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霜趁机问起老人姓名家世,才知道老人姓许名飞鹏,本是书香之后,原籍大名府,避元祸迁居到大雪山紫石坪已历五世,因为历代单传,到了老人这一代才兼习武艺,才生下四个儿子,各讨一房媳妇,所以也有二十余丁口,不料此地距离赤身魔教总坛太近,而且老人几个儿孙又都有几分力气,竟被大雪山分堂知道,立刻派人前来强征入教。
几个月前,魔教大雪山分堂辖下的金汤支堂堂主阴思恭忽然派入持了自己的名帖到来,强要老人的儿子和媳妇往金汤支堂供役,老人当然不肯接受,当下吧话说僵,那派来的人也就悻悻而去。
许飞鹏固然知道赤身魔党既然看上自己这一家,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手,本想迁地为良,但二十几口人扶老携幼,行动不便,只得想出一个计策,准备待魔党再来的时候,以个别较技的方法决一胜负,能胜固好,不能胜再叫几个儿子去应应卯。
到了第四天,金汤支堂副堂主雪里螭螭薄梦一亲率了十多名魔党到来,许飞鹏还算机警,先请这群魔进屋献茶,前后把自己的意思说了。薄梦一却说他自己不须动手,只要许飞鹏能胜他手下任何一名,就准许家安居乐业,互不侵犯,如果许飞鹏输了,那么,不但四对儿媳要随往支堂,而且十二岁以上的丁口,也要听支堂的差遣。
许飞鹏当时也不加考虑,认为自己的艺业虽然不行,但自己一口腰刀,也已练有三四十年以上功力,山里面的黑狼恁般狡猾,还不放在自己心上,难道连一个魔党也打不过?再则比试的时候,还任由自己上前挑选一人,难道还不挑一个功力较差的来做对手?所以立即没口答应,并且在魔党里面挑出一名瘦小的汉子来过招。
那知那瘦小的汉子,名叫丁奉时,功力确是不高,而轻巧却是卓越,还没有打到十招,许飞鹏一个疏神,就被他施展擒拿法抢去腰刀。这么一来,许飞鹏自知如要再叫儿子上前,也是白送性命,反不如纳降服输,暂时苟存下来,待有正派人士扫荡魔窟的时候,一家人也得再见天日。因此、只好遵守诺言,让儿子媳妇随同魔党回去,只留下这十二岁孙儿许武陪着自己。
本来事已至此,应该是乐天安命,告一段落,无奈许飞鹏眼看融融乐乐一家人,转眼之间,冰消云散,待送得子媳出门,回头一看,不禁悲自心涌,郁抑在胸,没有几天就一病缠绵。
王紫霜听许飞鹏说出这一段往事,心里已经明白几分,忽又想起他已病了数月,为何不找个医生诊治,不禁问道:“老这这病,本属易治,当初为什么不找良医诊治,难道本地竟没有个好医生么?”
许飞鹏怆然道:“不瞒王仙姑说,此地的良医怎样没有?只是寒舍遭遇魔劫之后,四壁悬罄,一切皆空,家贫地僻,有谁愿意来此荒山为老朽诊治?再则、不诊治还能够强捱几天,万一诊治来是个绝症,一时又无钱医治,岂不是连仅余一分求生的念头也消损净尽?所以只好捱得一天算一天,明知道讳疾忌医不是良策,但除了讳疾忌医之外,更是一筹莫展,眼看武儿累出了大病老朽也说不出一句话使他安慰,要不是仙姑经过这里,老朽爷孙两人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一面说,一面流下泪来。
王紫霜想不到这老人讳疾忌医,竟是为了保持求生意思,一幕祖孙破家扶病图像电光一闪,展现在自己的眼前,也不禁妙目孕泪,莹莹欲滴。
忽然,后门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武的身影刚一进门,就喊道:“爷爷!烯粥已经热了,幸亏这几天天气寒冷,粥还没有馊,爷爷和仙姑先吃一点暖暖身子,武儿再去煮来!”一路喊着来到榻前,把两个陶碗放在榻前,另外放下一小碟腌酸的青菜,就要往锅里掏粥。
王紫霜一看那粥,原来是青稞掺合小稻米煮成,连带那腌菜都是黑黝黝地,尤其是那碟腌菜更透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臭味,中人欲呕,如果不是饿了三天五夜,那能吃得下去?忙道:“你陪你爷爷吃罢!”
许飞鹏愕然道:“王仙姑!你能断人间烟火了?”
王紫霜不禁笑起来道:“我那是断烟火?而是要赶办一桩事情,附近的小镇在何处,请老伯指点一个方向,我去去就来!”
许飞鹏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事要办,只得把方向说了。王紫霜走出门前,一声:“回头再见!”双脚一跺,人已拔空而起,许武随后送出门来,只见白影一闪,人已失踪,更是疑神疑鬼念佛不已。
许飞鹏凄然笑道:“武儿!你也饿了,快点过来吃罢,真难为你那小小的年纪……”本待着实夸奖两句,无奈说到这里,心里反觉凄凉,喉里一哽咽,更加说不下去。
许武见爷爷眼泪盈盈,自己心里也是一惨,哭起来道:“爷爷别说了,武儿自当侍奉爷爷!”
许飞鹏正在饮泣,见许武一哭,忙又止泪道:“爷爷不哭了,乖儿也别哭了,我们快吃了收拾收拾,洗一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王仙姑还要回来呢!”
爷儿两人互相慰藉,匆匆喝下几碗稀粥,沐浴更衣,精神也焕发得多,不需多时,已经把楼上楼下打扫干净。
许飞鹏凭栏远眺,眼看山形依旧,人事已非,真个不胜今昔之感,忽然看到远处白影一闪而逝,正疑自己眼花,身旁的许武已叫起来道:“那是王仙姑!”许飞鹏愕然道:“当真?”
许武又叫道:“王仙姑又跑过来了!”
许飞鹏果真又见白影一闪,不由得暗暗佩服小孙儿的眼力锐敏过人,忙问道:“你看清仙姑做什么不?”
许武摇摇头道:“看不清楚……”忽见一颗白点渐来渐大,忙改口道:“仙姑回来了,她两手都拿有一个很大的东西!”,其实这回许飞鹏自己也看到了,眨眨眼,王紫霜已来到近前,还相隔十余丈,只见她身躯微微一躬,身形已激射上楼,吃吃笑道:“这只瘟鹿倒也够刁的,害我追了许久,现在它的血还未冷去,你们两人先喝几口,补补弱了的身子!”
许飞鹏在王紫霜说话的时候,已看到她一边手携着一头死鹿,一边手携有一个大布包,此时见说生饮鹿血,心知这鹿一僵,就没有血流出,忙逊谢几句,立即吩咐许武取刀拿碗。
王紫霜笑说一句:“那要这么麻烦?”寒光一闪,短剑出鞘,朝鹿角根下剌进去,又道:“老丈见我找剑的时候,立即把嘴凑上去吮吸,别让鹿血元茸走失了!”
老人许飞鹏喏喏连声,王紫霜把剑一拔,一缕血箭随剑射出,许飞鹏连忙把嘴凑上,幸是事先有备,竟然涓滴不漏。王紫霜依法炮制,叫许武把另一只鹿角的血吮吸了,才掷鹿笑道:“本来我可以用丹药助你们两人恢复元气,无奈那些丹药是师门至宝,此次下山,所带不多,恐怕前途还有用处,所以没有再给老丈服用,不料我往小墟买米买衣服回来,却见这鹿独自逡巡,我当时还想捉个活的,那知它刮刁滑的很,见人就往密林里攒,我恐怕那些莿棘勾破我的衣,只得在顶上叱它出来,不道一下子出手过重,竟把它打死了,现在老丈服用鹿血过后,身体上可觉得好一点么?”
许飞鹏静静地听她说出捕鹿经过,才知道她在半个时辰来往二十余里的小墟,并且为自己祖孙两人身体复原的一事,擒来这只鹿,真感激到不可名状,这时听她问起,忙躬身道:
“仙姑在上,小老儿已经好得多了!”
王紫霜笑道:“我不是仙姑,而且名字都告诉你了,还是仙姑长,仙姑短,多么难听!”顺手把携来的大布包递给许武道:“这是你爷儿的衣服和被盖,快拿去收藏好了!”
许飞鹏忙又称谢不已,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忙问道:“刚才听女侠说起由山上下来,敬问女侠可是红花婆婆门……”突又觉得自己猜想的不对,急忙把话咽住,又摇摇头道:“女侠必定不是!”
但是,王紫霜已转出老人话里有话,忙道:“老丈说的红花婆婆是谁?我并不认得她,请再说下去!”
许飞鹏先前认为王紫霜必是红花婆婆门下,后来又自觉不对,已是脸红,此时被王紫霜追问下来,更是钠讷不便出口,当不住一再追问,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一个大概,一面留意王紫霜听话的神情,最后还道:“因为红花婆婆所居的丹达山距离这里并不太远,而且她门下女弟子又多,也不和赤身魔教同流合污,所以才疑心女侠也是她的门下,这是老朽的错!”
说毕又深施一礼。
王紫霜起初听说红花婆婆的行径时,确也羞不自胜,待老人施体时,反而笑道:“这倒没有什么,她是她,我是我,风马牛不相及,那能混淆?我们先吃饱鹿肉,再寻魔教金汤支堂的晦气,把府上各人救离魔窟如何?”
许飞鹏闻言大吃一惊,连呼:“使不得!”
王紫霜愕然道:“这是为什么?难道老丈甘愿让你的子媳和孙儿,永居魔窟,随同毁灭?”
许飞鹏长叹一声,眼角噙着莹莹的泪珠道:“女侠有所不知,父子夫妇骨肉天性,谁不愿意团聚在一起?谁愿意永远分离?谁甘心让骨肉永沦魔窟?但是,要想救他们出来确也太难……”
王紫霜奇道:“有什么难的?凭着我一枝宝剑,不把它这小小的金汤支堂杀个落花流水才怪哩!”说时星目含威,神光四射,大有尽扫妖氛的气概。
许飞鹏见她说得豪气凌云,心里大为感激道:“女侠误会老朽的意思了,老朽并非不知女侠的艺业足以毁灭魔教的支堂,甚至于分堂总坛也找不到像女侠这样的好手来……”
许武本来听得出神,这时却打岔过来道:“爷爷说的是,刚才我还看到仙姑会飞,但上次魔教来的人没一个会飞,光是会跳,就是跳也没跳多高,就掉下来了!”
王紫霜见这小童说得天真,不禁“噗哧”一笑。
许飞鹏也被小孙儿引得笑意盎然,轻斥一句:“你连跳也不会哩!”接着又朝着王紫霜道:“虽然魔教里找不到像女侠这样的好手,但是魔党太多,分怖密迩,外来人无法辨别谁是谁不是,再则毁去它一个处分堂支堂,也没有多大用处,惟有连它冈底斯山的老巢毁去,才可以发生效果……”略一停,又看主紫霜一眼,接着道:“要想毁它的老巢,除非来一个武林大联合之外,谁都没有这个力量!”
王紫霜由老人的话中,再记起下山时白衣姑对她说,赤身魔教虽属可恶,但不可轻视,必须待和于志敏会合,绿虹白霓双剑合璧,再利用各武林正派进攻的机会,才能够一举成功的话,不禁微微点头,并且希望越早遇上于志敏越好。
许飞鹏见王紫霜默默地点头,心知她已同意自己这句话,又喟然道:“至于老朽的子媳,并不是不想托女侠把他们救出来,但是,救出虽易,安居却难,魔教中对于叛教的人势必追踪到底,任凭跑到天涯海角,也要被他搜出,到那时,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反不如让他们暂时寄居魔窟,吃口苦命饭,半饥半饱捱一天算一天,还比较合适……”
王紫霜想不到初次下山,就遇上这惨绝人寰的事,明知魔窟不能居,却有人在无可奈何中,在魔窟里痛苦地捱过日子,这种“饮鸩止渴”的心情,看来比直截了当的自杀还要痛苦几万倍,心里一酸,又几乎掉下泪来,忙道:“难道老丈在远处竟没有亲友可供投奔么?”
许飞鹏怆然道:“过去的亲友,那说没有?只是老朽先世搬来这里已是五代,上几代的祖先长辈,物故已久,由家谱上未尝不可查出,那知道他们的情形怎样?远的暂且不说,就说这几个儿媳,也各有亲人在近处,自从老朽一家遭此横祸之后,他们也不敢再上门来,甚至于眼见武儿鹑衣垢面,也装个不认识,这也难怪他们,因为魔党猜忌本深,一见有人赒济,那赒济的人也就变成他第一个敌人!”
王紫霜听完老人这些话,真是怒愤填膺,喝一声:“看你横行到几时!”重重地跺一跺脚,却把楼板跺成一个脚印,直透到下面,才惊觉自己失仪,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力气太大了,踩坏了老丈的楼板!”
许飞鹏原已知道王紫霜的轻功出神入化,却不道她的硬功也登峰造极,虽被她吓了一跳,但也笑道:“这倒没有什么,女侠这一手,正好永留下来做个纪念哩!”
王紫霜笑了一笑道:“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还有什么值得纪念?现在天色已经不早,我们把鹿宰了,大吃它一顿,今夜就暂借老丈的竹楼往上一夜,明天要往湖广走走,还得请老丈指个方向哩!”
许武听说要宰鹿,首先就叫起好来,一老两小同时动手起来,王紫霜那枝白霓短剑大才小用,不消片刻,已将一头几十斤重的大鹿分成数不清的小块,及至生起火来,待把鹿肉下锅,许武却“哎呀!”一声,急得尽是搓手。
许飞鹏微微道:“你大惊小怪什么?”
许武一脸着急的样子,瞟了厨房外面的王紫霜一眼,悄悄道:“爷!我跟你说,我们没有多少盐了!”
许飞鹏愕了一愕还没有说话,却听到王紫霜在外面笑道:“什么都在那布包里,你自己找去!”
许武本想低声和爷爷商量,不料反被人家听了去,自己小脸也就红得发热,没奈何应了一声,急步跑往楼下,解开布包,果然里面油、盐、酱、醋,样样俱全,另外还有几套新衣,和两床被盖,喜得他欢呼几声,含着感激的眼泪,把应用的油盐酱醋,抱着跑回厨房里,又转回去搬来一袋子米和一小坛酒。
许飞鹏看看孙儿搬出那么多东西,不禁又老泪纵横,哑声道:“老朽生受女侠的了!”
立刻又要下拜。
王紫霜忙道:“老丈不必多礼!这倒不算什么,可恨墟上的人,见我这套装束,有东西也不肯卖,好容易才买到这一点点,临走时还得从他们的头上跃过,不然还无法走开哩!”
许飞鹏由那话意听来,心知她在小镇上必然是露了一手,忙道:“那墟上的人原不是这样,只缘魔教管辖下,一切都不得自由买卖,再看到女侠是外人,不知来历,更加不敢卖给女侠了!”
两人随意说了有关魔教的事情,和附近的人情风俗。王紫霜也趁这时候,问清了该走的路和附近墟镇的情形。没有多久,许武已经把鹿肉煮好,连同米饭一同搬了上来,各人说说笑笑,吃个酒尽肉饱,才各自安歇。
这一夜,王紫霜独自一人睡在竹楼的上层,星光映着雪光由竹隙射进,寒风也从墙穴里吹来,旅馆孤灯,最易引人遐思,她翻来覆去,不但是睡不着,而且前尘往事,一幕接一幕飞掠过眼前。
她从离家之时想起,接着就是家人分散,自己学艺师门,和鹫猿雪人追逐,师公到来授艺,一直到这次奉命下山荡魔行道,访旧寻亲。当地想到那未曾见面的师弟于志敏的时候,她由师公师傅口中描述的形状在胸里耽搁最久,时而耽心自己所描的轮廓,不知是抑不是?
时而耽心将来和人并肩行道,不知合得来,合不来?
所谓“荒村无鼓柝,夜尽不知更。”王紫霜抚枕长思,倾刻之间,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展现了多少悲容笑靥。忽然,一阵强风吹过,把一大竹编成的楼顶吹得格格怪响。
王紫霜心里一动,暗忖:“这间竹楼几乎四面透风,他们一家人如何睡得;敢情是因为魔党骚扰过后,祖孙两人住不了那么多,日久失修,才落得这破败的样子……”一想到魔党,再忆起昼间老人的话,不禁恨得牙痒痒地,心想一个小小的金汤支堂,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反正路已问明白,倒不如连夜赶往金汤,把魔党的支堂破了,替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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