看到一个真实的你,不是一张难以捉摸的画皮——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喜欢你的感觉。”
小蝶越听越脸红,最后深深地呼吸,尽量平静地回应:“感觉是一种迟早要消失的东西。我没法把自己的一辈子,寄希望于你的感觉可以长久一点。”她想了想,提议道:“我要为我娘戴孝三年。你说,我们定个三年之约怎么样?”
“三年?到时你多大年纪?”
“我是女人,我不怕,你怕什么?”小蝶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年纪有什么问题,但是景渊的神气让她失去戏谑的心情。“三年之后你嫌我老——别来。我会松一口气,庆幸今天没有做一个让自己后悔三十年的决定。”
“好。我们就这样约定。”景渊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在她手心放下她的掌门玉环,说:“只要三年之中,有一件关于我的事让你忍不住笑,仔细想想觉得这事平淡无奇,却一而再而三地微笑。或者,只要有一次梦到我,醒来时觉得梦里发生的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仍然把梦记得清晰——那时不许再对你自己说嫁不嫁人都无所谓。”
24 插曲
三月二十三,滕城大集。
腾城地处北方,最负盛名的就是三、五、九月的大集市。滕城大集没有列入天下十绝,一直被当地人引以为憾。多数来赶集的百姓只是凑热闹,但其中少数懂门道的,都在救死扶伤的医药行内相当有名——不错,滕城大集的主打戏是“卖药材”。
与往年的情形不相伯仲,今年的大集摊位多、人气旺,熙熙攘攘。单看那些赶集的人,就让人眼花缭乱:胡人的宝饰在古怪的衣衫上闪闪发亮,草原健儿的高头大马威风凛凛,长白猎户成群结队保护着装人参的木箱……甚至戴着繁复银饰的苗人,也来这北方大集淘宝。
想保证这样的集会秩序井然,少不了要靠乡亲们自发组织起来维护治安。而常年坐镇滕城、经手各地药材、在本地颇有威望的许老爷,自然就是乡党之首。此刻他正坐在滕城最大的酒楼“快意阁”中,陪一个年轻人喝酒。
许老爷年过半百,一向大说大笑,大呼大叫,精神矍铄。此刻他却有些心不在焉,不住用眼睛瞟楼下的集市。他对面那个穿了一身葛衫的年轻人反而气定神逸,不紧不慢地喝酒吃菜。
忽然,许老爷眼睛一瞪,伸直脖子指着楼下低呼:“来了——就是这个人!”
年轻人若无其事地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青衫公子。对方的面目被斗笠遮住,正在和摆摊的胡人讨价还价。那胡人不住摇头,看来这笔买卖有难度。
“这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眼睛着实歹毒。能从众多摊位里一眼挑出好东西,当然是种值得自负的本事,但滕城大集历来的规矩就是‘给多不给少’——人家千里迢迢来这里卖药材,辛苦钱总该有几个。他却杀价杀到让人吐血。大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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