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摇了摇头:“我途中所遇,她祖母临终前将她托付于我照顾。念及她无依无靠,我便将她带在身边。”
“啊!原来如此!”男主人惊诧地看着清音,是越发佩服了,想他自己都无处落脚还要带个孩子,连着说话也开始学习清音文绉绉的味道:“先生的品行在下佩服!在下不才,但在即墨城中还有些交情不错之人,若是先生在城中有需要帮助之处,在下自当尽力相助。”
“眼下倒是有件事情……”
“先生请讲。”
“我带着个孩子着实不便,想在城中落脚,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住处。”
“先生可暂住于在下家中。”
清音笑了笑,婉拒:“哪里还能再叨扰。只是想在城中寻一处宅子。”
“这……”男主人也犯了难,毕竟城中近来没有人搬离,自然也不会有空闲的宅子,“先生想要一处怎样的宅子?”
清音想了想,既然要留下来他自然会照顾好叶浅,即使以后离开,叶浅进有夫家照料,退也得有个安身立命之所。“环境需要安静一些,不在城中也可。最好大一些,有个院落。”
“城中……”男主人想起了距离自家不远处的那条巷口,有一处临水的二层楼阁,只是价格自然不会便宜。“有倒是有,那里原是来城中做织绣生意的楚国人所住的地方,只是后来生意惨淡,宅子便空了出来。静是静,只是偏僻临水,先生用来居住还好,要是想做些生意,倒不是个好选择。”
“我明日便去看看”清音边说着边从袖中取出几枚刀币轻轻放在桌子上,“只怕以后还要多加叨扰了。”
“先生哪里的话,举手之劳而已。”男主人死活不收,连忙推送了回去,“先生若是留在城中,难免要多加照拂,怎生如此见外!而且我看那女娃娃不错,说不定将来与我家小子可结门亲事。”
见男主人坚持不收,清音也没有强迫的道理,只是浅浅笑着。
第十章 雅趣()
制陶人说的那处宅子临水而建,处于即墨城的边缘地带,因而远离了城中心的热闹拥挤,确实是难得的僻静之所。
宅子规模不算小,前面是二层的楼阁,正门临街作为商用,楼阁后身是几间供主人日常起居之用的屋子,它们共同围出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院中,一碾石磨,一口老井,还种了几棵杏树,此时正挂满了青黄相接的杏子。
清音屋里屋外四下查看了一番,对于这处宅子他还算是满意。乱世战国,周礼荒废,奢华享受便不仅仅是贵族的权利,一些富有的商人们也开始追求住宅的舒适和观赏性,比如此宅子的主人——那位楚国商客。屋中家具摆设一应俱全,漆案,漆几,座屏……无论是髹漆还是雕刻、彩绘都无一不细致精美,低调中不乏奢华,简单却不失巧妙,足见其主人品位不俗。如此一来,倒是不用清音再去费心采买,而他也确实是个不喜麻烦的性格。
楚国商人跟在清音身后,见他看了许久,一直未发一言,也摸不清他是否有意。天气闷热,楚国商人微微有些发胖的身材跟着清音进进出出着实有些吃不消了,额头也渗出些薄汗,用绢帕细细抹了抹,才说道:“先生,在下这宅子在城中可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了,不知先生之意?”
清音点了点头,“是还不错。”
得到肯定,楚国商人才稍稍有些放心,附和着笑道:“因为家中出了些事情,不得不回去,在下这才忍痛出手。”
“哦?”清音挑了挑眉,淡淡瞥了一眼楚国商人。经商者自然无往不利,就算眼下事情棘手,他们也不会无缘无故做赔了本的买卖。了然却不点破,清音微微笑了笑,假装犯了难,“只是……”
楚国商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其实今日这宅子是无论如何都要出手,赔钱总比空置着好吧!不过是赔了钱财会心疼肉疼。面上不露痕迹地说道:“先生有何难处,不妨直说。”
“在下初来齐国,自然没有多少余钱,这价格……一块郢爰确实是有些多了。”清音说完后,蹙着眉头,无奈地浅叹了口气,“叨扰了许久,实在抱歉,在下告辞了。”转身头也不回就走了。
楚国商人万没想到清音会来此一出,有些发愣,看清音的衣着行事像是某国的公子或者世家贵族,原以为遇到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他会狠狠宰上一笔,就算小算盘打错了,清音有些脑子,与他压一压价格,到时他再假装为难地退让些,也显得自己大气慷慨。本来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可这是什么情况,直接拂袖走人?楚国商人一时有些气闷,好不容易遇上了买主,他还得赔上笑脸道:“先生留步,价钱问题我们可以细谈。”
清音停步回身,收敛了笑意,突然觉得凡人这种表面客气,暗地里推测揣摩人心的方式着实虚伪无趣,也就不想再同楚国商人废话客套。一双清澈温和的眼睛如古井无波,薄唇轻启,云淡风轻地缓缓说道:“两年前,秦国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楚军阵亡两万士卒,秦军杀楚将军景缺。楚怀王惧怕,遂遣太子熊横作为人质同齐国求和。”
楚国商人面色有些微变,“先生,这,这是何意?”
“何意?”清音嘴角噙着浅笑,“如今楚怀王死于秦国,楚质子熊横急于回国即位,足下不该随着太子回去吗?”
听罢,楚国商人面色惨白,一改之前笑容温和的模样,目光变得谨慎充满戒备之意看向清音:“你究竟是何人?”他本是楚国贵族,芈姓熊戎,以商人的身份进入齐国只为掩人耳目,实际是为暗中保护楚国太子。因齐国贵族中有人识得他,所以不方便在临淄现身,才选择了相对较远的即墨城,没想到今日却被清音识破了。眼下正是紧要关头,齐王未允太子归国,若是被齐王知道他身在齐国,便会怀疑楚国当初求和的目的,只怕齐王会对楚国产生不满,对太子不利,也会影响两国日后的邦交。熊戎越想越心惊,眸光犀利地看向清音,对眼前的青年人已是动了杀机。
熊戎如何思虑的,清音自然清楚,浅浅笑道:“在下是何人不重要,足下也无需紧张,要是在下想着同他人告密,今日便也不会只身来此地。只是”清音故意停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是奉劝足下一句,以后勿要自作聪明,小心反被聪明所误。”边说着便将看起来像是半块乌龟壳的楚国金币放在了漆案上,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地敲点了两下,“半块郢爰,买下这宅子足够了!”
熊戎看着漆案上的半块郢爰,见自己的身份和小心思都被对方挑破,一时间有些无地自容。他自认为见识丰富,阅人无数,但眼前的这个青年人他却是看不穿,猜不透,感觉他身上藏了无数的秘密,像是波澜不惊的深渊,更像是敛尽风波的沧海。熊戎定定地看着清音,想记住他的相貌,若是眼前这个青年人选择仕途,他日政堂再见,绝对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可是无论熊戎怎么努力去记忆,清音的相貌于他仿似竹篮打水,丝毫捕捉不到。
就在熊戎疑惑不解时,又听清音温润的声音说道:“足下能在即墨有如此住处,想来也有些方法,在下想在此立足,至于邑司处,还望足下帮忙一二。”
齐国采取国野分治的方法,对于野的治理,以三十家为一邑,邑设邑司,只要在邑司处有了身份报备,那么只要上级不去清查,就可高枕无忧了。
熊戎将桌子上的半块郢爰收进袖中,又恢复了之前憨态温和的样子,彷佛刚刚的事情从未发生过,连连点头,“既然买卖谈成,在下自当尽力做好后续之事,余下的交与在下,先生自当放心。”熊戎想起一件事,又补充道:“在下之前因事外出,妻儿又不在身旁,后宅不能长久空着,便雇佣一对老夫妇负责每日的打扫照料。那对王氏老夫妇已过花甲之年,无儿无女,如今宅子易主,他们自然无处可去,还望先生一并将他们留下了。”
“去留但凭他们意愿。”
“那……在下代两位老人家先谢过先生了。”
清音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提步向阁楼的二楼走去。熊戎站了一会儿后,也转身离开了。
落日西沉,将最后的点点余晖洒向人间。
清音站在二楼窗口,一双清澈温和的眼睛平静无波地注视着窗外粼粼波光,泛着金辉的河水。傍晚,微风带走了白日里的酷热带来一丝丝清凉,偶尔路过窗口,驻足流连,轻柔地扬起清音用来束发的银色发带,拂带起他如墨般的发丝轻轻扫过脸颊。公子如玉,温雅清贵,怎么看都是一副极美的画卷,美得让人不想移开视线。
看起来似乎在赏景,可清音的注意力却不在景色上,微蹙着眉冥想着,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棂,一下一下的,很有规律。既然置了处商用的宅子便不能浪费了,处在人间总要有维持生计的手段,他一非王侯将相,二不想出世为官,三又没有寸亩田地,就算要坐吃山空,也不能吃得太明显。所以,思来想去,清音拂袖一挥给宅子提了个名,手指代笔在修整规矩的栗色红木木板上划动几下,一气呵成。指尖刚刚抬起,“雅趣”两个玄色大字便跃然而出,苍劲有力,入木三分,又飘逸洒脱宛若游龙一般。修长漂亮的手指拈起木板边缘,靠近眼前看了看,还算满意,便随手将那木板朝着窗外一掷,木板飞出后稳稳地卡在一楼与二楼相接处。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黑暗正张牙舞爪地奋力吞噬着最后的光明。
清音挂好写着“荼”字的悬帜后,该做的也算差不多做好了,只待几日准备便可以开门做生意了。虽然清音心里明白他所谓的生意可能会比之前熊戎的织绣生意还要惨淡,但聊胜于无嘛!
被黑暗包围着,孤单而又寂寞的感觉再熟悉不过了,而此时清音却想起了被他安置在制陶人家里生着病的叶浅,悠悠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丫头好些了没?果然,入了凡尘,他也学会了庸人自扰的毛病,离开制陶铺子时,为防意外他在叶浅身上加了法力护持,此时哪里还用去担心她会有危险?
清音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不再去想,闲来无事,负手站在窗口赏了一会儿景色,看着看着,嘴角却慢慢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有些不屑,又带着几分嘲讽,所谓六界清明就是这般样子的?随着夕阳一起沉下去的还有白日里的繁华热闹,嘈杂的街市在人们各自归家后渐渐安静下来。此时,黑白交替,阴阳混杂,反倒是那些依靠吸食人气修炼,喜欢昼伏夜出的妖物们开始蠢蠢欲动,喧嚣活跃起来。波澜不惊的眸子染了些许愁云,思绪彷佛跨越千载流光,回到了那处揺草琪葩的地方,笑意渐渐凝在唇边,清音似想起了什么,他微蹙着眉头浅叹了口气,伸手将窗户关上,转身下了楼。隔断了外面的是是非非,既然管不了,也没能力改变既定的事实,那就做到眼不见心不烦。
王氏老夫妇本在院中的杏树下纳凉,见清音从楼阁后走了出来,正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连忙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有礼地道了声‘先生’
清音微微颔首,虽然有些别扭,还是称呼了他们声‘老人家’,浅浅笑道:“两位老人家可是愿意留下?”
“只要先生不嫌弃我们老迈,我们夫妻二人自当尽心尽力。”王老名唤‘王聿’,也算是即墨城中有些名望的老者,年轻时曾拜过儒门,与妻子王孟本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无奈王孟不能生养,王聿又固执地不肯再娶,两人就一直没有孩子。无论当年还是现今,这对老夫妇在世人们的眼中都足够离经叛道的。
“既然如此,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两位又何须同我客气!初来此地,对于齐国的风俗习惯还不甚清楚,又带着个稚子,将来怕是要依仗两位老人家了。”
他们老迈,过几年恐怕就要人侍候左右了,想是换了谁人都不会要他们这两个老麻烦,本来为该何去何从犯愁,没想到清音竟会收留他们。王聿对清音自然是感激不尽,又听他话说得暖心,不由地有些红了眼圈:“哪里,哪里,是先生客气了,若是能用到我们老两口的地方您尽管吩咐,我们不能在这儿白吃白喝,无辜拖累先生。”
清音依旧笑得温润,“怎会拖累”眸子看向王孟,“我听闻老人家也是饱读诗书,倒是省得我再去了寻姆教的。”
王孟方才听清音说还有个孩子,又听他说要寻个姆教,自然明白了,连忙探头四处观望,却没见人影,“不知,先生说的孩子在何处?”
“我将她留在别处,待此处安稳后再将她接回来。”
王孟点了点头,眼中藏不住的喜悦,情不自禁地拉了拉丈夫的衣袖。因为自己没有孩子的遗憾,所以她对于小孩子有种说不出的喜爱。
王孟的心情,清音自然也明白,未免还是要嘱咐一番,“稚子年幼,未曾定性子,还望老人家不要过于宠溺。恐将她养得嚣张跋扈,以后寻不得人家肯娶。”
见清音半开玩笑说得轻松,待人又温雅和善,王氏夫妇自然也不再拘谨,三人闲谈了一会儿后,便各自回去安歇。
几日后,待雅趣中诸事安稳,清音才将叶浅从制陶人家接了回来。小丫头这一病,痊愈后倒是长了些肉,笑起来嘴角两侧隐约可见两个小小的梨涡,皮肤也变得白皙红润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越发清澈灵动彷佛会说话一般。
“哇!好漂亮!”叶浅站在门口,睁大眼睛惊奇地打量着错落有致的小院,王氏夫妇还在院中两棵杏树间用麻绳绑了个秋千,她看着喜欢极了,但碍于清音在身边,还有些小拘束。
“喜欢吗?”清音看着叶浅那喜悦溢于言表的小脸,浅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去看看。”
“嗯。”叶浅很用力地点了点头,迈开腿就往院子里跑。一会儿跑来看看这儿,一会儿又跑过去瞅瞅那儿,跑了好几圈后,回头看着长身玉立在不远处的清音,问道:“师父,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吗?”
午后暖暖的阳光透过树的缝隙洒落在清音如雪的白衣上,他也彷佛被叶浅兴奋的样子所感染,平静无波的眸子有了些许温暖的笑意,微微点了点头。此时静谧的小院,闲适地沐浴着阳光,清音只觉得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宁静。
“太好了!”叶浅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我喜欢这里!”银铃般的笑声在小院里回荡了许久,这也是她自出生以来最开心的一日。
第十一章 乘黄()
宅子大了,房间自然也多了,叶浅再也不用像以前住在山上时那样要和弟弟妹妹们挤在一起睡,而是有了个单独的屋子。虽然床榻宽大舒服,可叶浅却是因为害怕不敢睡觉,努力地睁大眼睛警惕地在黑暗中四处搜寻着。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许多回,也许是因为白日里玩得累了,她才终于是抱着被子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她好像是去到了一个地方,那里也是夜晚,不过却很热闹。一间灯火明亮的屋子,外面站了一个满脸焦急的男人,在屋前走来走去,还时不时地叹气两声。透过牖窗缝隙,隐约可见几个忙忙碌碌的身影,能听到女人痛苦嘶喊的声音,还有另外几个女人的说话声,似乎在说着,“怎么还没露头!”“用力!用力!再坚持一会儿……”
叶浅四处看了看,意识知道是在做梦,可梦境却清晰得像真实发生的一样。有些疑惑,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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