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人后脊梁冷飕飕,直惊叹。冷琮啊冷琮,你拿着编辑部的钱,窜便大街小巷后街后弄,吃着各处小吃大餐;干点捕风捉影;写点风花雪月,不好吗?这样的日子安安生生;在乱世里可谓最太平享福的活儿了。退一步;揭揭各个主事部门的不周到;也是有益无害的;也得了嘉奖;为何你偏偏要这样犀利,刀刀要人的命呢?
“鞭辟入里,上头辩无可辩。”旁边那男生赞不绝口。
天真,冷琮太天真。
这是程昊霖反复说的,当时冷伊只觉得,他将自己看得很高明似的,躲在自己已牢牢占据的有利地形上,对于一切反对他的人都贬低;现在看来,冷琮这样一锅端了的架势,除却天真,真没什么旁的话可以来说他。
草草扫了几眼,其他文章的作者名字都怪怪的,看得出来,都如这凉二一般,全是瞎编的些名头,“这报纸你在哪儿买的?”
那男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哪儿买得到啊?”
冷伊张大嘴,“难不成是捡的?”他不可能捡了攒成这厚厚一叠,一期不落。
“我家印的。”他很自豪的样子。冷伊这才想起,他家开着个大印刷厂,从前冷琮那八卦小报也是他们家印出来,带着些与别的报纸不同的墨香。“我爹看了还不肯接这个生意,我好说歹说才接下的。”他的眼里闪着光,看出同冷琮无异的坚决果敢。
“你爹觉得这报不好?还是没钱赚?”他爹既是有这样大的生意,定有些独到的见解。
他耸耸肩,“有钱赚,这编报纸的出手阔绰得很,要是接了,定能赚不少的。我爹这人,凡是有钱赚的活都接得爽快,就这个死活不肯接”他故意卖关子似的,神秘地一笑,“因为这报纸压根儿就没有刊号。”
冷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像个心力交瘁的大人,冷琮反而是个孩子,她什么都做不了。
外头梧桐树枝头是孩童巴掌大的新叶,嫩绿的叶片遮不住漫天温煦的春光,那和暖的阳光,在地上、墙上映出点点光斑,光斑闪动之处,林荫道下的宣传栏里,一张印刷的彩色海报。
蒋芙雪一身靛蓝学生装,立在西大楼拱门之下,微绿的爬山虎爬过上头砖红的门楣。她占据了三分之二的海报,身后两步,同样学生装玄色半裙的冷伊侧身倚在门框边,大半个身子隐在西大楼深沉的阴影中,只一个侧脸,看得到眼眶、鼻梁与抿着的嘴。
看似再平常不过的校园场景,却又劳烦了西洋画报那个黄老师,从北平赶来,就拍这么一张照片,忙不迭地寄去金陵佳丽的评选委员会,一连两个礼拜,金陵日报上每天僻出一版,只刊终选选手,和自己搭档的照片,大大的一张,十四个选手,整整两个礼拜才刊完。
冷伊先在心里笑说,这日报社也是图省事,这般的偷懒,一张照片抵了一版的内容,编辑记者什么的定是整日翘着个二郎腿,在办公室胡侃了,太随意了,怎么对得起读者。却没成想,正因为这大大的,在她眼里只比留白好一点的海报,这两个礼拜日报的销量却是翻了番。许多平时也不看报的人,隔了两天,还要回过头去找一开始的漏掉没买的,像是攒足了十四章海报,就能召唤个美人似的。
一时间,冷伊也有点恍惚——早晨去包子铺买个包子,也能见得自己那半张脸贴在黑洞洞包子铺里墙上;晚上路过透亮的理发室,自己的半个脸又在那白瓷砖墙上张贴着;更过分的,在路边上还见过自己半张脸上踩过鞋印子的,心里叹了叹,却很快被五十块大洋给收买了,是上海一家做化妆品的彩霓轩,看中这十几张照片,要买了去做月份牌和包装,五十块钱当是给她们的模特费儿。对于那躺在地上被踩着的海报,冷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居然还有一套化妆品寄了给她,有胭脂、粉饼还有些旁的,她也不大理解用途的,一大包,一看,那包装竟也出自这十四张海报。
冷伊拿出来让娘挑,她想也没想,就拿了那个香膏。清新的花香,上头写着适合年轻女孩子用,想想也不适合她,原因只是因为冷伊的半个侧脸在上头,她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着。
自己坐在房间床上,对着梳妆台这一套化妆品,心里直发愣,这弄堂里小小的氛围也发生了变化。从前是相安无事客客气气的;自从爹在家里一闹,大半的人都知道他们家出了个交际花,就再也没有正正经经招呼过了,他们总在远处悉悉索索地说着什么,等着冷家人走近了,他们也停了,脸上有点心虚的却又有点高傲的笑;这几天,有一些笑得谄媚了,另一些却反而把不屑放在了脸上,这微妙的心思也是复杂的。
他们的不屑,却在冷伊的心里激起一点快意,反倒比原先的心虚让她更加扬眉吐气,能把人激得故作不屑,不屑给你看,就定是有他比不过的地方,于是要用不屑来打击你、鄙视你,然而她只要懂得他掩盖的色厉内荏,她的心却也是站在高位的。
想起年前,程昊霖为了一份西洋画报大为光火,这会儿要是看到了这满幅的日报,不知作何感想?其实冷伊不过是个配角,蒋芙雪才是主角。蒋芙雪这现场都选美,比冷伊一张西洋画报没留名字的照片不知张扬了多少倍,他怎么不冲着她发火?他非但没发火,还笑嘻嘻地给她投了票呢。
想到这些,冷伊心里闷闷的,平平的一个学生的时候,他不放在眼里;等到她有了丁点机会,能不那么平凡的时候,他却变本加厉到需要苦口婆心地劝回正途,似乎真的有多么不堪似的。那他如果再看了这化妆品呢?
伸手拿起一管口红,类似于欧洲的油画质地的包装,那个“美”到特别的财政部长的女儿立在残垣之中,那残垣似乎是圆明园?与冷伊她们的学生装不同,一身浓烈的大红旗袍,衩一直要开到腰边。她的脸上却是淡然、甚至是冷漠,吊起的眼似乎能睥睨众生,和旁人不同,这终选,她也没邀什么帮衬的小姐妹。旋出口红,正是和她旗袍一样鲜艳的红,从来没有试过的。
对着镜子,往唇上一点一点抹,直到满嘴的珠光,配上今天淡灰薄呢的旗袍,蓦地想起那张“塞外英媛”,满眼只有嘴唇上一点红,却仿佛惊艳了整个雪原。脑中猛地闪过她的黑纱、被程昊霖横抱在手中、程昊霖袖管中滴落在雪地的点点血迹,和这满嘴的朱红何其相似,冷雨慌忙扯过帕子将口红揩去。
她答应了蒋芙雪帮这个忙,不就是为了这个局面吗?然而此时的心情,却又有点如四点的太阳,离沉下去尚远,却仍旧有带点讪讪。
程昊霖对着手中的报纸,看了又看,主角那么明亮清晰,配角隐在阴影里只有个侧脸,看不大清楚,直叫人烦躁。
右肩好得差不多了,可归期遥遥。
冷伊在家架起古琴,既是要了蒋芙雪给的机会,也是要实实在在帮她办事的,终选,她仍旧要引吭高歌,冷伊这个伴奏定不能出岔子。
指尖才泻下半首曲子,楼下倒又热闹起来。隔着琴音,只觉得是程虹雨欢快难挡的语调,抹住琴弦,却能辨别出还有蒋芙雪问好的柔柔的音调。
从二楼探出头去,看到她们二人一齐抬头,冲着冷伊招手,“陪我去挑个礼物。”
程虹雨这么快就语调轻快了,冷琮已是过去式了,她真洒脱,冷伊看着她如此舒坦,心里很不舒坦。
“什么礼物?”
“唐小姐生日,邀了我们都去呢。”蒋芙雪心情很好。
冷伊不自觉地拧了拧眉,唐小姐?想着自己和她又没什么交情,蒋芙雪口中的“我们”,大概是指她俩?“请了你们,你们挑就够了。”也挥挥手。
“还有你,她也请了你的。”程虹雨又招了招手,“冷姐姐下来陪我们去一趟吧,我们三人挑个好点的,一起送。”
“你别磨蹭了,你出点力,钱都让虹雨出了,这么好的事儿,你还不来。”蒋芙雪“咯咯”直笑,挽着程虹雨的胳膊,这一幕有点扎眼,原来她俩已经这样熟稔了,加个冷伊倒是更显多余。这一趟实习,好像把她与这里的一切隔了有好几年。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冷雨霖霖'民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聊人生,寻知己
第102章 意外的宴请(二)()
冷伊本以为会和蒋芙雪坐在后座;程虹雨会如主人一样坐在前排,却没想着她也跟她们俩在后排挤挤,准确地说是和蒋芙雪挤挤,冷伊则索性被挤到了一旁。
她们的亲密程度大大出乎冷伊的意料,听着二人叽叽喳喳地聊着;吴小姐前几天出来喝咖啡时手上戴着的戒指;粉嫩嫩的颜色,却割出无数道面;从哪儿看过去都是粼粼的光;好不漂亮,不用问;也知道是如意郎君送的。
冷伊靠在皮靠背上,闻着皮革泛出的香味,三位年轻小姐挤在这一排后座里,自然是香气逼人。听着她们一惊一乍地议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鼻尖清嗅;冲进来的全是花草的芬芳;她觉得少了点什么,薄荷?也许是;香烟?应该是的。
心中细细思索;身边这二人是如何遇到一起的?脑中要么是和程虹雨单独在一起悉悉索索地议论;要么是和蒋芙雪凑在一起咯咯直笑;可她们二人?哦;对了;那日游/行,到了朝阳门外的时候,她们二人倒是一齐在终点给大家端茶倒水的,那时也没见着怎么的熟稔
“吴小姐的未婚夫,啧啧。”啧啧声是蒋芙雪要讲个八卦的前兆,她那欲扬先抑却又掩不住的窃笑,冷伊是这样的熟悉,这才想起,自己同她似乎也是这样熟稔起来的,大一的时候,也是她先讲了那天上课的看似古板的中年老师在英格兰时候的风流事。
那位老师年轻时,在伦敦遇见个千金小姐,两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留学时光转眼而逝,终究要回归各自旧式的家庭,等待他们的是幼年定下的婚约,郎情妾意却又抵不过家族的重压,二人相伴归国,执手相看泪眼,终究是挥别在北平的车站。各自带着永失挚爱的悲壮心情回了各自的家,都是雕花门楣与深深庭院的旧式大宅,两个年轻人的日子还那样的长,却觉得自己的日子都走到了尽头。新郎官手抖着挑开喜帕,正有种身上系着铁坨往河底坠的绝望感,定睛一看,那泪眼婆娑的美娇娘,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千金小姐?
当然了,如果这是个喜剧结尾,为何这老师浑身仍旧散发出老学究的气味、整日整日眉头紧锁,就又是日后八卦的源头了,总的来说,蒋芙雪这无伤大雅的八卦精神,倒真的不失为拉近关系,尤其是年轻女孩子关系的法宝。
蒋芙雪掐了掐程虹雨的腰,逗得她直躲,“我说,我说便是了,他上个礼拜刚得了儿子。”
冷伊转头盯了她一小下,她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六斤的儿子,喜得他娘合不拢嘴。”
“吴小姐?”程虹雨也着实一愣,眉头紧锁。
是呀,刚生了儿子怎么还能闲适地出来喝咖啡展示自己的新戒指,冷伊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
“听说是吴小姐未婚夫娘房里跟着的陪嫁丫鬟,陪嫁的时候不过丁点儿大——”她顿了顿,“不过也比他要大个七八岁,他也才二十出点头?”
冷伊觉得不妥,于是低下头没说什么。
程虹雨也理清楚了里头的关系,又笑了起来,“敢情那戒指是赔罪来的,我就说嘛,还两个月就结婚了,这个时候,无缘无故,送个这么大的戒指。”她又比划一下,“看起来比我们大太太的结婚戒指还要值当点,我就说,怎么冷水里发酵呢。”
冷伊用余光偷偷瞥了瞥程虹雨,果然这些千金小姐们之间的客客气气也是假的,她心里不喜欢吴小姐呀。于是为了迎合程虹雨,蒋芙雪现在这么伤大雅的八卦也敢讲了。
“那这儿子”
程虹雨话还没问完,汽车停在了瑞荣裁缝铺,这可不便宜,上次冷伊做了那套被娘说了又说的衣裳,衣料什么都是另买的,也要了近十块大洋。
瑞荣裁缝铺是个三层的小洋房半爿,冷伊从前也就只在一楼待过,更多的时候在橱窗外流连,虽然娘总说这裁缝铺太过前卫,却也戒不了她觉着那衣裳好看的心。一楼屋子有个黑色的楼梯,通到二楼去,从下面只看得到,和一楼采光不太好的幽幽不同,二楼的阳光倒是很足,迎着楼梯口便有一面很大的镜子,镜子里映出的天花好像是贴着石膏条的,繁复的花纹让人登时就想到伊甸园、城堡之类的词语。
程虹雨走在了前面,路过一楼的铺子,上回帮冷伊量尺寸的不苟言笑的小师傅,这会儿却很是殷勤,“程小姐?哦程小姐上楼上看看去,嗳,程小姐脚下慢点。”
二楼原来有旁的师傅,也与那小师傅不同了,上了点年纪,站在一个衣架子前面。那衣架子上也看不着什么麻布料子了,左边全是丝绸的旗袍,中间有一条百褶纱裙,算是一条明显的分界,另一端全是西洋式的礼服裙,裙摆似乎都有冷伊整个人那么高,也不知道要怎样的好身量才撑得住。
现在不过四月多的天,这儿的旗袍却是薄薄的夏天式样,果然走在季节的前头。
从前,冷伊还以为那个小师傅是这个瑞荣的什么人,儿子或是侄儿,又或者是最信得过的徒弟,今天才发觉,原来人外有人,那小师傅要是个儿子,也只能是庶子,二楼这个才是嫡子,两人的身份不同,从衣架子上看得出手艺也不同。
程虹雨对这师傅也不端着架子,倒很亲热地嗔怪,“打了几个电话来催,真是的!”
“不是我催,这礼服放在我这儿,我可吃不下睡不好,要是丢了,或者哪个笨手笨脚的给勾了丝,我这瑞荣时装店全部兑出去都不够赔的。”
冷伊也是刚才进来时才发觉,只一楼才叫裁缝铺,二楼就成了时装店了。
“瞧你说的,跟没见过世面一样,让人家笑话。”
“真的,这套太贵太贵,下次别让我们家做这跑腿的事儿,钱赚不了几个,担惊受怕倒是没少的。”原来连他也做不出来。
“金陵城这地方,嗐,还没静海有意思,这么点儿衣裳也难买。”程虹雨撇撇嘴,蒋芙雪笑着捂了捂嘴。
那头,那个师傅从后面一间屋子里,拿出一件挂在衣架上还蒙着一层薄羊毛毯的裙子,羊毛毯一揭,闪得冷伊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先不谈那碎碎的闪闪的值多少,就单看那一点点缀上裙摆的手工,就值了多少大洋。
“这,程小姐试试?”那师傅说话不太有底气。
“我,我好像还撑不起来。”程虹雨说完打量了下冷伊。“冷姐姐,冷姐姐试试。”程虹雨又短暂地瞥了一眼蒋芙雪,最终还是转来招呼冷伊,“就属冷姐姐和唐小姐的身量最像。”
冷伊有些诧异,唐小姐那么高挑,自己哪里像她了,像谁也不要像她!心里隐隐有些赌气。
那做衣裳的师傅也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位小姐像一些,只稍稍矮了那么一点,不打紧,我这儿有高跟鞋,你就试试吧,冷小姐?要是哪儿不合适了,也好赶紧拿回去改。”
冷伊拿过那衣架,师傅在一旁小心翼翼将裙摆托着,她也只得举得高了些,免得这下摆拖在地上。挂到里间的钩子上,转头关上门。这宽敞的试衣间,倒有她房间的大小,又似乎更敞开些,大概因为没什么物件,只两块大镜子,从上到下,相对在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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