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九月,乙亥日。
天嘉帝立临川王妃沈妙容为后。追赠其父沈法深为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封其为建城侯,谥曰“恭”,追封沈母为安县君,谥曰“定”。并封其兄为建城侯,位尚书左仆射。
册后的当日下午,新后的鸾驾就到了我的将军府,沈妙容是来道谢的。她送来了一箱黄金,我也不推辞,坦然收下。正准备恭送皇后回宫时,新后却笑了,“子高就这么急着赶我走?”
“正是。”
“你,就不愿意与我聊聊。”
我老老实实的答,“微臣实在想不出与皇后有什么可聊的。”
“当然有啊,比如一个我们都熟悉、也都关心的人。”
她和我都熟悉、都关心的人?我会关心的、她也认识的,就只有陈茜和见琛了。只是我不认为她会有多关心陈茜。陈茜不过是她的踏脚石而已,真正得她关心的,怕就只有一个见琛了。
一想到见琛,一颗心不由变得柔软起来,于是问她,“可是见琛?”
“是啊,是见琛,除了她,还会有谁呢?”挥退了左右,沈妙容长叹息,“而除了你,我竟不知道能和谁谈论她。”
沈妙容苦笑,“皇上一向不喜欢见琛,而身边的人,竟没有一个识得她。我空有满腹相思,却无处可诉。”
我闲闲问她,“皇后不嫌太过交浅言深?”
“我说了,除了你,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跟我谈论她的人,只有你。所以,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会经常来找你。”
我震惊的看着她,不敢相信,她竟痴情如此!
当夜,我正在看书,陈茜却来了。
放下手中书卷,问他,“来干什么?今天你刚立了皇后,不在宫中陪新后?”
“吃醋了?”
“没。”
他睥着我,“真的没有吗?”
“……”在他的注视下,我发现真的无法说谎,只好不甘不愿的承认,“是有些不高兴。”
“你啊,”叹息声中,他拥我入怀,“明明是你自己把这后位让出去的,现在又不高兴了。--后悔了?”
“没,”我毫不犹豫的说道,“不高兴是一回事,后悔是另一回事。”
“哦?”他饶有趣味的看着我,等我解释。
我不想说,他却牢牢盯着我,不放过我。唉,看来这人今天是非要个答案不可了。叹口气,我只好把自己的心理一一剖析给他听,“我是不高兴,原本,我以为,自己是真能陪在你左右伴你一生一世,身死后,能和你同葬一陵,连死也不分开。可是,除了皇后,没有任何人能有此殊荣。我不是皇后,自然,以后无法和你同处一陵了。一想到以后有个女人会理所应当的一直在你身边,连死也不例外,我心里就闷闷的,哪里开心得起来?只是,那女人偏偏又是我欠了她的……”
见他不解,我点头,“是,我觉得自己欠了她。”
“她的夫婿并不爱她,她夫君的一颗心放在了我身上。虽说你们之间向来无关情爱,但,我却是光明正大的霸住了你,哪里对她得起?而且,我还答应过见琛,要好生照顾沈妙容。见琛生平,最是不爱求人,却为沈妙容开了口,她,定是她很重要的人。为了见琛,我怎也要帮着沈妙容。所以,我答应了她,助她为后。我觉得,立她为后以后,自己似乎就少欠了她一些。所以,我才会那么坚持。就算知道自己和你都会不高兴,仍然得拥她为后。”
抚着我的发,陈茜温柔的骂我道,“笨孩子,你啊,总是为自己想得太少,为别人想得太多!你啊,还是太善良了。”
反手拥住他,窝在他的怀里撒娇,“既然知道是个笨孩子,那就多照顾这个笨孩子一些啊。”
“是啊,”收紧了圈住我的手,男人笑叹,“我如果不看紧这笨孩子一些,只怕这傻孩子为了一些不该的东西,会离我越来越远,我当然得好生把他抓牢了。”
吻着我的鬓角,他说,“总觉得,你有一天会离我远去似的。如今,你连皇后也不做了,对你,我是更没把握了。”
“哪里会?”把他的发缠在手上把玩着,我允诺道,“阿蛮一直都在你身旁,不会离开。”
“绝不离开?”见我点头,他方笑了,“这可是你承认了的,不许再反悔了。”
“嗯。”
“那你自己说说看,以后,怎么安排我们的晚上?”
“啊?”我不解,“这有什么安排的?”
“笨!”敲了我头一记,他骂我,“怎么这么笨啊!你不是皇后了,以后,要怎么见你?”
“还不是就这么见了。”
他快抓狂的瞪我,“我是问你,以后是你住在皇宫陪我?还是怎的?”
哦,他原来是在问这个啊。难为他在为帝后的现在,身拥后宫佳丽无数的时候,仍记得当初说过只抱我一人的话,心里一片温柔,嘴里却在笑他,“哟,您不是有美人无数吗?还欠了陪你的?”
他没好气的说道,“只怕我抱了一个美人后,某人就会气得不知成了什么模样,搞不好又会来次离家出走。--我哪里敢了?”
我取笑道,“哦,原来是有色心没色胆啊?”
“那当然。”他爽快承认,“世上美人这么多,我向来是性好美色的,哪里会没起偷吃的念头?”
听到这里,我不高兴起来,“哦,原来还是会想偷吃啊!”
“想归想,可是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嘛。--我又从没做过。”
赌气问他,“那个怜儿,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就记得这些陈年旧帐?”他无奈的说道,“阿蛮,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看他眉头紧皱,不由心情转好。嘻,最喜欢他这个样子了。看他为我皱眉,为我劳神,那让我有一种自己是被他在意,被他宠溺,可以在他的爱里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甜蜜感觉。想多想想他这个神情,所以故意板起脸,理也不理他。
“蛮,”那人低声下气的说道,“你该知道,这些年来,除了你,我再没有过别的人了。”见我仍是不答话,他咕哝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就还是记得?”
那个事情,给我伤害太深,我又怎会不记得?只是,若非那件事,我又怎会认识见琛?
“你又在想什么?”捏住我的下颔,他恨恨说道,“你老是不专心,老是会想到别人!一脸的相思,说,你是不是又想到陈见琛?”
有些惊讶于他敏锐的观察力,为什么他总是把我看得如此清楚透彻?为什么我在他面前总有一种自己是透明的感觉?不过此时却没胆承认,承认自己是在想着见琛后,只怕他又要大发脾气了。抚上他的脸,我笑,“没有。哪里在想她了?我只是在想你。”
“想我?想我做什么?”他一声冷哼,“现在我人就在你身边,你还想我做什么?分明就是在说谎。”
“哪里是了。”讨好的笑着,“真的是在想你。”边笑还边奉上香吻一个以示自己一片真心
。
“好吧,”他勉强同意了我的说法,“那你说说,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人哪,怎么事事非要追问得这么清楚明白?迫于无奈,只好说道,“我在想,你做了皇帝后,可能会尽收天下美人于后宫中,那时,我又如何自处?”
“你怎么老是在想些有的没的的事?”他不耐烦的说道,“我说过了,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若你真有了别人怎么办?”
“不会。”他坚定说道,“只有你。”
无言的看着他,茜,今时今日你说着绝不变心,可是,你能当真不变吗?一个月,也许你不会变。那两个月、三个月……一年、二年、三年……数年过后,你还会对阿蛮如此吗?你我,又真能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吗?
“你还是不信!”低吼一声,抱紧了我,他就压了下来……
……
激|情过后,拥着我,他一字一字告诉我,“世间繁花万种,我只认定我要的那株莲花。除了他,再没有一朵能入我心。”
茜啊!
吻上他的唇,真心期盼着,此生此世,我们真能扶持到老,不离不弃。
从此以后,陈茜仍是夜夜与我共枕。平日里,不是我夜宿皇宫,就是他自到将军府中与我共眠直至上朝,从无一日间断。
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很快的,百官皆知此事。只是这回却不再有人上谏,许是人们认为,反正天嘉帝连立后都是想立韩子高了,与他夜宿,是很正常的。只要皇后仍是个女人就好,皇帝的私生活,谁还管那么多?当日还曾有那么多人拥立韩子高为后呢!--自那日李明秀他们来将军府遭斥后,钱尚贵在次日就上表拥立我为后,同日里陈茜下旨声言:但凡有反对立韩子高为后者,统统革职永不录用,那以后,除了少数几个人,朝里百官大多曾上表请立我为后。现在再谏皇帝不要宠幸韩子高,说上几句后,若皇帝把当日自己上的奏折翻出来,那不是自掌嘴巴是什么?所以现在哪个还敢多言?
这上下,百官们只庆幸新后对曾拥立韩子高的人并不追究。再看到新后常常到访将军府,更明白韩子高深得帝后恩宠,圣眷正浓,哪里是一失宠废物?自然,来巴结的人甚多。
不顾我的再三劝阻,老父和小弟只管乐呵呵的收礼。这些厚礼,退回去后仍会送来,而我又常不在府,自然,老父和小弟私囊鼓鼓。
至于妙容,她从不许我称她为皇后,总要我直呼其名,久了,我也就依她了。
一日闲聊中,妙容笑叹,“子高,对你,还真难起愤恨之心呢!”
“妙容莫非曾恨过我?”
“不能说是愤恨,”妙容组织着语言,“应该说是不喜欢吧。当年,你韩子高在陈府中排除异已,悄悄做掉陈府中与你为敌的无数妻妾,”见我开口欲辩解,妙容笑咪咪的看着我,“我不过问,并不表示我不知道。子高,你敢说你没做过?”
“呃……不敢,子高确实做过。”
“这就是了。”妙容笑,“那时失踪、死去好几人,我私下一调查,很快就知道她们统统是惹到不该惹的人了。那时我就判定你是个极厉害的人,而且利欲熏心,为了保住你的权势地位,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虽然不喜欢,我却也不想对你做什么。反正我和皇上早就约好,互不干涉,他想宠谁就宠谁好了。--他见色心喜也不是什么异事了。那时我想,你大概也就只能猖狂那几年吧,日子久了,皇上还不是就倦了。谁知道,皇上倒对你动了真,为了你,逐出府中所有没有名分的人,且夜夜只宿在你的身旁。那时我才惊觉自己居然看走了眼。再到后来,皇上居然想立你为后。我想,这人狼子野心也太大了些吧。为了后位,我是怎也要和你争的,所以,那日才会找上你。原以为,大概也不会成的,没想到,你谨守对见琛的承诺,真的答应了,真的让我坐上了后位……”
神色复杂的看着我,“相处久了,连我也不得不对子高心生好感。子高,你真的是个有着奇怪魅力的人……”
突然间她失了谈话的兴趣,笑一笑,轻轻说道,“夜了,我也该回宫了。”
那日她匆匆离开,隔日来时,却又若无其事,继续和我闲聊。说着说着,不知不觉说到世人尚佛,自然我们提及当年陈霸先出家一事,妙容突然问我,“子高知道那年京都为何会地震吗?”
“想来是天灾吧。”
“不,不是天灾。”她摇头,语出惊人,“只为护国天女已死。”
!
我一下子领悟了她的意思,“莫非是因为见琛?”
“不错,”她点头,“见琛身负天命,命系国运。”
“真、真有护国天女这回事?”我结结巴巴的问。
她的嘴角有着淡淡苦涩,“我原也不信,但地震就发生在她死去那一刻。”
“难道她临死时,是你伴在她身边?”在听到她的话时,那一刹那,我竟有些妒忌沈妙容,--她竟然可以伴着她直到最后?!
“不,”她摇头叹息,“她不允。任我软硬兼施,她就是不许。她去的时候,身边怕是只有她师父玄天真人伴着她,看她回归天命。”
我仍是不信,“那你如何得知?”
“只因我一直呆在青玉小筑附近--王妃离开封地,是何等大事?非奉诏或请旨绝不得离开。擅离者,只有杀无赦!没有任何正当的借口,我哪敢请旨?只好找人借扮我呆在临川,而我自己偷偷溜到建康,守着她。”
“在她临终的前二个月,我就已见不到她了。她将我逐出青玉小筑,要我速返临川。--只是我哪里舍得?于是在青玉小筑附近寻了房子,悄悄住下,只盼能随时知道她的消息。那些日子,真人一直守在她身边,怜我一片痴心,不时将她的消息送与我知。”
“直到地震后,真人因担心过来看我,我才知道她去了。真人说,那地震,只为护国天女辞世,国基动摇。”
见琛,见琛,你和这沈妙容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居然可以伴你那么久?而你,却忍心不再见我。她在你心里,也许真的非常非常重要吧?!
见琛,若真有来世,我但愿你不是什么天女,不需去护什么国家,只是一个凡子,过着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我轻轻问沈妙容,“遇到见琛,如此深爱,可曾后悔过?”
“悔?我为什么要后悔?”她昂起头,微笑,那一瞬间她竟艳丽得一如下凡天女,“遇到她,是我此生最最快乐的事,何来悔意?”
“即使,你最终没有得到她?”
“只要曾经一起快乐过,足矣。”
望着一脸满足的妙容,我深深叹息:世间儿女,谁不是在情海中载沉载浮,不得自拔?我怜她太痴,自己又何尝不是太傻?--都是为了那个情字啊!
妙容常常来访,有时也会遇上陈茜,三人一起剪烛笑谈,倒也其乐融融。只要天色稍一见晚,妙容自会知趣离开。
一日我问陈茜,“为什么妙容与我常常见面,你从不说什么?”真是奇哉怪也,平日里我和谁多说了几句话,这人也要吃味半天,怎的这次就这般大方?
他说,“我终究还是欠了她。我为帝后,一心只想到要你伴在我左右,只想到立你为后,虽说最终仍是立了她为后,但我终究还是欠了她。如今她虽为皇后,却只能是独守空房。”
“你就不怕我和她乱来?”这人的警戒心向来是一流的,连话也不肯让我与人多说,如今一活色生香的妙丽女子和我经常往来,他就真放得下心?
“你会吗?”宠溺的看着我,“我相信我的阿蛮啊。而且,”突然一笑,笑得坏坏的,奸奸的,就像只狐狸似的,“就算你有那颗色心,妙容也绝不会肯。她的心里,除了陈见琛,还会有谁?”
“还有后位。”
他却说,“其实后位对她而言,也并非是那么重要。”
“哦?”我才不信。曾挟见琛以胁我从之的女人,会不看重后位?
“阿蛮,”他缓缓说道,“当日她父亲临终前,曾叫她立下血誓,声言,若有朝一日我为帝,她不能为后,定叫她永生永世也见不上陈见琛,让她与陈见琛永远如同日月,绝对无法同时存在。”
!
“她痴缠陈见琛的事,谁不知道?”见我一副目瞪口呆的蠢样子,陈茜笑了,“当年她曾随陈见琛行走江湖数年,虽说最后还是回来安心做我正妻,但她对陈见琛的心,谁不知道?”
我深觉奇怪,“她的家人不反对?”通常家人遇到恋上同性的事,谁不反对?谁不是想把自家儿女拉回“正途”上来?像我家老父,若非因为我选的人是身拥重权者,又怎会妥协?
“她的父亲一向对陈见琛恭敬有加,我就纳闷,为什么在知道自己女儿对陈见琛的感情后,仍能从无一句恶言?现在想来,一定是早看出了些什么。妙容的父亲精于相术,只怕是早看出陈见琛并非凡品,所以,巴不得自家孩子能和她多多接触。”
想到她们,我有些神往,那时她们仗剑于江湖,何等快意!不管她们后来怎么样,正如妙容所言,至少她们曾经快乐过,曾经一起笑过……
“阿蛮,又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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