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清静的山间小镇,居民本有晏起早眠的习惯,尤其是在这大雪飘飘的天气里,因为屋外朔风凛冽,侵肤如刀,一到夜间,更是虎啸狼嗥,惊心动魄,所以家家户户,老早就关门闭户,围炉取暖,任凭于王两人巡遍街头,也没有人出来招呼,惟有一行脚迹,虽已被雪花卷埋,仍然清晰可辨。
于志敏人本细心,一见那行脚印,就联想到可能是丁瑾姑所遗,循迹而寻,居然找到一家客栈,这家客栈的招牌上,仿佛有人用指甲画了两道交叉线,这正是和瑾姑约定的住宿暗号,当下敲门扬声寻宿,不多时间,门开处,一个戴着风帽的店伙,露出半个脸儿,敢情是看到这一对外乡打扮的少年男女,而有点惊愕。
但于志敏却不待他开口,已发话问道:“伙计!你这里还有空房间么?”
那店伙见是来投宿的,忙喏喏连声,开门请进,随手就把大门关上,店里面也有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头子,过来招呼。
于志敏略一问讯,知道那老者姓吕,名家征,是这店里的管账,自己也捏个假名并把投宿的意思说上一遍。
吕老者闻言,先朝于、王两人身上打量一眼,捻着八字胡,点点头道:“空房倒还剩有一间,不过,隔壁却有一位病人住着,客官如不嫌弃,尽可以住下,至于房租方面,小店也无定例,由客官酌量情形,随意给多少便了。”
于志敏逊谢几句,才和王紫霜随那店伙直往后院,那知房门一被打开,那股霉气直冲出来。
王紫霜不自禁地“唔——”了一声。
于志敏忙轻扯她的衣角。
但是,那店伙已经警觉,回头笑道:“这房间确是不适合姑娘住宿,但小店只剩这一间了,客官要是来得早一个时辰,还有一间清静的,现在已被另一位姑娘租下了,偏是这几天小镇来往的客人很多,别家客栈也都住得满满的,要不然,小的也还可以常客官去找!”
于志敏忙接口道:“不必找了,我们出门已不止一回,只要能蔽风雨,什么地方都可以住!”
店伙裂嘴笑道:“公子既然这样说,就请回前厅稍坐,待小的把房间打扫好了,再请进来罢!”
于志敏忙笑道:“不要紧!你尽管打扫,我们在这里站上一回,也不要紧!”朝王紫霜瞟了一眼,敢情要征求她的同意。
王紫霜自幼在雪山长大,雪山顶上,纤洁无尘,年来行走江湖,虽也遇上不少肮脏的地方,仍然受不了打扫房间时,那股乌烟瘴气,把于志敏轻轻一拉道:“我们往前厅坐坐再来!”
于志敏因为来时,没有把话想好,深恐在前厅聊天,被别人问起来历,无法答覆,此时被王紫霜一闹,不由得一阵犹豫,又因那伙计就站在身旁,不便施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加以解释。
幸而那店伙十分伶俐,听出王紫霜不愿站在外面,忙接口道:“这里也有小厅可坐,待小的带路好了!”
于、王两人都同时点一点头,跟在店伙后面,七弯八拐,到达那座小厅。
这里是另外一进房子,所说的小厅,就在房子的中间,也不过此起房间略为大一点。那伙计把门推开,厅内熊熊的火光,已映入各人的眼帘,于志敏眼力最尖,早见到炉边生有几个女人的身影,不禁愕然停步道:“伙计!这是内眷住的地方,我们方便进去么?”
店伙笑道:“不打紧,这里虽是老板内眷住的地方,但厅里任凭别人来坐,而且我们随风易俗,学这里苗人起居的习惯,对于男女也不十分忌讳,客官尽管随我进去,烤火喝茶就是!”说毕,又招呼两小进去。
至此,于志敏心中忽地一动,暗想,看这伙计说话倒斯文了一点,不知道店主又是什么人物?虽然他在心里起疑,脚下已经跟随王紫霜跨进门槛,一眼瞥见小厅的中央,安有一个炭火盆,另外一张神抬上,点燃着一盏油灯,坐在盆侧烤火的妇女,看到店伙带有人客进来,都同时站起身形,招呼来客,惟有上首一名老妇,仅微微领首说一声:“烤火!”
那店伙忙搬过两张矮凳,请二小坐下,并给他俩各倒一杯茶,才告退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于志敏和王紫霜此时也不客气,告了一声:“搔扰!”也就围炉取暖,和室里的人答讪着。
敢情“主人不问客人事”是这里的规矩,室内各人说的都是些天气,风雪的事,并没有问起于王两人的来历,惟有那老妇一双怒目,却在二小的身上溜个不停,另外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也在二小身上不断地打量,而且时时附耳低语。
她们这种举动,当然早就被二小看在眼里,而且还把她们说话的内容,听得十分真切,只因那少女和小童所说的只是评论他俩带有兵刃的事,再则,为了瑾姑作想,也不便炫露己能,反而假装听不到,由他们尽说下去。
过了一会,那店伙走了回来,于王两人向女眷打个招呼,随即出门,刚走未及几步,于王两人都清晰地听到那小孩在问道:“奶奶!你看那两人的武艺还行吧?”老婆低喝一声:
“小声一点,省得被人家听了去!”二小心知他们在谈论自己,料无恶意,也不置理。
原来那间霉气薰天的房间,这时已被店伙收拾得窗明几净,焚上一炉好香,木床的前面也安置有一盆炭火,真个是“室暖如春”,王紫霜随后进房,闻到那上好藏香的香味,心里不由得暗暗赞好,可是,一眼瞥见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床棉被,又不禁芳心一跳,粉脸羞红。
于志敏吩咐店伙准备晚餐,待店伙走了,立即关起房门,望望王紫霜,又望望床上苦笑一声道:“敏妹!我今夜就睡在地上罢!”
王紫霜被他这么一说,脸儿更红了,薄嗔道:“谁不让你在床上睡?先说这话,可见你没安好心,要是睡得不老实,当心我把你推下火盆去……”又温婉一笑道:“把蛟肉放下歇一歇罢,今天你也够累了!”
于志敏深情地望她一眼,顺手把蛟肉放在几上,笑道:“还是妹妹提醒我,不然,我还忘记手上还有东西哩!”
王紫霜“噗”一声笑道:“你终日失魂落魄似的,那得不忘记?”瞟他一眼,迳自走往床边,卸下披风。
于志敏也把身上的包袱和“金霞剑”卸下,放在床头,坐在椅上暂歇,默默地盘算如何与瑾姑连络的方法。
王紫霜卸装甫毕;倏然柔声唤一声:“敏哥!”
于志敏不禁一惊,猛一抬头,见她水溶溶一双秀目在注视自己,因为猜不透姑娘心里想的是什么,也就柔和地还她一句:“霜妹!”
这一对爱侣,款款深情,竟四目交投,怔了半晌,王紫霜才开口问道:“看来瑾姑也住在店里,我们怎样能够找到她?”
于志敏被她一问,反而把适才未想通的事解决了,喜道:“过一会,我们装着往各处走走,一面说些无关重要的事,顺便看她留下来的暗号,她听出我们的口音,必然在房里有所举动!”
王紫霜见自己一句寻常的问话,也使心上人喜溢眉梢,不禁诧道:“看你喜洋洋地,又想到什么了?”
于志敏又是一惊,旋而会过意来,嘻嘻笑着,把原来苦思莫展,被她一问而觉的事说了,最后还笑说几句:“霜妹!我单独走动的时候,什么事也可以想出来,现在可不行了,惟有你的暗示,才使我获得灵机!”
王紫霜深深感动,幽幽道:“敏哥!我能算做什么值得你那样遐想,现在不是天天都在见面么?只要你将来不抛弃我就心满意足了,目前还有很多重要的事,你要运用你的聪明去想,别因为我害得你灵机阻塞了!”
这一番话,说得于志敏又感激,又心惊,待她吧话说完,立即柔声道:“霜妹!你尽管放心,我俩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话未说毕,王紫霜一双柔夷玉掌,急掩住他的嘴巴,反而泫然欲泪道:“别再念下去了,你念这两句,已不是好兆!”
于志敏骤然一惊,仍然莫解。
王紫霜凄然道:“说穿了,也许恶兆就破了!敏哥!你怎么恁般痴骀?在地愿为连理枝下面两句,岂不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么?古今多少有情人,以善起,以凶终;以爱始,以恨终,还不是只懂得前面两句,害得他们沉沦孽海?”又长叹一声道:
“反正自古红颜多薄命,将来变化如何,只要你有几分良心,我纵是死了也不怨你!”说到末后,两行清泪竟随声下滴。
于志敏虽然心思玲珑,但对于女孩子这两把眼泪,仍然无法应付,尤其听她自怨自艾,更使人伤心,自觉鼻尖一酸,一缕凉气直透脑门,也不禁陪同洒泪,拥抱对泣。敢情他俩说话与及哭声,都被邻房的人听去,邻房里“咳!”一声,接着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道:“我这么老了,还不想立即死去,年轻人怎么恁般没出息,死呀,活呀,乱说一阵,也不先问问看,死得了还是死不了?”
那人虽是在隔壁说话,看不到这边的情形,但女孩子到底怕羞,王紫霜一跃离开于志敏,坐回床沿。
于志敏反而跑过去,傍着她身边坐下,俯耳道:“霜妹!难道我们像那老儿说的,真个想死不成?”
王紫霜轻“啐”一声道:“谁想死了?你好没良心!”心里一羞,索性往床上一倒,侧身向内。
于志敏趁机躺在她的身旁,轻抚她的柔发,温词慰藉,经了好一阵子,才轻扳她的身子过来。
王紫霜“噗”地一笑道:“休得缠我!”
此时,两人脸儿相对,吹气如兰,于志敏那还由得她卖弄娇痴?索性把她的粉颈,搬上自己的臂弯,喁喁私语,在这种蜜意如丝,柔情似水的温馨美梦中,两人尽情享受,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门外忽然“笃,笃!”两声轻敌,王紫霜半展星眸,就想爬起,急把于志敏一堆道:“你压绉我的衣服了,还赖着哩,快点起来,送饭的人已经来了!”
于志敏刚一下床,就听到店伙在门外扬声道:“公子!你们的饭菜来了!”急忙开门让进,待伙计把饭菜摆在小桌上,然后给他五两银子道:“这算做一天的食宿用度,够了没有?”
那伙计睁大眼珠,“哎呀!”一声道:“公子爷太花费了,一天食宿,那用得完几两银子?”
于志敏笑道:“多余的就给你罢!”
那店伙笑道:“这虽是公子好意,但敝店老板管辖很严,我们绝不敢领受客人的银钱!”
于志敏笑道:“不是你问我要的,有什么打紧?”
那店伙只是摇头不肯,彼此推让再三,才迫不得已道:“本来在敝店的规矩,是待客人离开的时候,才收账的,公子既是如此,待小的替公子拿这锭银子给吕先生当作按金罢!”
说完话,微微一躬,迳自走了。
于志敏不禁愕然,待那伙计去远了,才想起还有事情要问,此时已来不及,只得关门一叹道:“古人说:‘礼失求诸野。’真个非虚,如果是在中原及江南一带,这一锭银子那怕不令店小二谄媚带笑,跪地磕头,称个千恩万谢?那知在苗蛮之地,竟有这种昂藏的汉子,视金银若粪土,看他自甘屈居厮养,这店主人必也非常人所及了!”
王紫霜不由得笑道:“几两银子就要人家磕头称谢,也未免太过了吧?”
于志敏正色道:“休说几两银子,连一两分银也有人为他磕头哩!”心里一动,又抑低声音道:“霜妹!我看这店里一家人俱非比寻常,连到那些女眷孩童,都有武艺的底子,住店的人客,个个关起房门,虽说是天气很冷,但终觉有点出乎常理之外,我们得快点找到瑾姑才好!”
王紫霜也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着,不料反被你先说了,我们快点吃饭,一齐找瑾姑去!”
于志敏道:“你先吃罢!我写一张字条就来!”
王紫霜那肯单独进餐?只挨在于志敏的肩头,看他把字条写完,才一同进食,不多时候,两人用毕晚餐,跨了宝剑,轻掩房门,装着饭后散步,走过每一房间的前面,并且恣意说话,静听房里面的动静。
这家客栈,前后共计分为四进,进与进间,隔有一个天井。后面一进,住的是店东的家属;前面一进,分出一段作为客厅以及账房,其余都是租给客人歇息的房间,房门相对,留出当中一条过道,倒有三四十间。
敢情那些房里的客人,因为听到过道上有少年男女说话,所以二小经过的时候,都发觉那些房门轻轻打开一线,旋即关闭。于王两人都是身怀绝艺,尤其是处处留神,房里人诸般做作,都一一收入眼底,于志敏更看到靠他这边一扇房门微开之后,竟不立即关回,一瞥间,又见那门上有那指甲画成的叉线,同时见到绿影子在灯下一闪,知是瑾姑所居,手掌微一用力,那纸团已如箭般射进门隙。
王紫霜因为走在另一侧,对于于志敏的动作,并无所见,直到打个转身,走回头路,才诧道:“敏哥!看来这店里没有我们的熟人吧?”这话的意思就是说,瑾姑并未住在店里。
于志敏挽着她走过几个房门,才悄悄道:“我已见到她了!”就在此时,后面的房门忽然打开,王紫霜闻声回头,恰巧和瑾姑打个照面,但是,于志敏却见甬道的尽头,人影一闪,忙扬声道:“是吕老先生么?”
那人正是老账房吕家征,敢情他在临睡之前,要查察各处灯火,所以走过甬道外面,被于志敏眼尖看到,发言问讯,只得停步现身,把挂在鼻梁上眼镜,推了两推,陪笑道:“王公子!夜深了还未歇息?”
于志敏忙趋前几步,邹着肩头道:“拙荆一时内急,却找不到地方,老丈能否指示小可一下?”
吕老者“哎呀”一声道:“沙广田真岂有此理!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告知公子,请跟老朽过去罢!”
于志敏忙道:“待小可招呼拙荆一声!”回头扬声道:“大妹!快点过来!厕所有了!”
王紫霜见于志敏上前跟吕老者说话,自己还要察看这边动静,所以背转身躯,这时听他招呼,又说厕所有了,不知道他捣什么鬼,只得急步走来,吕老者已先走几步,于志敏在他的耳边把话说了,恨得她狠狠地在于志敏臂膀上拧了一把,没奈何,只得跟他们走往厕所,还得把宝剑交给于志敏拿了,自己跑上那又臭又脏的毛坑蹲上片刻,算是替于志敏圆了谎言。
于志敏完成了他的杰作,回房时笑个不已,惟有王紫霜恨死他叫自己去蹲臭毛坑,关起房门,给他一阵乱扭。于志敏恐怕惊动邻房的病人,再则爱侣扭来,又不便运功抵御,只好逆来顺受,啧啧呼痛。
当夜,二小就和衣同睡一床,可是,两人都心潮起伏,转侧床第,连眼皮也未曾真正合过一下。
于志敏见无法成眠,打算起来静坐运功,却见爱侣鼻息均匀,以为她以熟睡,轻叹一声:“你到底太累了!”情不自禁,探起上半身躯,亲一亲她的脸颊,却闻“噗”地一声轻笑,这才知爱侣也未能成眠,不由得怜恤地道:“霜妹!不要想了,好好地睡罢!”
王紫霜轻声道:“敏哥!你呢?”一手揽上他的脖子。
于志敏道:“我想起来做一会功课!”
王紫霜也探起半个身躯道:“我也陪你!”
于志敏微吟一句:“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接着道:“天涯海角长相聚,我们起来罢,别扰醒邻房的客人!”两人都同时爬起,各在床的一头盘膝打坐,调匀呼吸,引气归元,霎时百骸酣畅,疲劳尽失。
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隔壁的病人房里,忽传来轻微而悠长的嘘声,接着又是几声短嘘夹着一声长嘘,周而复始,往复无间,于志敏不禁愕然,自己试行调息相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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