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曾经多次跟吴质提到过这个诸葛亮,说他年纪虽幼。异日必成大器,老说老说的,说得吴季重都有点儿妒嫉了,就此将“诸葛亮”三字记在了心中。
今日亲眼得见孔明,吴质便问:“是公尚未返都耶?”诸葛亮回复道:“亮奉命赴京公干,行至途中,才得闻康成先生噩耗,料先生再有数日,才可赶回致祭。”吴质点点头:“质当恭候。”于是二人拱手而别。
等到吴质重新坐下来,就打问鱼他,这诸葛亮是啥时候跟了是公的?鱼他说即在去岁攻克邺城之前——话说我也是才刚见着他,这回他返京公干,带来了我主的书信,这才知道此人原来这般模样——“青州处士,果与他处不同,如此身量,非你我所能比拟也。”
诸葛亮身长八尺,也就是后世的一米八五左右,在当时是相当显眼的大个头。相比起来,吴质只有一米六,鱼他可能还不到一米六,都得仰着头瞧诸葛亮——故而鱼他乃有此言。吴质就笑啊,说青州人也不都是大高个儿,是公祖籍亦在青州,不过七尺三寸(一米七)而已,他几个兄弟也都不算高挑。两人本自闲谈,说着说着,就把话头引到了诸葛亮身上,鱼他说这小年轻乃诸葛瑾之弟,主公已然收其为徒,对他器重得不得了。吴质闻言,若有所思。
于是当日晚间,吴质突然又来是府拜见,指名要见诸葛亮。诸葛亮亲到门口相迎,将他领入自己暂居的偏室,二人坐下以后,吴质开门见山地就问:“孔明此番返京,不知有何公务?事毕乎?何不西上以迎是公?”
诸葛亮说我这回没啥大事儿,就是为先生向朝廷递一份上奏,事情倒是已经办完了,但估摸着先生没几天就要回来了,因此暂留相候。吴质沉吟少顷,突然问他:“朔州事,颇难弄否?”
诸葛亮笑道:“于旁人或为难,于先生则易也。”他也从鱼他嘴里打听出来了,这位吴县令原来是老师的故吏,因此有些话便不妨敞开了说,当即将是勋在朔州的部署大致描述一番。末了说:“诘汾、是魏等内附之奏,便由亮此番携入都中,上呈朝廷。”
吴季重一边听一边皱眉头,诸葛亮本来挺兴奋,但是瞧对方脸色不大正常,不禁询问道:“季重似有所忧乎?”吴质苦笑道:“吾无忧矣,但恐是公有忧——孔明适才所言,吾今日在都中,亦有所闻……”
这年月没啥保密条例,况且鲜卑数部内附的消息,也不必要保什么密。吴质这几天上午全都跑的尚书台,打听自己的考核成绩出来没有,会允许留任呢,还是升迁呢?他倒相信以自己的政绩,加上有是勋做靠山,是不大可能黜落的。跟他同样或异样原因跑尚书台的官吏还有不少,大家伙儿聚在一起闲聊,这般大事,自然有人提起。
于是吴质就跟诸葛亮说:“是公收服鲜卑五部,原为大功,却不知何以必收胡人为子?台中乃有议论……”
诸葛亮闻言,稍稍吃惊,追问道:“有何议论?”吴质苦笑道:“誉者以为抚胡之谋也,毁者乃比陈豨在代、卢芳在凉……”
陈豨是西汉初年的代国相,卢芳是更始年间的骑都尉,两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引过匈奴入关,欲图争胜天下。诸葛亮听闻此语,当即脸色就变了,一甩袖子:“如此无识之论,理他则甚!”吴质却摇头道:“其论不在有识无识,而在上位者信与不信也。”
说着话,突然凑近诸葛亮,低声说道:“近闻程登州已自请还朝,何是公尚淹留外州耶?古来能出而将、入而相如是公者几希,为其能也,安得久长?!”
吴质说我的新任命已经下来了,转为汝南郡治平舆县令,不可能再于都中久候是公,所以啊,我把这些话说给孔明你听,你帮我转告是公,请他千万不可轻忽。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预则立,不预则废,处之愈高,愈须警醒啊。
当天晚上,诸葛亮整晚都睡不着,来回思忖,越琢磨越觉得吴季重所言在理。于是翌日一早起身,给是勋留下一封书信,随即跨马出城,顺路去迎——他觉得这些话,越早一刻让是勋听到越好。
果然是勋听闻此言,也不禁面色大变,当即背着双手,垂头沉吟不语。吴质话里所说的“程登州”,就是登州刺史程昱,差不多跟是勋前后脚上的任,这才几个月啊,没什么特殊状况,就突然上奏请求还都了——程仲德这是什么意思?
吴质说:“古来能出而将、入而相者,安得久长?”其实在是勋的记忆中,这类文武双全的人物还真是不多,大概也就姜太公了吧。然而姜尚在民间传说中捧得很高,事实上当时执周政的是周公旦,往下还有召公姡А⒈瞎叩龋黄弊谑遥衣鄄簧舷嗄兀欢仪坝形渫醵擅私颉⒄侥烈埃笥兄芄鳎步苑侵魉АU嬲某鼋胂啵夤婢厥谴忧爻吕吹模灼稹⒚商裆普剑腥胂嘀Γ煳饿隆⒗钏顾冢硎滓齑Γ恢懿缸幽芙荒芟啵灰嘁怨Ω叩玫赶辔唬鑫牡鄣妹猓欠蛴鼍暗邸站扯觯�
功高震主的下场,是勋很清楚,也时常警醒自己,可是他觉得自己并算不上功高震主啊——谁还能震得过曹操去?可是再转念一想,吴质的顾虑也不为无因,真正曹魏历史上文武两道皆能,入为谋士,出镇方面的人物,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貌似也就一个程昱了吧。诸曹、夏候,或纯武将,或亦有安靖地方之能,但在曹家中枢的发言力其实并不算强;荀氏叔侄、郭嘉、贾诩等居中筹划,自归后即从未自领一军,自抚一郡。文即是文、武即是武,中央是中央、地方是地方,能身兼两道,皆有所建树者……舍程仲德其谁欤?
程昱在登州真没多大建树,比自己的朔州的响动要小得多了,可于此之前,他即以东中郎将的身份,长期镇守兖州北部,以防袁氏。如今他突然自请还京……这家伙是嗅出什么不好的气味了吗?自己要不要踵其迹而追蹈之呢?
不对啊不对,程昱是正经能上阵打仗的,自己哪里比得上呢?况且自家是曹操亲戚,此又程昱所不如也。情况不同,不可一概而论……那么必须再想想,还有什么例子可以拿出来类比,从而给自己点儿启发。曹操时代,文武兼长、内外兼修者,貌似只有程昱了,曹操死后……
是勋想到这里,不禁悚然而惊,竟然脱口而出——
“司、马、懿!”(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伏地气绝
在原本的历史上,司马懿自被曹操迫出老家后,即由丞相文学掾做起,一路黄门侍郎、丞相东曹属、主簿等,无论朝官还是幕府吏,始终居于中枢,从未外放。有人说,因为曹操忌惮司马懿“狼顾”之相,所以不加重用,但其实他的晋升阶梯也算是一帆风顺了,但终究是在曹操任丞相后才出仕的,算小字辈儿,自然不可能瞬间便掌大权。
曹操又不是刘备,手下没几个人,所以一得诸葛亮便委以重任。当时上面一大票老家伙都还在呢,谁能给仲达挪位子?
魏国肇建,以司马懿为太子中庶子,从此仲达就抱上了曹丕的粗腿,成为“四友”之一。等到曹操去世,曹丕继位,即以其为丞相长史,篡位后更命为尚书,权势逐渐烜赫起来。后迁抚军、给事中、录尚书事,曹丕跟他说:“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还是把他当萧何来用,没有出掌地方,或者出典兵马。
直到曹丕驾崩,司马懿受遗诏与曹真、陈群等共同辅政,所以曹叡时代遭到西蜀、东吴两路夹攻,恐一时难以控驭老将,而只能信赖老爹留下来的人手,这才遣曹真西御、司马南镇——至于陈长文,那在军事方面的能力几乎等于零,是不可能放出去的。
司马懿就此从“内居中枢”,转而“外据方面”,先督荆、豫二州诸军事,曹真殁后,改督雍、梁二州诸军事。再其后攻伐辽东。成为军方重镇。逮曹叡崩。复受遗诏而辅曹芳,还于中枢。
出而为将、入而为相,以是司马仲达的威望越来越高,终于得灭曹爽而秉魏政。司马懿的成功,缘由是多方面的,包括个人能力、家族势力、政策导向,甚至也有因缘际会,走大运的部分。但亦不可忽视其内外兼修、文武并长,无论朝中还是地方上都具有强大的实力和号召力的因素。
所以你瞧,具备同样能力和经历的,曹操时代只有一个程昱,曹叡时代则有曹真和司马懿,曹子丹死得早,故而仲达乃能一步步迈向权臣之尊也。
是勋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涔涔,脱口而出:“司、马、懿!”
诸葛亮在旁边儿听得迷糊啊,心说先生背手沉吟。面上阴晴不定,我知道他在权衡利弊。研究所传的吴质的话,可是为啥突然间喊出一八杆子打不着的家伙的名字来呢?孔明好学,不懂就问,加上面前的不仅仅是主公、上官,更是老师,哪怕学生提的是傻问题,老师也不大会拍桌子骂人吧,于是拱手问道:“先生何以思及马守?”
——司马懿时为河东郡守,孔明乃有是问。人们经常为了省事儿,把双姓呼为单姓,比方说诸葛氏源出葛氏,诸葛亮亦可名为葛亮,虽然司马氏跟马氏没啥关系,但光提个“马”字,大家伙儿也明白何所指啊。
所以孔明问了,老师你究竟在琢磨些啥,怎么突然间想起司马懿来了呢?
是勋当然不会将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孔明——他并非有意隐瞒,可是该怎么说?“因为近百年来,能够出将而入相,最终得秉国政的只有司马懿,故而思及,以为自比也。”诸葛亮又不是真的小说和民间传说里会踩罡踏斗、观星望气的妖人,他才不会信哪!
当下是勋缓缓抬起头来,望向诸葛亮,缓缓问道:“吾思季重所言有理,中枢有权而地方有兵,可互制之也,若能两兼,其谁制之?乃恐为小人所谮,终罹不测之祸——故思荐司马仲达而自代。”
他这时候已经有了退缩之意,打算放下朔州那一大摊子事儿,干脆趁着这回郑玄离世,辞官还朝算了。这事儿没必要跟孔明打商量,因为瞧孔明急切地跑出许都,来找自己传递吴质之言即可看出,小家伙也已经认同了吴质的疑虑啦。他总不会巴巴地赶过来,只为说:“有人认为您辞官比较好,但我觉得吧,还是坚决不能辞。”
然而是勋还必须得加上一句:“惜哉,孔明不能往说美稷也。”倘若换人去当朔州刺史,是打美稷还是说美稷,就不由是勋说了算啦,而且就算继任者也想要趁机靠着威压来收服匈奴吧,他自有亲信派遣,也不会把这差事交到前任的亲信诸葛亮肩上。
诸葛亮微微摇头:“何惜之有?亮昨夜难眠,因思先生往日一语。”
是勋问你想到我说过的啥话了?诸葛亮答道:“先生曾云:‘草原广漠,汉种难居,胡人自生,不可尽灭也。此天生族种,各有分界,苟无违天之力,安所奢望?然中国强则胡自弱,中国弱则胡自强,有史为证,莫不符契。故当自强,以待敌弱,而若不能自强,即胡不兴,亦恐有羌兴,有夷兴,有蛮兴,并为中国之患也。’”
是勋点点头,说我讲过这话,还说了不止一回呢,可是你如今提起这些,究竟有何联想呢?
诸葛亮退后一步,躬身而揖:“先生为国家栋梁、儒门宗师,先必自保,而乃兴国。亮非谄,然无先生,恐徐州难安、关中难定、朝廷难迁、河北难平,先生在,中国自强,而胡自弱,先生不在,即今日得收美稷,恐不日即失也。亮之小愿,比先生大志,何足道哉!”
你先得保住自己的权势,才好推进中国的兴盛与对胡人的威压啊,要是你因为急于求成,被人进了谗言,丢了职务甚至性命,就算我今天说降了美稷的匈奴,没几天他们又得反,那是何苦来哉?
是勋颔首道:“吾意亦是如此。”民间传说中,诸葛亮不仅仅是智慧的化身,也是正义的代表,然而身为政治人物,真实的诸葛亮却并非不知进退,始终秉持直道而行的莽夫。刘备据蜀以后,以法正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外统都畿,内为谋主,法孝直睚眦必报,跋扈嚣张,众臣乃劝诸葛亮进言刘备,稍遏制之。但是诸葛亮不干,法孝直正受刘备信赖呢,自己要是这时候跳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惹祸上身——左右法正不过擅杀了几个仇家而已,还不会动摇国家根基,又何必为了这些小事儿把自己给折进去,从而给国家带来大的损害呢?
所以如今的诸葛亮,筹思整夜,还是跑来奉劝是勋,听从吴质之言,暂且辞去朔州刺史之职吧。但他随即就说:“马守恐不可荐也。昔先生拔其于家,后又共守河东,则马守在朔,与先生在何异也?”司马懿是你征辟起用的,乃是家故吏,你自己辞职了,却推荐司马懿,别人会怎么想?
是勋心说我本来就没打算推荐司马懿,只是随口编个瞎话敷衍你罢了——“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而无终之事,君子不为也。今我弃朔州而走,易之他人,恐卿等努力,俱化流水,奈何?”要是不推荐一个合适的人继任,就怕人去政息,咱们此前种种布置全都变成了无用功,这我实在是放不来下啊。
诸葛亮淡淡一笑:“论及才德,及通晓朔州情势,谁比郑文公?”是勋抚掌道:“然也,文公适任。”郑浑既为一代名守,又几乎全程跟随着自己处理朔州问题,要是把朔州留给他,那就不怕前功尽弃了,相信郑浑将会继续推进自己的政策,顶多就是速度放缓一点儿罢了。
“吾既行也,亦须安是魏等人之心,”是勋一扯诸葛亮,“孔明,你我并辔入都,乃于途中熟计之。”
于是二人一起进入许都,是勋都没回自己家,就直接快马奔了郑玄府上。才到门前,就见任嘏跟自己一样,都腰系着一条白麻带,疾趋而出,含泪问道:“兄来何迟也?”
是勋早就暗中捶了自己鼻子一拳,当下双目尽赤,泪如泉涌,翻滚下马,一把抱住任嘏:“勋来迟也……先生是如何故去的?”
任嘏说郑玄倒是没受什么罪,某次应曹操所邀赴宴,多喝了几杯,突然间就伏在地上气绝了。是勋听了这话,心里就不禁一个哆嗦——不会吧,难道是曹操下毒害死了郑玄?
不过想想郑玄自赴许都以后,与曹操之间说不上合作无间,倒也没闹出什么大矛盾、大冲突来过。而且根据史书所载,曹操真不是一个习惯玩儿暗杀、下毒之类阴暗手段的人物——或许郭嘉是吧,但若无曹操授意,他是不敢向郑玄下这般毒手的。再说了,郑康成名满天下,害他风险太大,万一泄露,曹操当时便要身败名裂,这人除非疯了,否则是不敢干的。
同类型的还有一个孔融,曹操忍了孔融那么多年,实在被逼得受不了了,还得罗织罪名,将孔融以国法处之,而不敢非刑。他敢悄没声儿地赏孔融一杯毒酒吗?
想到这里,赶紧摇头,驱散脑海中的荒诞念头。随即他便在任嘏的牵扯下,直入府中,去向郑玄献祭。郑玄本有一子,名益字益恩,亦是勋之旧游也,两人同在复甑山下被管巳擒获过。不过前数年袁潭治青,盗贼蜂起,益恩不知为谁人所杀,郑家就此断嗣。此刻聚集在灵堂上的,除了前来致祀的官吏,就全是郑门弟子了,是勋也来不及跟他们打招呼,跑到灵前,屈膝拜倒,随即一个重重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