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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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故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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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证明了良好的经理人才不一定可以在厨房做事。”他说,“你老在咖啡室兜圈子,为什么不到扒房去看看?”

“那领班十分的凶。”我说。

“又一次证明神鬼怕恶人,”他笑说。

“我肚子十分饿。”我说。

“要吃班戟吗?”

“OK。”我说。

他给我糖酱,我几乎倒掉半瓶。

“你为什么不结婚?”他问。

“我不能洗,不会熨,不会笑,不会撒娇,又一次证明了良好的经理人才不是好妻子。”

“垃圾。”

“我想回家。”我说,“我永远睡不够,晚上床是冰凉的。”

“你需要的是一张电毯。”他说。

“我知道。”我说,“你真是好朋友。”百灵的电话。

“杰向我求婚。”她说。

我叹口气,我浪费了那么多唇舌,他还是认为他可以扭转命运,《大亨小传》的黛茜说:“千金小姐是不会嫁穷小子的。”在香港,似乎应该改一改:能干的女子是不会嫁比她弱的男人的。

“怎么样?”

“我几乎崩溃,”她说,“我好言好话说了许多话,换一句话说:我不能嫁他。”

“如果你在找一个男人嫁,他是不错的。”

“真的吗?”百灵笑,“我不打算到他的世界里生活。”

“三十年后你会后悔的。”我说。

“或许,三十年后我什么也做不动了,如果还活在世上,我可以大把时间来后悔。”

“如果你早回家,看见钟点女工,请告诉她,我们的地板上灰尘很多,要吸一吸。”我说。

“知道了。”百灵答。

“杰有没有很失望?”我问,“以后你不与他约会了?”

“我不能与他再拖下去,”她叹口气,“我不能嫁他,我活得那么辛苦,不是为了嫁那么一个人。”

“我有一点点明白。”我说。

“真的明白吗?”有人在我身边说。

我以为是大师傅,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张脸,熟悉的,常常存在我心中的脸,我曾经有一千个一万个想象,觉得他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中出现,但是他并没有出现,就在今天,我丝毫没有想到他会出现,他就出现了。

我直接的感觉是我的头发该洗了,但是没有洗,我的衬衫颜色与毛衣不配,我今天没化妆。

我的脸渐渐发热,百灵在电话那边叫我:“丹薇,丹薇!”

我放下电话。

“你是怎么样找到我的?”我问。

“如果我要找你,总找得到。”他说。

“为了什么事你要找我?”我问。

“想见你。”他坦白的说。

“这么简单,”我说,“想见我了'奇書網整理提供',隔了五年,你想见我,是不是?但是为什么想见我?”

“我想与你说说话,你是说话的好对象。”他说。

“我没有空,我在上班。”

“下班——”

“下班之后,我会觉得很累。”我说。

“上班下班,”他嘲弄的说,“你的薪水有多少?这家酒店没有你不能动吗?”

我没有生气,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我们小人物原本就是为小事情活着,希望你原谅。”

“你不是小人物。”他说,“丹薇,你的生活不应该如此单调。”

我看着他,他的脸像是杜连恩格蕾的画像,一点也没有变,也没有老,我真佩服他,他还是那么漂亮,时间对他真有恩典,而我知道我自己的眼睛已经不再明亮

“如何办?找一个客户吗?”我问,“我已经老了。”

“有很多女人比你老比你丑的。”他笑,“而且受欢迎。”

“你要说什么?是不是又叫我辞工,搬进一层楼字去,有空在家打麻将,应你的召?”

“那么你就不必那么辛苦工作了,”他摆摆手,“看你,你的兴趣不会在这酒店里吧?有了钱,你可以去印度旅行,穿银狐裘开吉普车,用最好的拨兰地就乌鱼子,有好多的事情可以做,你活在世界上,难道真是上班下班那么简单?你是个十分贪图享受的人。”

“你在应允我这一切吗?”我问,“你是十分小器的人。”

“我们走着瞧。”他说。

大师傅过来说:“喂,老板找你,老板问要不要在咖啡厅替你设张办公桌?”

“我要上去工作了。”我摊摊手。

“下班后我在门口接你。”他转身就走。

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个梦。我没有假装忘了他,谁都知道我没有忘记他,如果我故意对他冷淡,不过是显示我的幼稚。

这些年来,我在等他与我结婚。

老板说:“这些单子,在下班之前全替我做出来。”

“是。”我坐下来看,又站起来,“这些办馆的帐已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半年前也该是你做的!”老板吼道,“你以为塞在抽屉一角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我对于一切都非常闷,我觉得饱死,我不想做了!真的不想做了,天啊,为什么我要这么忙才找得到一口饭吃?”

老板看着我,“你不是真的那么严重吧?”他问。

“真的,我的烦恼在嫁百万富翁之后可以解决。”我说。

城市故事……四



他笑,“那么便出去找一个,别坐在这里呻吟。”

我觉得累,但是打开了计算机开始核对帐目,去年的帐今年还是要算,等我死的时候,已经算得满脸皱纹。

帐单一张张减少,玛丽又拿来一叠,我喝杯咖啡,拿起电话,打给我老友百灵,说我不回去吃饭,她只好答应,我知道她将如何解决她的晚餐,她会把水果盘子、巧克力盒子往身前一放,然后开始看电视,至少嚼下去三千个加路里。

或者有人约她出去。

电视片集上有人拍职业女性,其实职业女性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复杂,职业女性通常闷得要死,一辈子也碰不到一点刺激的事,像我们就是。

时间到了四点半,我收拾东西要走,老板问:“这么早?”

“是。”我要避开一个人。

“事情做了?”他笑问。

“做好了。如果你要奖励我,可以请我去喝杯茶,然后再去晚饭。”

“这是暗示吗?”他问。

“你的太太与情妇呢?”我问,“放她们假吧。”

“好的,”他站起来,“丹,你今天看来非常的不快乐,为什么?”

“我能与你吃晚饭吗?”我问。

“自然,来,我们现在走。”他站起来,他发胖了,并不想节食,以后还有机会胖下去,他似乎很在意,挺一挺胸,他是一个好人。

我微笑,如果以友善的眼光看,每个人都是可爱的,我的老板也可爱,事情可能更僵,如果他是一个爱刻薄人的老头,我还是得做下去,为了生活。“你不介意我这套衣裳吧?”我问。

“你没芽裙子已经三个月了。”他说,“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否一个女子。”他挤挤眼,“我们可以一起去喝啤酒。”

“别这么说。”我微笑,“你是一个好波士,”我耸耸肩,“我应该满足,来,我们走吧。”

老板一部浅紫色的积架。

我们真的跑到酒馆去喝啤酒。

我说:“我从来没问过,是什么令你跑到东方来的?”

“我?你不会相信。”他叹一口气,“念书的时候认识一位中国女郎——”

“现在外头有很多不会说中文的中国女郎,是哪一国的?”我笑问。

“是中国的。”他发誓,“我不骗你。家里开炸鱼薯仔店,香港去的,英文说得不错。”

我看着天花板,“呵,新界屯门同胞。”

“对了!就是那个地方!丹,你不要那么骄傲好不好?看上帝份上!”他生气了。

“好好,以后发生了什么?”

“我愿意娶她,但是那时候我经济能力不够,所以她的家长没有允许,我失去了她。”

“她长得美吗?”

“扁面孔,圆眼睛,很美。”老板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笑,“都一样,那是你的初恋情人?”

“并不是,但是我很喜欢她,你知道,有一个中国女朋友,在那个时候是件很不错的事。”

我哈哈高声笑起来。笑到一半停止了。我看看手表,五点正,他的车子现在该开到门口了,等不到我,这个会有什么感想?活该,随便他。

“她几岁?”我问。

“十八九岁,喜欢穿牛仔裤。”他回忆。

“那时候你几岁?”我问。

“十八九岁。”

“你今年几岁?”我又问,他在我印象中,该有四五十岁了,“四十五岁。”他说。

“你说得对,在那个时候,有个中国女朋友真不是容易的事。”我喝完了啤酒。

“所以后来结了婚,唏,还是到东方来了,”他搔搔头,尴尬地笑,“可惜东方已经不是我想象中的东方,我再也找不到像美美那样的女朋友了。”

“她的名字叫美美?”

“也可能是妹妹。”

“但是你现在的确有个中国女朋友,是不是?”我说。

“一个上海女子,也不错。”他说,“她长得很美。”

“西方人眼中的东方美人通常长得吓坏人。”我吐吐舌头。

“看你,你就一点不像东方人,百分之一百西化。受英国教育,说英文。做的事比男人还多,赚一份高薪,这跟我老婆有什么分别?”

他老婆在银行里做经理。

“请你别提高薪的事,这份薪水实在是不够用的。”

五点二十分,他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吧?心中不停的诅咒我吧?或是已经掉头走了?以他的脾气,掉头走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摆一点架子。他要是不来第二次,也就算数。

我心不在焉的听老板说着他的事,发觉他是老了。只有老了的人才会有这种口气,他是一个干净的。好心的外国人,见解不错,但是老了还是老了。

我很耐心的听着他,对于这位老板我总是耐心的,因为他对我也很耐心。

他说他以前那女朋友送过檀香扇子给他,教他用中文说早安。晚安。这个叫美美的女孩子也许教过三百个英国男人说这种话,但是我老板本来浅蓝色的眼珠仿佛转为深蓝,此刻如果我提出加薪的要求,也不是不可以的。

有妻子有情人的男人也会寂寞。

我们静静的吃了一顿晚饭,他送我到家门口,我马上说:“不要送我上楼。”免得百灵笑。

百灵在看电视。

我问:“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她很肯定的说。

“杰也没有?”我问。呵,他并没有找我。

“你开玩笑?他来找我做什么?求婚不遂是一个男人的最大侮辱,他以后一辈子也不会再出现。”

“你有没有后悔?譬如说像今天这么寂寞。”

她想了一想,“不,我想不会。这是两回事,我并不能与他生活。”

“夫妻总要互相迁就的。”我说。

百灵很肯定的说:“不是他。”

“真的就是那么简单?”我问,“杰不是那么讨厌的。”

“他的确不讨厌,但是我不想做他的妻子。”百灵说。

“我明白。”我说道,“怎么?没有水冲厕所?”

“也许坏了,”百灵说:“什么都坏了,手表。电钟。马桶。梳子。镜子。”

“真是饱死!”我恨恨的说。

“钟点女工也病了,衬衫自己熨。”

“我真的饱死了,”我问,“你确定没有人打过电话来?”

“没有,你在等谁的电话?”百灵抬起头来,“张汉彪?”

“他有没有找你?”我问。

“他为什么找我?”她反问,“我又不是十八二十二,老娘早退休了,累得贼死,哦对了,水费付掉了。”

“不是可以自动转帐吗?”我问。

“转了,但是帐还没有做好,”她说,“你知道。”

我到厨房去做茶,一大堆罐头差点没把我绊死,我也顾不得脚上疼痛,发了狠一脚踢过去,所有的罐头倒在地上,滚得一厨房,怨气略消,但是脚痛得要死。

百灵在一边含笑道:“在这里,咱们又可以得到一个教训,伤害别人的人,往往自己痛得更厉害。”

“去见你的鬼。”

我蹲在厨房,提不起劲来。

电话响了,百灵跑过去听,差点儿没让电话线绊死。

她说:“丹薇,找你,”

我去听,那边问:“你回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震荡了很多回忆,生气是很幼稚的。

我说:“回来了。”

“如果你不愿见我,你可以告诉我,如果你觉得叫我在门口等两个小时是有趣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事实刚相反,一点也不好玩。”

“你等了两小时,真的吗?”我真有点高兴。

“噢,女人!”他说,“我可以明白别人这么做,但不是你,丹。”

“我也是女人,你忽略了。”我说。

“明天你打算见我吗?”

“不,这样子见面一点补偿作用也没有,你永远不会与我结婚。”

“你真觉得结婚那么重要?”

“是。”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娶我。”

“那很笨。”

“你才笨,娶那个女人做老婆——那是你的选择。”

“我不会原谅你那么说。”

“唉,你如果不原谅我,我还是拿六千元一个月,老板不会扣我二十巴仙,如果你原谅我,我也是拿六千元,老板不会加我二十巴仙,你说,你对我生活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影响?”

“你加了薪?”他说,“高薪得很,一天两百港元!”

“我要睡了。”我说着挂了电话。

百灵进来看见了,她说:“你怎么忽然精神焕发?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你一副要自杀谢世的样子。”

“我精神焕发?”

“当然。”她说,“照照镜子。”

真的?就为了那么一个电话?简直不能令人相信,我颓丧的想:太难了,谁说他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

“你怎么了?”百灵问,“你有什么烦恼?”

“多得很,百灵,你不知道,我曾经有一个男朋友。”

“我知道。”

我扬起一条眉毛。“你知道?”

“唉,丹薇,在香港,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你知道?”我张大了嘴。

“我知道。他是有老婆的,是不是?很有一点钱,是不是?你那件灰狐与貂皮,是他送的,是不是?”

“有点是,有点不是,事情就是这样,很难说是不是谣言,因为有些真,有些假,我不能句句话来分辨,这两件大衣并不贵,谁都买得起,我自己买的。”

“不知道。”百灵说,“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后来怎样?”

“后来?后来我们告吹了,现在他又打电话来。”

“你在等什么,叫他拿现款来买你的笑容,快快!”

“男人不是那么容易拿钱出来的。”

“才怪,除非你不想向他要钱,否则的话——你并不是要他的钱。”百灵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隔了很久才睡着。

我在与自己练习说,“你原谅了我,我的收人并不会增加百分之二十,你不原谅我,我的收入也不会减少百份之二十,你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

但是肯定对我的精神有影响。练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像与人打过仗,累得贼死。

拉开门拾报纸,铁闸外有一束黄玫瑰。

我关上门。

黄玫瑰?

我再拉开门,是黄玫瑰,一大束,茎长长的,竖在铁闸边。我连忙打开铁闸把黄玫瑰捡起来,上面签着他的名字。皇后花店。

百灵满嘴牙膏泡沫的走出来,“什么事?耶稣基督,玫瑰花?”她惊叫,“什么人?什么人会送花来,我们不是被遗忘的两个老姑婆吗?白马王子终于找到我们了?”

我小心地撕去玻璃纸,数一数。

“有几朵?”

“二十六朵。”

“为什么二十六朵?”

“因为我二十六岁。”我说。

“你那个男朋友?”百灵说。

“是他。”我说。

“丹薇,看上帝份上,快与他重修旧好,说不定他用车子载你上班的时候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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