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渊对她的小人之心无可奈何,问她:“治愈了算谁的功劳?”
“前五十天归我,中间观察二十天,接下来五十天交给你,然后观察二十天。能不能治好,一百四十天应该有结论。我们都是做这一行的,心里清楚谁的手段更高明。”
景渊点头同意,同时慨叹一声:“‘病人’和‘病’相比,你好像对后者更有兴趣啊!”
“好啦好啦,我要开始问诊,请你们回避一下。”小蝶捋起袖子把所有人赶出怀风园之后,笑眯眯摩拳擦掌走向老汤。老汤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只见这小姑娘“唰”的从包裹里抽出纸张,飞快地研磨蘸笔,坐在石椅上郑重其事地说:“大叔请坐。大叔请站起来。大叔,请跳两下,离地前吸气,落地后吐气。大叔……”
老汤配合地做了几个动作,产生了怀疑:“小姑娘,你是不是应该先给我把个脉?我没见过医生这样看病。”
“所以你的病到现在也没治好。”小蝶认真把他活动时、不动时、呼吸时、闭气时……种种表现详细写下。老汤的异常实在太多,她还没写完就用光了纸。“屋里有纸,我给你拿。”老汤说着走回屋中。小蝶想看看他的居住环境,跟了上去。
月怜兰惜姐妹俩此时正领着景渊看他的客房,忽然听到“啊——”一声惨叫响彻云霄,整个北风堡为之震了一震。月怜还兰惜还不明所以,景渊一个字也没有说,飞快地冲向怀风园。
脸色苍白的小蝶站在老汤房门口一动不动。景渊几个大步走上前,碰了碰她的手臂,问:“怎么了?”
小蝶呆呆地看着前方,勉强抬起手,指着房间里面:“你……看……”
老汤的房间里摆满了形形色色的盆栽。景渊也看呆了,过了半晌,他不住向老汤蹙眉摇头:“老伯,你养花的品味姑且不论……栽培之前至少应该打听一下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什么。”
“十八节的鬼脸竹!啊,第十九节就要长出来了——至少养了十九年啊!哟哟,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大红灯!恐怕比我的年纪还大吧?”与景渊的表现正好相反,小蝶兴奋地在老汤房间里蹦蹦跳跳,恨不得把所有盆栽都藏到自己的小包袱里。“呀!居然还有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东西!”她指着一块奇形怪状的褐色植物大叫起来。
“那是死了三年的仙人掌。”老汤无限心痛地说:“养了好多年,舍不得扔掉。”
“仙人掌?仙人掌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什么地方产的?”小蝶两眼放光,捧着花盆左看右看。“听名字就像了不得的药。”
“一种是从海外传来的稀有植物,能行气活血,可以治疗心悸失眠。”景渊草草地回答一句,紧接着问:“老伯,你的仙人掌从几时开始养?”
“有十几年了。”老汤见小蝶的表情仿佛想要生吞活剥仙人掌,连忙巧妙地从她手中夺走花盆。小蝶依依不舍的目光仍在那植物上打转,满怀期待地问:“你吃过这东西?什么味道?有用吗?”
老汤刚想回答,就听景渊大声问:“老伯,你知不知道景承在哪儿?”
“景承是什么?花?盆栽?药?”老汤莫名其妙。
景渊阴着脸说:“他是送你仙人掌的人。”
辛祐看着两枚珍贵药丸被兰夫人当作太极球,原本想出声发表意见。可是看到兰夫人一脸忧郁,他忍住了话。“盟主。”他向她拱手道:“‘冰天雪地’原本是景宗主游戏之作,仅供消遣。偶尔服药并无大碍,盟主怎能当饭来吃?”
兰夫人没回答。她偏头看着立在侧壁的穿衣镜,指着镜子里的人影说:“你看那人,是不是挺可恶?整天板着面孔,人人都怕她。”她转过头,脸上还是遍布寒霜。“可是我不怕她。我知道她这样子,是拜‘冰天雪地’所赐。我猜,她要是不吃药,也能像别人一样微笑。”她停下来,大约是想笑一笑,可是没有成功。她继续说:“如果有一天,她没有服药,可是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还是这表情——那时候我才会怕她。怕自己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铁面女人。”
辛祐看着她,不知该同情还是开解。
兰夫人又说:“易天的女儿戳穿我服药的事,你们都在笑。我没有。不是因为我吃了药,也不是因为我觉得难堪——我是真的没发觉什么地方好笑。”
辛祐听到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出发自肺腑的话,心中暗暗讶异她如此健谈。兰夫人看出他的疑惑,微笑道:“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你。你也许不知道,上一次江湖前辈们聚在一起怀旧,提了几个出类拔萃且正直有为的年轻人——你也在其中。这可是他们第一次把不会武功的人当作武林人士。”
“我不是多么正直的人。我也骗过人,并且把她骗得很难受。”
“有利欲熏心的景渊陪衬,你实在算得上这一行里面最重义轻利的人。你那一点小把戏在前辈们眼里,不过是对周小蝶小小的捉弄,无伤大雅。”兰夫人无动于衷,“万一有朝一**们凑巧成就连理,这事情没准还是一段美谈。”
她的话让辛祐吃了一惊,不知道她是否故意把话题引向这个方向。他不再提自己的事,却说:“没想到兰夫人即使板着面孔,也这么风趣。若是夫人笑口常开,一定能让周围的人如沐春风。谁也没有规定武林盟主必定严肃。”
“是呀,谁也没有规定。”兰夫人点点头,说:“因为不需要多此一举,盟主们都会那么做。武林大会不是茶话会,与会之人不是来找乐,不需要一个插科打诨的主持人。平日有了纷争,不需要一个乐呵呵的和事佬,需要一个能斩钉截铁说出谁对谁错的人。”
这时候他们听到一声尖叫。“小蝶?”辛祐嚯的站起身,关切的神色溢于言表。兰夫人一点不慌张,挥手示意辛祐坐下。“放心吧,她在老汤那儿,不会有事。”她看着辛祐微微一笑,说:“看来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儿。听说她行医和为人处世一样,古灵精怪。”
辛祐笑着接下去说:“有时候她的想法很奇异。更奇异的是,她能自圆其说。”
兰夫人听了,许久没做声。
辛祐不想打扰她深思,站起身说:“夫人,若没有别的事……”
“有。”兰夫人仿佛下定决定,直直地注视着辛祐说:“我有一件事情求你。”
“夫人言重。”
“大概只有你能做到。”兰夫人轻轻地说:“帮我一个忙,也算是,帮江湖一个忙…
21 认输
景渊坐在对面时,老汤终于找到一点看病的感觉。至少景渊没有让他乱蹦乱跳,没有让他闭上眼睛,然后在他睁眼的瞬间把脸凑到他面前,观察他的即时反应。景渊默默地、认真地号脉,他的专业态度让老汤放心了很多。
“老伯,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老汤恭敬地回答:“请讲。”
景渊向前凑了凑,很认真地问:“你真的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爹?你的羊皮风筝,我觉得很眼熟——他离家出走时用的那个风筝,是不是你做的?他是不是给你治过病?他离家出走是不是跟你有关?”
一瞬间,治病的气氛消失了。老汤咳嗽一声:“景大夫,我真不记得。您还是问几个跟治病有关的问题吧。”
“好吧。”景渊有些失望。坐正之后他清清喉咙,郑重地问:“你是不是易天?”
“这……是跟治病有关的问题?”
景渊严肃地点点头,拿起手里的小册子说:“当然!填写病历册是治病的一个步骤。你不告诉我,我写谁的名字?”
“写‘老汤’。”
“老伯,这是病历,不是菜谱。”
老汤瞪圆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垂下头小声嘀咕:“我喜欢小蝶医生。”
景渊一边蘸笔一边说:“可是她没法治好你。我爹对你做过什么,我大致能猜到。要说这世上有谁能治好你——只有我。”
老汤默默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小蝶正在怀风园照料那些毒草,顺便向月怜和兰惜普及药物知识。看见老汤耸拉着头走进来,她觉得奇怪:“大叔,出什么事?”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他!”老汤怅怅地叹了一声,踱着小步出门时恰好撞见辛祐拿着跌打酒走进来。辛祐向他拱拱手,老汤却看着辛祐,拧起眉。
“小蝶,你拿着这个。”辛祐把一大瓶跌打酒交给小蝶。
“上次你给我的还有好多呢。”
辛祐说:“我今天要回一趟玉虚山。景宗主有些医书要我去取。”
兰惜的眼睛转了转,问:“他不是七八岁就把所有医书装在脑子里的神童吗?”
辛祐笑笑回答:“这一次宗主志在必得,务求准备万全,一定要赢。”
“他才不是要赢。他是想治好老汤的病,早日问出他爹的下落。”小蝶说着看了老汤一眼。“他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又不是离不开爹的娃娃,又不是自己一个人没法活下去。一心想着找爹做什么?”
“这只是父子天性吧——知道自己的亲人还在某个地方活着,自然想知道他过得怎样。”月怜好奇地问:“你不打算找你的爹吗?自从你现身江湖,勾起大家的回忆,现在几乎人人想找到他。”
小蝶抡着小铲子给毒草松土,头也不抬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找。”
别人只当她对未曾谋面的父亲不满,皆是摇头不语。老汤在门口顿了顿脚,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景渊好像一点也不急着治病。他每天拉着老汤满山遍野闲逛,看病十几天,没有开出一张药方。小蝶虽然说过不问他的治疗,但是眼看他行为诡秘,她心中不免犯嘀咕。
第二十五天,辛祐总算带着一大箱书回来。小蝶听说之后立刻跑到北风堡大门口,不等辛祐整顿行李,就把他拉到一边说话:“景渊到底在想什么?”
“怎么这样说?”
“他这二十几天,除了拉着老汤在前山后山漫步,什么也没做!”
辛祐蹙起眉:“不会吧?我走之前,还和他商量了一整套对策,每天都有安排,服药、针灸,一天也不能落下。”小蝶听了立刻气鼓鼓拉着辛祐去找景渊,大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
景渊知道她为的是哪桩,从容地回答:“换季,老汤的身体需要养一养。”“你是不是要挟他?是不是要他说出什么东西,才给他治病?”
景渊送她一个孺子不可教的表情:“如果我想知道,会问知道的人。不会兜个大圈子,在一个失忆的人身上费工夫。”
小蝶怔了怔,问:“谁是知道的人?”
“兰夫人。你不觉得,她对老汤的事情,比老汤自己知道的还多?”
辛祐有些费解:“宗主,这些事情日后再说不迟。眼看老汤大有起色,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治好他?”
“你们两个当真希望我治好他?”景渊看看辛祐和小蝶。
小蝶被他问住,垂下眼睛无言以对。辛祐却用力点点头说:“是。”
“当真?我听到兰惜说,你离开之前,兰夫人常把你找去问这问那——我们都能看得出她不希望老汤的状况有什么变化。”
辛祐光明磊落地回答:“她的确是那样希望。可我一直告诉她,我无法帮她的忙。”他看看小蝶,说:“因为我告诉过别人,医生就要有医生的样子。”
他的话让景渊和小蝶都沉默了。
片刻之后景渊说:“好。”小蝶却在同一个瞬间说:“不要治好他!”
“你?!”辛祐吃惊地看着平静的女孩儿。景渊像早就料到一切,不慌不忙地说:“我猜到你会这样说——对老汤,你明明有办法,却没有尽全力。”
小蝶固执地说:“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最好。”
“这是你的理由,不是我的。”景渊走回书桌,拿起一叠药方给小蝶看:“我这样医治,他会不会康复?”
小蝶一张接一张认真看罢,神情变得忧郁,点头说:“也许会的。”
景渊俯视她,缓缓道:“你放弃了你的病人。我没有放弃赢得这场比试的理由。我会按照这药方让他服药,治好他。”
一刹那,空气仿佛变得无比凝重。小蝶脸上的神情让辛祐觉得不安,可是景渊不为所动。
“如果我认输,比试是不是可以就此结束?你是不是可以放弃他?”小蝶咬住下唇,犀利的目光直逼景渊。
景渊低声提醒:“你要输的不只是你的名声,还有你死去的娘留给你的门派。”
小蝶的手已经抓住腰间的药宗掌门玉环,听了他的话又有迟疑。犹豫只是一小会儿的事,很快她扯下玉环抛在景渊脚下,笑笑说:“善待我的同门。”
“小蝶!”辛祐拾起玉环,从小蝶的面容上看出事情要变紧张。
她这反应,景渊并非没有想过,可是从没想过她的确这样做。他沉下脸道:“你输了就跑?”小蝶耸耸肩:“我太自私,当不来掌门。而且——我实在太自私,只想过自己的好日子,无法想象在你手下听你的差遣。门派给你,我走。”她说着向景渊和辛祐勉强笑了一笑,摆摆手,大步走了。
景渊攥紧拳才忍住没有喊她。看着她的背影,他忽然有些失落。
“这二十几天,你就是在等她认输。”辛祐看着他的表情就明白一切:“其实你也没打算医治老汤。你打发我离开,是不想我每天督促你为老汤治病。”
“我也认为……现在这样子对他来说最好。”景渊从他手里接过玉环,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没趣。
“你们两人都不想管他?”辛祐的声音更加不满,“你们忘了来的目的?”
“可他是易天。”景渊平静地说:“他是仇人遍天下,却想开一个风筝铺享受余生的易天。”
“你怎么知道?”
“不止我知道。”景渊摸着那个玉环,看着敞开的门口,小声地说:“小蝶也知道。”
22 英雄
兰夫人兰菁湖有很多秘密。譬如她当上武林盟主之前,不叫兰菁湖。菁湖是个地名,她在那里遇到一件事,需要为自己换一个名字的时候,自然而然想到它。又如,她当上武林盟主那一年,不是十七岁。她不是某个无名高人的弟子,横空出世威震江湖。她当然有爹娘、有来历,只是被她小心地隐瞒。
兰夫人兰菁湖,是人人皆知的名人。人人不知的是,她是一个隐居在盛名之中的隐者,没有人真的知道她是谁。
从没有人问兰夫人的秘密。别人的秘密跟武林盟主在一起,绝对安全。武林盟主自己的秘密,别人不敢问,问了怕自己会不安全。
这天有人破例。
“他是易天,对吧?”
兰夫人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孩,面无表情地说:“我还以为来提问的人,应该是辛祐。”她一说完小蝶就摇头:“辛祐?你怎么会这样想?他从不过问别人的秘密。”“但他关心和你有关的事。”兰夫人的表情依然在冰天雪地的控制之下,唯独声音透出一点温暖。
小蝶没有兴趣转换话题。她提起手中的包袱说:“我要走了,如果你能给我一个‘是’或‘不是’作为永不再见的礼物,我会很感激。”
兰夫人默默地望着她。即使是她,对这年轻女孩的决定也有些不解。“我听说你向景渊认输。”
“是的。”
“你的同门也许会恨你没有力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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