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龙。”
男爵母亲的语气含有某种感情,那语气就像在说——接下来妈妈要单独告诉你一个秘密,请你仔细地听。
“你父亲憎恨你,是因为本该总领一族的你,变成了其他存在的关系。你父亲没有拒绝那位大人的要求,而是满心喜悦地把你交出去,这点绝对没错。只不过,有个人在你父亲面前让他憎恨你、想要杀死你,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件事。”
男爵闭上双眼,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他试着承受一切,静静地忍耐。因为自己并不是人类。
于是,他静静地问了。
“那个人是葛里欧禄吗?”
“不是。”
“是那位大人对吧?”
“不是。”
“那是——?”
“是我。”
没有人搅乱平静,环绕小艇的湖水不起一丝涟漪,男爵如石块般文风不动。所谓的悲剧,大概就是如此。
“怎么可能?”男爵依旧镇定。
“你问问葛里欧禄吧。”水中女子说了。
“是真的吗?葛里欧禄?”
“正是如此。”老学者有气无力地回答了。
开始有涟漪往小艇外泛去,因为男爵全身发软无力。
“奉了令堂——歌迪丽雅小姐命令,想要在您胸口钉下木岑木桩的人,就是在下。若非对象是巴龙公子,应该还清清楚楚残留木桩的伤痕才是。”
“他失手了,我也感到后悔。在听到你的哭叫的刹那,我就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曾经由葛里欧禄的手落到如今这种下场,我想也是天谴。”
巴龙。博拉珠——为父亲所疏远、遭母亲杀害过的苍蓝男爵,默默伫立。
“如果你要杀死你父亲的话,在那之前,妈妈也该死。巴龙,我想说的只有这点。”
男爵、男爵母亲、老学者——仿佛三股思绪各自具体成形了似的,三人在淡淡水光中忽隐忽现。
突然,男爵转向右方;葛里欧禄抬起头;女子轻晃。因为三人感受到了极其巨大的气息。
那气息变作如雷声响而来。
“悲剧场面结束了吗?美丽的母子啊。”
是福蓝多。博拉珠的声音。
男爵调动所有神经朝向声音出现地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定位。
“好了,你应该听完妈妈要说的话了。我这不成材的儿子呀,爸爸为了再度和你交手而下来了。从一开始我就在上面看着你进来,虽然不知道你现在是何心境,但既然觊觎我的性命,就不会让你活着回去。你放心吧,在儿子弑杀父亲之前,父亲会先消灭儿子的。”
小舟突然像枯叶一样摇晃,猛烈冲击波打中水面,湖水为了寻找怒气的排泄口开始汹涌奔腾。
“哈哈哈,看得到我吗?巴龙,我的儿子呀,要是连这个都办不到,就更别想要杀我了——”
哄笑声爆出,又突然止住。
“怎么可能?是从哪来的?!”
仿佛是这惊讶的声音命令了怒涛停下。
青铜小舟幽雅地静止在水面上,有如从一开始便未曾晃动过一般;在这一刹那,小舟右舷——右方的水面破开,一道仿若魔鸟的黑影跃出。
“——D?!”
美丽身影的左手往不知位在何处的天花板一挥,黑衣飘飞,他一个翻身,以立姿降落水面。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
他没有沉入水中,宛如一只优美的黑色水鸟。竟然稳稳地站在水面上,只是长靴底部微微被浸湿而已!
浓紫身影从高处降下,或许是对D还以颜色,他也在泛起一阵细弱涟漪后站到水面上,紧接着右手一甩,三道橘红火线朝D飞射而去。
火焰包围了接下这招的D的左手,又随即熄灭。那是他方才打出的白木针,被用接近音速的速度回射,与空气摩擦后燃起的火焰。望着火光摇曳的美丽容貌,福蓝多不禁恍惚了起来。
“D,你怎么会在这里?”问话的人是男爵。
“跟踪你。”回答合理而简短。
男爵为自己的天真露出苦笑,说道:“你别插手。”
“如果你赢了的话。”
“会赢的。”
除了战斗以外,男爵以再无其他目的。
两块圆盘飞过小舟舷侧落入舟内。那是D抛过来的东西。
男爵并不知道,那是用在葛里欧禄房内找到的塑料板,裁切而成的东西。D之所以也预备了他的份,大概是料到了男爵造访身在地底母亲的心理,想到这里变成战场的可能性。
那圆板别说是人,甚至是支撑一只老鼠都让人觉得十分勉强,上面连一条固定的绳子也没有;但男爵两脚轻松自在地踏了上去。浮在水上的男人变成三个,他悠悠然地往父亲——福蓝多行去。
“您似乎心情不佳呢,父亲大人?”他问道。“即使是父亲大人,水对贵族来说仍是嫌忌的敌人;不过,对我而言——”
贵族畏惧流水,而巴龙。博拉珠却流淌着无惧流水的血液。
在宽大深紫长袍的上方,宛如恶鬼的面容扭动了嘴唇。
“那就是你身为废物的烙印。我的儿子呀,永远遭受诅咒吧!”
福蓝多将手中的黄金权杖朝男爵脚下一挥。
宽五公尺、长度不明的裂缝出现,有如要吞噬男爵似的张大了裂口。
男爵业已人在空中。
他无视于脚下的巨大深渊,以福蓝多的胸口为目标跳去。
“哦喔?!”
大概是感到意外,福蓝多甚至忘了挥动夺命权杖。
男爵由下一压福蓝夺的右肘,让他麻痹,同时将那手向后反折,男爵并用左臂勒住父亲颈部。手上传来了仿佛拧扭树根的触感。
在淡淡水光中,福蓝多。博拉珠的脸充血变得通红,继而转成暗紫色。
“绞技是吧——好招式。”沙哑话声在D左腰处说道。
不死的贵族若是陷入了窒息死亡的地步,也要花上数分钟才会复活。这对要在他的心脏打入木桩,已是十分充裕的时间。
紧密贴合的两个人影没有分开,只是不停抖动,又过了十秒。
福蓝多抓着男爵是手臂的左手突然垂下,这时让人觉得这出奇制胜的招式可能就要决定胜负。但那只手并非用尽了力气,而是伸到背后握住右手的权杖,接着将它往脚下的水中呼啸射去。
“呜啊!”发出惨叫的,是不知不觉间漂到那里的白色身影。红纱在水中如云扩散。
“歌迪丽雅小姐?!”大叫的人是葛里欧禄。
隔了一瞬后,男爵也叫道:“母亲大人!”
这叫声连同男爵的身体,一起从猛烈弯腰的福蓝多头上被摔过去,画出弧线往水面摔落。
水花四溅。朝着男爵沉入水中的身影,福蓝多大力一挥右手,窄刃短剑握柄末端的鲜红宝石,在他手中闪闪生辉。无论男爵下潜或上浮,都没有闪躲的余裕。
流闪银光与迸射火花同时乍现。
因为D出鞘斩来的一刀,被福蓝多用左肘——用D无法砍断的左肘挡了下来。
“是泰坦合金的手臂唷。”一边展示朦胧银色光泽,他一边大笑道:“比之前的手臂更好,力量也十足。D啊,你的刀已经无效了。”
由于D想再尝试一次,于是第二击又从上方砍落。
左手依然挡下这击,接着往脚下湖水一捞后,福蓝多卿大力握拳。
一道水柱射穿了尚在空中的D之胸口。
那并不是普通的水柱。福蓝多的人工手臂握力足足有五十吨,直径不满一公厘的水流速度,高达了三马赫。
胸口一带化为火红,D沉入水中。
也没去确认D的死亡,福蓝多望向儿子那边。
飘荡水中的雪白女子胸口正插着他的权杖,男爵抓着它,呼喊着:“母亲大人——”
“没用的。刺穿了心脏——就算还有气也活不久了。”
男爵凝视傲立水面、高声大笑的福蓝多。包围苍蓝身影的湖水被染为赤红。
“噢,眼神总算是改变了啊,巴龙。可是,你弄错了,我可是替你杀了想比我早一步杀掉你的女人,感谢我吧。”
“正是如此,福蓝多。”
男爵用手触摸女子的脸颊,他不再叫对方父亲。
“想杀死幼儿时的我的女人就这样死了;如今在这里的,才是我的母亲。感谢你,福蓝多,你是我真正的敌人了。”
“你腰怎么杀死我这个真正的敌人?”福蓝多微微弓身,朝男爵露出白色牙齿。“继承我的血脉却又被其他男人给予力量的背叛者,试着用那力量过来打倒我吧。怎么了?没法站在水上了吗?”
福蓝多右手中的剑刃再度闪闪生光。
剑刃停在空中,他愕然转身。
一手握刀的黑衣身影正自水上妖邪走近。
“又要来碍事了吗,猎人?再来几次也一样——”
瞬间看破了D的一刀是再度画出相同轨道砍来,福蓝多露出苦笑。
又瞪大双眼——泰坦合金的手臂被砍成两截。
D全身滴着水珠,从嘴角滑下的水线呈现少许红色。
“难道……”
“我砍了同样的地方。”D说道。
福蓝多注视着他散放血光的双眸,头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这名美丽的年轻人,仿佛再享受他的畏惧。
“难道……贵族的血,苏醒了……”
福蓝多本该呆呆站着,却还是反射性地退后一步,千钧一发地躲过了——自顶上砍落的一刀。明明应该躲过了,鲜血却猛地爆出。
黑色疾风朝踉跄的高大身躯奔去。
“住手!D!”
搅乱了连坚钢也能一刀两断之刀轨的,不知是这声叫唤?还是突然出现在这世界的古怪波动。
天变地,地变天。
在令人觉得一定是重力场上下颠倒了的强烈感觉中,D看到了。
看到了映现在浩渺湖水彼方的另一个风景。
看到了站在这世界与那世界的过度区的数个人影——蜜丝卡、梅、休威,以及包裹灰头巾身穿长袍的男人。
在蜜丝卡的带路下,梅和休威走过位于公馆地下的一条废弃走廊。
墙壁与天花板上的灰泥脱落剥离,散乱于地。说到光源的话,只有在蜜丝卡手中烛台上点着的蜡烛火焰而已。这段路看来宛如亡灵走在破落的闹鬼城堡里。
尽管如此,休威和梅都十分开朗,因为他们又能和蜜丝卡在一起了。人类与贵族的对立——这个堪称永恒困境的矛盾,被两个柔软心灵以一同度过的数日作为武器,轻而易举地克服了。
“哇~~原来蜜丝卡要去那么棒的地方啊。”
没看向发出怪声的休威,蜜丝卡默默继续走着。在少年从姐姐那听来的说明里,接下来蜜丝卡将要前往位于远方的某个贵族乐园,自己二人则是要帮她送行。
“能在那里过着幸福生活可真好呢,啊啊,真羡慕——可是有点寂寞呢。”
“寂寞?”雪白丽容突然望向他。“为什么?”
“因为要跟蜜丝卡分开了啊!”少年有些生气似的说道。“我们不是一起经历过好几天危险旅行的同伴吗?当然不能把你当作普通的同车乘客,只有〔哦,再见。〕这种反应啊!”
“我——可是贵族。”
“那种事情我知道啦!”少年一个咳嗽,眼神中隐约渗入某种情绪。“你是贵族,可是没有吸我们的血,而且我们反而觉得你帮了我们。”
“帮了?——我帮了你们?”
“恩恩,因为我是男生,当然要比较辛苦、做比较危险的事。姐姐也是一样。因为我们是在这残酷的世界一路活过来的嘛,两个人的屁股上都还留着刀伤的疤痕呢。可是蜜丝卡是贵族的女生,穿着那么白的漂亮衣裳,连手也白嫩嫩的,大概没有拿过比汤匙跟叉子更重的东西吧。在像你这样的公主和我们一起遇到同样危险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一定要坚强才可以,就是这样。”
“衣裳?公主?——我可是贵族喔。”
蜜丝卡混乱了起来。她特地再三提到贵族的原因,是为了强调她的能力比人类更优秀。
白天姑且不论,一旦黑夜降临,夜视能力、能拔起巨树的力量、宛如飞鸟的跳跃力及飞翔力、能一口气奔跑一百公里的持久力,还有只要一个瞪视就能让各种猎物无法动弹的催眠术等等,人类都远远比不上贵族。然而,这个人类的少年,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
“不管贵族也好什么也好,你都是女生。既然女孩子都在努力了,我当然也不应该没精打彩的呀。”
休威用“拜托你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的表情看了蜜丝卡。
只是在这次旅程中,他自己先是被沼泽地的怪龙攻击,又被魔术师掳走,落入布死雅手中后,又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被装到袋子里过了好几天。被农夫发现时,已经因为饥饿干渴快要衰弱死去。
但在那之后过了一天,得到充分饮食和休养以后,他就恢复成原来的休威了,这只能说是由于年轻的体力和天生开朗之故。对这名少年而言,人类与贵族的区别是不存在的。
正因为如此才感到寂寞,对要和蜜丝卡——要和贵族分手感到寂寞。
“喂,蜜丝卡,”梅出声唤她。“我也觉得寂寞呢。”
蜜丝卡无言。
但那沉默随即结束,因为敞开的大厅入口,在三人面前黑漆漆地张开了嘴巴,里面有灯影摇晃。
位于荒漠大厅中央的高大烛台上点着蜡烛,旁边立着一个穿灰色长袍的人,他的右手背在背后。
“那个就是指路人——真怪。”休威说出像小孩会有的肆无忌惮的意见。梅只是歪着头。
“过来。”蜜丝卡推了两人后背,引他们到了灰头巾人面前。
可能梅果然还是感到不舒服,她用警戒的眼神仰望他;休威“你好。”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东张西望地看着周围。
“要从这种地方出发吗?到底要去哪里啊?——好痛?!”休威按着右耳跳了起来。“搞、搞什么鬼啊,你这个混蛋?!”
对那张动怒的小脸不看一眼,指路人眺望着之前拿在右手里的山刀刀刃,舔了附着在那的少年鲜血。
“恶!这家伙在搞什么啊?”
“的确是十二岁以下孩童的血。”指路人点点头。“这一个也是吗?”
在梅突然仰望她的目光中,“是的。”蜜丝卡的如花容颜肯定道。
“好吧,已经订了契约,事到如今也不能变更了。”
蕴涵于声音中的异界妖气,让姐弟俩总算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蜜丝卡——那个契约是什么东西?”
听到梅的问题,指路人答道:“那是无处可归的贵族把我叫了出来。”
在这世上无处可归的贵族,打从历史开始时便已经存在。贵族之间没有理由必然保持友好关系;相反地,倒是日日夜夜征战杀伐的日子要长了许多。
就像往昔,在太古时被称作〔中世纪〕的时代里,使用美丽蔷薇作为刀枪纹章的另一种贵族,替那个时代带来了死亡与毁灭的狂潮,却又昂首阔步于乱世里一样,不死的贵族因其不死,所以更造就出了毫无意义的无尽惨战。
只要有战争便会产生胜者与败者,这点在他们的世界里也相同。就如同中世纪的胜者缺乏仁慈观念一样,现代的贵族们对败者的追杀与歼灭也极尽残酷之能事。
逃亡的贵族们有的亡命至邻国求救,有的逃躲到远离人烟的深山幽谷、地洞洞窟,或是深海都市里。
如今残存于边境各地的山中废墟、地底遗迹,都是那些地方的残余。而徘徊在那些地方附近的杀人机器,则是搜索者派出的破坏机械中的残存者。
会吞噬渔夫的巨大旋涡,全长足有一百公尺的大怪鱼(KRAKEN),都是由攻击者和防守者的技术结晶所诞生的战斗兵器。
纵使如此,被追杀的贵族在地上仍然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