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末端是一座三层高的青檐楼阁。
屋顶房梁均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白莲、莲蓬和遥不可及的满月,令人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孤高而清华的高洁。
楼阁里四方平整,走进去一看才知大有乾坤。屋顶镂空,抬头便可见湛蓝的天空云卷云舒或是墨蓝浩瀚无际的星夜。四面厢房皆开有窗户,恰好正对一楼的正堂。
此时正堂上正有两人神情专注地下着棋,一旁侍立着月满楼衣着光鲜的仆从。那仆从身边的檀香树桌上放着两个木桶,木桶里插满了竹签。
而竹签粗细不同颜色不同,竹签的签头标明了厢房的字号。
月满楼的仆从领着苏喜妹主仆四人上了二楼的未乙厢房,这里的厢房都是按照时辰来排序的。待他们坐下很快就有碧螺春茶供上了桌,而他们的桌子正好临着窗口,一眼就能将正堂斗棋的两人尽收眼底。
那仆从笑眯眯地侍立在苏喜妹身侧,殷切地说道:“棋局已经开始,贵客只能下一场再下注。”
下注?
苏喜妹视线看了一眼楼下正在斗棋的两人和一旁树桌上的木桶,大概就明白了,原来月满楼并不只是喝茶斗棋听曲的地方,还是一个打着高雅幌子的赌坊。
苏喜妹转过头看向那仆从,微微笑了笑。
“不知小哥能否讲一下这儿的规矩,我们主仆都是第一次过来。”她的声音轻柔,明朗悦耳。
那仆从脸上不由得有些动容。
苏喜妹今日穿着云纹锦缎短褙搭配着水蓝色羽纱裙,一缕半透明白色轻纱若有似无地遮住了她的容颜。
也不知道这面纱下是何等的绝色?
那仆从不同其他茶楼赌坊的伙计,很快就掩住心神,恭敬地回话:“我们月满楼是按照厢房的排序来收下注的金额的,贵客这间房乙字结尾,便是五十两银子的下注金,我们月满楼会从每一场的赢家手中抽水一个份例。”
原来月满楼赌金的大小是看厢房的字号来的,一旦选定了厢房,来这儿的客人就必须根据厢房的字号来下注,至于是输是赢那就得看自己的运气了。
而无论如何一场比斗下来,有输家就会有赢家,月满楼从赢家手中抽取一定的份例,不仅能平缓输家的怨气,还能悄无声息地把钱给赚了。
这种赌博的方式倒是比一般的赌坊高明多了。
其实稍微细想一下,就会发现这赌局不管谁输谁赢,月满楼才是最大的赢家。
看来这月满楼的楼主还真是……有过人之处。
苏喜妹看着仆从的眼眸中带着温婉娇柔的笑,示意他微微向前躬身,在他的耳畔轻轻吐出一句话。那仆从一听眼睛一亮,当中却是闪烁着一丝惊讶和不大确定,苏喜妹笑着点了点头,眸中露出一抹坚定,并不是玩笑话而已。
月满楼打开门做生意,并没有规定女子不能上场斗棋,那仆从稍一迟疑就点点头抬脚走了出去。楼下的两人还在对决,黑子白子你进我退,相杀甚欢,但不过数十来回,黑子就出现颓败之势,节节败退。
此局毫无悬念,白子获胜。
其间有女抚琴一曲,音韵和鸣,曲调婉转,宛如高山流水泛舟湖上。
一曲末了,有人上场宣布下一场斗棋是未乙厢房与申甲厢房的贵客对决。
申甲厢房的贵客翩然出现在正堂上,那贵客是个肤白俊美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尽显金贵身份。
有人惊呼一声:“那是忠勇伯府的大公子潘郎。”
满堂顿时一片哗然。
潘大公子俊美洒脱,是国子监文生中的佼佼者,重要的是,他与方家大郎二郎关系甚好,而方家大郎二郎又与相府的大公子苏昊称兄道弟。
这么看来,说不定国子监文生中出类拔萃的儿郎们今个儿都来月满楼了。
要知道倘若能攀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前途无可限量啊!
酉丙厢房中的各位小姐们都睁大了眼,探着头痴痴念念地望着堂中的那抹俊俏的身影。但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毕竟都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哪能不顾及身份就这般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
苏馨淡淡地瞟了一眼含羞带怯的各家小姐们,轻轻嗤笑一声,“潘家不过是爵位世袭三代的忠勇伯,如今已经过了两代,这最后一代一过,潘家就不成气候了。”
蒋绮蔓忙回到桌边坐下,附和着应声:“潘郎自是比不上苏大公子,忠勇伯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封号,况且还只世袭三代,要是潘家能出个有出息的,在朝中谋个四品以上的官职,那才能另当别论。”
蒋绮蔓是詹事府少詹事蒋谦的嫡女。不过蒋绮蔓是蒋谦与继夫人所生,而苏馨的母亲郑氏却是时至今日都还没有被扶正。所以蒋绮蔓打心眼儿是瞧不上苏馨的。
但苏大公子就不一样了,他是相府唯一的公子,何况郑氏主持苏家中馈,苏大公子是不是嫡出就不那么重要了,迟早有一天这偌大的家业都是属于苏大公子一个人的。
而更重要的是,陵王妃跳崖连个尸首都没找到,陵王为了拉拢苏家必然会扶正苏侧妃,那么苏大公子的身份和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第三十八章 潘郎()
苏馨看着蒋绮蔓在提到“苏大公子”时眼中闪烁着倾慕的光,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那可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自己的亲哥哥被人仰慕是一回事儿,蒋绮蔓配不配得上却是另一回事儿。所以她一点儿都不介意身边的闺阁小姐们倾心自己的哥哥。
何况自己的哥哥那么优秀,是五城兵马司中最年轻的指挥使,打着心思想要与他们苏家联姻的勋贵大族不胜枚举,可不是一般花花草草就能随便嫁进来做苏家儿媳的。
苏馨扬了扬下巴,视线穿过雕花窗棂看了看坐在棋盘前肆意潇洒的潘大公子,嘴上说道:“我听哥哥说,潘大公子在国子监也是才貌双全,说不定忠勇伯府还能兴旺几代呢。”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是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潘大公子纵然才貌俱佳,但比起方家的两位公子却是逊色不少,就更别说与馨姐姐的哥哥相提并论了。”蒋绮蔓也转头看向了窗外,但心里却是打起了小算盘。
方家的大公子已经成了亲,二公子也与平武侯府的李妙珊订了亲。
忠勇伯府即便是爵位世袭三代,但依照以往的情形来看,要是没有官职在身,皇上都会寻个名目封赏个太师太保什么的,虽然是虚衔,却也是正一品的朝廷大臣。
何况潘郎早已在国子监崭露头角,只要用心苦读,加上潘家人的打点,用不了几年就能得到皇上的器重。
当然苏大公子是首选,要是能成功嫁入苏家自是最好不过的,但倘若……
蒋绮蔓视线落在了棋盘前那抹身影上。
退而求其次,潘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潘大公子身上时,一袭水蓝色的纤细身影款步踏入了正堂。
阁楼中一阵哗然。
那女子身姿蹁跹,步伐却是沉稳有力,发丝一半随意的挽了一个发髻,斜斜插进一支点翠镶银攒珠花簪子,水蓝色的羽纱裙随着走动微微摆动,飘逸若仙。
脸上用白色的轻纱遮挡住,更显得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华气质。
谁也没想到未乙厢房的斗棋人竟是一个女子。
月满楼开门做生意以来,似乎从来没有女子上场比试过。
苏喜妹落落大方地坐在棋盘的另一面,眼眸中含着笑,从容地伸出右手示意对方挑选棋子。
潘大公子纵使见过美人无数,但在看到那样一双宛若璀璨星光的眸子时,竟一时忘记了言语。
直到仆从婉言提醒,潘大公子才回过神来。
“姑娘先挑吧。”他爽快一笑,恢复了先前的倜傥不羁。
苏喜妹便不再推脱,挑了黑子。潘大公子自然就落得了白子。
随后每个厢房开始下注,虽然在所有人眼中那女子宛若仙子,但大多数人还是把注都压在了潘大公子身上。
在京城中潘大公子的棋艺名列前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况这女子似乎也没人听说过名号,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当然还得压在胜算大的一方。
投注完毕,有人轻击铜锣,这一场斗棋便开始了。
苏喜妹从棋盒中捻出一个黑子,却是笑着说道:“方才公子让小女子先挑子,那就由公子先走第一步,这样才公平。”
对方虽然是女子,但行事倒是光明磊落,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子就想着占便宜。
潘大公子眼中露出赞赏,不再推却,洒脱地落下一个白子。
苏喜妹唇角微微弯了一下,将手中的黑子落下。
潘大公子从容地紧跟一子,苏喜妹便再落一子。你追我赶,如同两军相杀相搏,数十个回合下来,潘大公子的神情微微有了些变化,俊俏的眉宇间隐隐有了一丝慌乱。
外行人看不出门道,但棋艺精湛的人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盘棋局他早就没了胜算。
潘大公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起身向眼前气质清绝的女子躬身作揖,这动作间全是对她的尊重和敬佩。
“姑娘棋艺惊人,在下甘拜下风。”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
有人不甘心出声道:“潘大公子,这局棋都还没下完呢,怎么就分出胜负了?”
潘大公子正想开口,申甲厢房中有人声传出。
“虽然眼下白子黑子势均力敌,但最多再三个回合,白子便会落入下风,不出十步棋,白子就如困兽之鸟飞也飞不出去了。”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探头出来看个究竟,懂棋的人一看便纷纷赞同了那人说的话。
苏喜妹站起身来,向潘大公子略一回礼:“承让。”
那时祖父便喜下棋,祖父棋艺精湛,时常与一位老先生斗棋,那老先生棋艺更是出神入化,她从小耳濡目染,还得过那老先生的指点。
所以棋艺自是高超绝伦,一般人是无法与她相争上下的。
潘大公子虽然输掉了棋,但却是心服口服,抬头冲着三楼申甲厢房的方向使坏地一笑。
“方二郎,本公子都下来应战了,你还好意思藏在厢房里看热闹,下一局就你来比试吧。”
方二郎?
难道是方家二公子方欣?
苏喜妹抬头望去,就见三楼申甲厢房的窗棂边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然后就听见房中传来一个俊朗的人声。
“既然潘郎相邀,方某自是盛情难却。”
这话就像是一碗冰水倒在了油锅里,满楼的气氛顿时沸腾了起来,尤其是酉丙房中的闺阁小姐们差点儿都禁不住尖叫了出来。
她们似乎完全都已忘记方二公子是有婚约在身的。
不过须臾间就见一个身穿彩绣青竹锦袍的俊朗男子从正堂边的廊道走了出来。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说潘郎俊美,那么方家二郎的五官便是如玉雕琢无可挑剔。
酉丙厢房中的闺阁女子们都面庞红润眸中带羞地朝他看来。
人对美好的事物都是心生向往的,所以就连苏馨的心里一时也有了小小的悸动,只是她的脑子却是十分清晰,方家二郎永远都不可能是她最终的归宿。
她的归宿只能像那个人一样才配得上她今时今日高贵的身份。
身旁的蒋绮蔓却是突兀地笑了一下。
“方二公子玉树临风,才华惊众,喜妹那丫头却是不自量力,竟也偷偷的,哦不,明着痴心人家方二公子。”她不疾不徐地说着这话,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讽,“且不说方二公子早就有婚约在身,就算他还没订亲,那也轮不到一个庶出的傻愣子身上,何况喜妹那丫头的容貌是那样的不堪,倘若我要是她,早就在地上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这话引来众小姐们嗤笑不已。
苏馨笑了片刻,却是摆出了一副维护自家妹妹的姿态来。
“绮蔓妹妹,话也不能这么说,喜妹终归是我们苏家的女儿,就算她容貌不堪,但我们苏家家大业大,难不成还养不起她这么一个小丫头。”
在场的小姐们哪能听不出这话中的意思。
放眼整个京城,谁家愿意娶这么一个相貌丑陋又担不得贵气的女子。
喜妹那丫头也就只能在相府里混吃等死了。
……
第三十九章 渠成()
正堂上,此时方欣坦然地接受着四周投来的火辣辣的目光,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向棋盘处走去。
潘大公子睨了一眼走过来的方二公子,便冲着眼前的女子爽朗地笑道:“方二郎的棋艺可谓是冠盖满京华,姑娘可要小心了。”
苏喜妹从容一笑,眼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公子大概不知有一句话说的是:一山还比一山高。”
潘大公子一听,随即肆意地大笑起来。
方欣自然听见了苏喜妹的话,俊逸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笑来。
这笑似乎带着一种傲然的意味,只当眼前的姑娘是在说大话一般。
年轻人还是要谦虚一点儿才好。
潘大公子把位置让出来,却是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仆从的身侧观摩这一盘棋局。
方欣自然而然地落坐在棋盘一侧。楼阁里的众人都纷纷派出小厮拿着竹签下注。
这一局两人各占一半押注金。
方欣嘴角噙着笑意,伸手示意棋盘对面的姑娘开局,这姿态和气度当真是温文尔雅。
苏喜妹笑着坐下来,伸手捻了黑子落下。
方欣面带笑容大方落下一个白子。
仅仅弹指一念间黑子白子就占据了棋盘的一半。
只是此时白子为攻黑子为守,且白子呈现大胜趋势。
眼看这情形,押注苏喜妹的一众人都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苏喜妹却好似什么都无所察觉,神情专注的走着每一步棋,然而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童四哥站在正堂的廊道下冲她点头。
苏喜妹眼中露出了一抹光亮,抬头看了对面的方二公子一眼。
“方公子出手果断,每一步都节节逼退小女子的黑子,果然如传言所说,方公子才华出众,年少成名,哪怕有婚约傍身,也能得到相府七小姐的青睐。”她轻声说着,但在这无比安静的正堂中,却是叶落可闻。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
相府的七小姐据说相貌丑陋、行事古怪,怎么能与风度翩翩的方二郎相配?
这姑娘还真敢说!
有细碎的议论声低低传来,苏喜妹看到方欣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脸上却是笑得愈发真切了。
眼前的女子突然提及相府七小姐,方欣纵然心中有些不舒服,但神情却还是一样的温和。
“姑娘说笑了,京城中出类拔萃的公子比比皆是,方某何德何能堪受这等福气。”
苏喜妹自是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讥诮。
是嘲笑自己竟然被一个傻愣子看上了吧!
苏喜妹唇角露出一抹哂笑,有面纱遮挡,无人能瞧见她此时脸上的表情。
“小姐,不好了,章二太太带人来把元香抓走了,还放话说要把元香扔到河里去。”凌香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匆匆往堂中奔来。
章二太太?
是和方家嫡小姐订亲的那个章家吗?
楼阁中的贵客们都纷纷把头探了出来。
“什么!”
苏喜妹眸色微微一变,急切地站起身来,刚抬脚往外走,像是忽的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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