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霖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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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霖霖-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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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线外套,走在日头下就已经要出汗了。

    晚间的风,带着对面人家糖醋鱼的味道,穿堂而过,也透着些许热气。

    “北平的学生又在游/行。”憋了半天,冷琮挤出这样一句话。

    这样的情形已经有三四天了。自冷伊从姑苏城回金陵城,晚饭便不讲话,只在一边,低眉吃饭,冷琮每天一个时事新闻,却也没能让饭桌上热闹起来。

    “明天不上课,伊儿把那裙子拿到裁缝铺子里改改去。”娘终于开了个贴近生活的头,这个话题她已经说了好几天,冷伊一直没应。

    她说的,还是上个月,冷伊和几个女同学,去中央饭店后头那家瑞荣裁缝铺做的一套衣服。周一晚上拿回来的。

    象牙白绸缎子衬衫,加一条黑灰薄呢马裤。这套衣裳的特色就在袖子上,只遮了大臂的一半,肩上堆了层层叠叠黑缎,如荷叶,但同马裤一样黑色。

    在铺子里试的时候就眼前一亮。这衣服本就是看了西洋画报封面才想到要做的,当时只觉得能有三分相像就好,却没想到这么服帖,效果与画报上接近得很,很是喜欢。

    回家穿给冷琮看,他一个劲儿拍手,说去年暮春去上海,写那个离个婚闹得沸沸扬扬的女画家陆茵的采访稿,在马场见着她时,她和一帮贵妇名媛就是这身打扮,他差点看呆了,没成想冷伊也能穿出这个效果,倒是天生做富太太的胚子。

    冷伊当时还在跟他笑说,一句话提两次“富”“贵”,俗得很,娘就买菜回来了,见着她这一身,当时脸就阴了下来,而后时不时就要劝她去把袖子改了,不说到手背,半个小臂是必须遮着的,冷伊只听听而已,根本就不打算改。

    “你别只嗯,明天就去。”娘今天似乎定要把这事给办了。

    “这套衣裳就这袖子最好看,改它做什么?”冷伊也觉着了,这次是糊弄不过去了。

    “这衣裳太”娘没说下去,换了个理由,“张家老爷夫人知道了定不喜欢的,本来就”她顿了顿没说下去。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她也没了好脾气,嘟囔一句,“若不是你这样坚持,早就结了婚,哪里来这么多的幺蛾子。”

    娘吃了一惊,筷子重重放在碗上,激得冷伊心里一颤。十几年来,娘总是和和气气,但印象里也有几次发火的:一回还是高小,有一天急着同隔壁的女孩子到弄口买栀子花,作业潦草地写完,娘发现了大发雷霆,连说她最恨女孩子长成花瓶,从此冷伊的学业再也不敢怠慢;还有一回已经是考中央大学之前,同博容去戏院看新上的卓别林的默片,回家,娘铁青着脸坐在门廊下,她辩解了句,说能嫁进张家,这大学上不上是一样的,她险些甩女儿一个耳刮子,幸得舅舅在一旁拦下。

    她这一砸筷子,冷伊心里已经后悔说错话,只面上还犟着,没有立刻认下,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她,看她居然双眼噙泪,心中更是悔。

    冷琮赶忙抚慰嬢嬢,一边对冷伊使眼色。

    冷伊赶忙识相地说:“妈,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娘点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个帕子抹抹眼睛,居然朝她一笑,“晚上约了几点排戏的?让冷琮接送吧。”

    “从这儿到玄武湖,一路都是街灯和人,不用哥送,我把碗洗了就去。”说着已站起身收拾碗筷,却被娘抢先收过,她低着头,一句若有若无地:“妈就只想要你好。”转身进了厨房。

    冷琮站在冷伊身边,低头看着她,“一事归一事,衣裳是挺好看的。可博容的事情,你要怪罪嬢嬢就有些不讲理了。”俯下身子,“过会儿再好好赔个不是,没人比嬢嬢更关心你的婚事了。”

    自觉理亏,拼命点头,背起包,往外走去。

    春季汇演,英文系也出一个剧,用英文对白。

    冷伊和系里的同学私下认为,其他许多系出的节目,不管是剧还是诗朗诵,亦或是歌舞,总与时事密不可分,一个学校里,对当今时局看法的人很多,有的歌颂、有的痛斥,料想那些节目针砭时弊又或歌功颂德,想想都沉重。他们另辟蹊径,索性来个轻松的剧,将英国的爱情傲慢与偏见做了删节,取了其中几个经典段落。

    猜想,那天虽会遭许多激进的同学或老师批评尽是些西洋的儿女情长,但在那么多沉重主题中,未尝不是一个出彩的节目。

    这一晚不过在五洲公园第一次对台词,顺便商议服装道具的事情。

    大四一个师兄的父亲是剧院经理,已打好招呼,下周六直接去试衣裳就好,道具服装的事情解决得很是便利。

    至于台词,这一次不过几个角色将台词读了遍,并稍微设计了动作,因是周五晚上,几位同学还约了人,第一次排演便早早结束。

    冷伊独自顺翠虹堤往玄武门走去,心里可惜,既是来了玄武湖,应该好好游赏才对,偏偏夜间,只见得湖边垂柳齐齐如美人梳妆,在湖边倚着,旁的再也看不见。罢了,待下个月张博容来时,他们可以再来湖上划船。一想到博容,她心里怎么都不顺畅。

    此次回姑苏城,两个白天并周六晚,博容几乎全程作陪,冷伊担忧他嫂嫂表妹横插一脚的心算是放下,但从他紧锁的眉眼里也看出些隐情,可问了他两次,他只道没事,她也不好追问,只注意到他俩并肩走的距离拉开寸许,不细查是看不出。

    他也看出她的不悦,反过来问怎么,这察觉出的点细微也不好同他说,只向他摇头,两人便默然了。

    最后他送她上火车的时候,隔着窗还追了几步,说下个月再来南京看她,只那一瞬,她觉得,她是多心了。

    一个车夫拉着车从眼前过,冷伊才从神游中回过神,已走到北门桥。车夫刚过,见对面定定站着个人,正仔细打量她,她也茫然地瞪着他,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是那莫名其妙的军官。

    北门桥热闹的街市,一个个垂在路上空的招牌,高高低低,被两面店铺透出的光亮,映得仿佛是浮在空中的另一条街道,直通到背后半山腰发出庙宇微光的山上。两边店铺个个晕出半圆的光,洒在街上,只街中央一条晦暗狭长的道。

    那军官就站在这昏暗小道的起点,上下打量冷伊,眼中无半分恼怒,仿佛换了个人或是变了心性。

    雪青对襟短衫,露出两截羊脂般的胳膊,在灯光映衬下,分外地白了,玄色的半长裙,膝下一节小腿,露在纱袜之上,黑色小皮鞋也发出油油的光。

    大学里虽不规定着装,但这样的学生装总是最稳妥的打扮。

    第三次相遇,知道危险将近,冷伊却半分力气都没有,僵直地站在路上,拘谨地用右手拉了拉左臂的袖子,毫无缘由又徒劳地想将手臂遮住,半低着头立在原地。

    他笑了笑,她也不自然地回了个微笑,向一边传出喧闹的酒楼望去,他却向她走来。

    呼吸瞬间变得急促,冷伊微涨着脸,右脚悄悄后撤了半步,低着头,见得视线中,一双皮靴越靠越近。

    “你是”他沉吟一下,看来是不记得她姓什么,但好在这次没再把她认作什么王依。

    发梢被他的气息轻轻拂过,“我姓冷。”抬头回答他。

    “冷小姐,你好。”

    想起那次在红房子餐厅,最后,他也是这样客气的,她也只能客气回道,“你,好。”因为紧张,短短两个字却断了开来。

    他侧身望向那酒楼,“我还没吃晚饭。”

    一件蓝灰的衬衫,两个袖口随意地卷在手臂上,衬衫下摆却整齐地束在藏蓝的马裤中,一双黑皮靴锃亮。想是刚下班。

    “司令部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多,你辛苦,我不打扰了。”微微弯腰,就要绕过他走开去。

    “冷小姐”他顿了顿,“能赏光一起吃晚饭吗?”他又抬头看看酒楼的二楼,没有一楼这样嘈杂,雕花的窗棂打开,从那低矮的窗框,望得见一排排方桌。

    “好意心领了,我,我在家已经吃过晚饭了。”冷伊咬着唇对他强笑着婉拒。

    他叹口气,又道,“城丰酒楼除了菜品出名,秦淮小吃做得也是一绝。冷小姐,就当吃个夜宵也好。”清了清嗓子,“那天在上海,实在鲁莽,让冷小姐受了惊吓,没有好好道歉,想来很懊悔。”他走近一步,“冷小姐,给个机会。”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冷伊再不动容,倒显得小器,也就点点头,跟在他身旁,进了酒楼。

第9章 风水轮流转(三)() 
店小二殷勤地将他们往楼上引。

    走到楼梯边,军官略弓腰,“冷小姐请!”很绅士的礼节。

    冷伊一怔,“你先请。”

    他没有推辞,走在前头,微侧过身子看她,原先插在口袋的双手此时背在身后。他上了楼便候在一边,以备不时之需,倘若她脚底下不留神,也好及时拉一把。

    心中暗自称赞了下,这礼节,冷琮和张博容都是学不会的,或者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学。

    他挑了个位子,从窗户里望出去,刚巧能看的见进香河。这个时刻了,还有乌篷船在河里慢悠悠行着,划出清爽的声响。

    店小二推荐了几道特色菜,冷伊却没有什么食欲,反倒让荐了几个小吃。

    对面的军官笑着也没有坚持,自己要了碗熏鱼银丝面,又添了笼小笼,末了,吩咐要了壶上好的碧螺春。

    不一会儿,千层糕、马蹄糕还有鸭油酥烧饼便先上来,点心什么的都是做好的,冷伊见都是自己点的东西,有点不好意思。

    他却略带笑意斟茶,“女孩子都喜欢点心。”

    夹起一块千层糕,软糯香甜,每层都涂了酥油,撒上坚果末,一口下去,两颊留香。

    他一手握拳撑着头,眼神飘在外面的河道上。

    “那位先生,是冷小姐的”他又打量一下她,像是思量什么,“未婚夫吧?”

    羞涩地点点头,想来因为自己学生打扮,他揣度下来,定是未婚的。

    “很相配。”他点点头,望向她。

    冷伊这才有机会在不慌乱的情形下仔细看这个男子,方正的脸庞。不禁想起,前段时间许多小报上,顺应时局,编出的军阀红颜的里年轻将军该有的长相,剑眉凤目。看着那映照出头顶灯笼光彩的眼睛,冷伊突然想到大海星辰这四个字,把自己一骇。高挺鼻梁,一双薄唇,被滚烫的碧螺春染成殷红。脸上很光洁,于是下巴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胡茬。

    “冷小姐芳龄?”

    听了答十七后,他噗嗤一声轻笑。见她有些疑惑,忙解释道:“我比你长了好几岁,不仅是惊吓你,现在还感觉欺负了小孩子,真对不住。”

    本是极刚硬的声音,此时沉沉的,也不那么生硬。

    “我”冷伊迟疑一下,终于还是要问出口,毕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认作一个他的死对头,这事情还是需要问问的,“我是不是像先生的什么朋友?”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问到这件事,一愣,又用手托着头,仔细端详她。

    被他这么直直地看着,冷伊的脸一下就红了。

    “朋友谈不上。但是,像,实在像,只是多看一眼就又知道不像了。”

    “哦?”红房子餐厅那次他也是端详后态度大变的。

    他耸耸肩,拨弄一下茶杯,“气质差别很大。”

    蓦地想起祥云时装公司里见着的那个女人,眉眼那么相像,可那绰约风姿,确实不同。见他没有继续透露这件事情来龙去脉的意思,她也识趣地主动另开了头。“先生有孩子了吗?”

    他先是一愣,眉头一锁,继而又是一阵发笑,冷伊被他笑得窘迫,总觉得自己说错话。

    他见她这表情,又摇头,“不是笑冷小姐,只是近几年老被问这个问题,想到自己其实还孑然一身,有些无奈地发笑。”

    可她分明没看出无奈,相反地,有那么点儿安然,自得,当然难免带着落寞。

    这个时代已经比父辈开明了许多,饶是这样,早早结婚却也还是风俗,于是还有许许多多的青年人,没有恋爱过便结了婚,当然也有勇士,先住在了一起,同居也要登报说明,却迟迟不结婚。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稀奇,这句话是张老先生总是感叹的,感叹中不必说的,必有愤懑。

    面前这个男人看得出,不光家世显赫而且身居要职,居然还没有婚娶,真奇怪了。不过转念一想,他没有妻室,定不是没人愿嫁,倒很有可能是想嫁的太多,他挑花了眼。

    他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补了句:“不过这样的日子大概快结束了。”反倒长叹一口气,这时才真正显现出无奈。

    好一个花花公子,冷伊心中暗笑。

    月朦胧鸟朦胧,从北门桥踱到鱼市街,不过几十步而已。

    冷伊谢绝了他要送到家门口的好意,虽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只是今天她若是看见这样一个男子送她回家,定要问,解释起来啰啰嗦嗦好不麻烦。

    他见她一抬手指着的屋子近在咫尺,而且又一再坚持,也就在大路口告别,将末了多要的一份装在纸袋里的千层糕递给她。

    伸手的瞬间,他警觉地瞥到几个街角之外,摊贩早已撤去,空空荡荡的南门集市,迟疑一下,“前几天是不是”紧盯着冷伊的鹅蛋脸,看她脸上细微的表情,“是不是又惊扰到了冷小姐?”说完薄唇紧抿,即刻透出冷意。

    刚想点头,突然想起冷琮冲出来的那一拳头,打得不轻。仔细看他左脸颊,似乎还有点点淤痕,再加上冷琮似乎与军队里头的人不对付,一时舌头打了结,装作没明白的样子,瞪大眼望着他,微微摇头,“什么?”

    他释然一笑,“没事。”继而眉头紧锁,“告辞了,冷小姐。”

    点头跟他告别,转身走进巷子,高低的房顶,投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各种形状的屋顶里穿行,突然想起,仍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转过身去。

    他像在北门桥刚见的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挺直脊梁,迈着大而轻快地步子,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头高高扬起,背影被路灯拉得颀长。

    这时追上去再请教名讳,反倒像她过分在意他,他是个花花公子,定会让他看轻了,何必呢?轻笑一声,转身继续朝家走去。

    “妈,这千层糕不错,你尝尝。”一进门,娘正坐在饭厅昏黄的煤气灯下,手上一件细羊毛披肩,还是冷伊前几个礼拜和同学去白鹭洲踏青时,在杨柳上钩破了几道。她正拿着钩针细细编织,一边等着。听见脚步,已经站起身。

    冷伊扬扬手中的油纸袋。

    她反身从厨房拿出一个青花白瓷碟,并三双筷子。

    冷伊将油纸袋中半打千层糕摆在碟中。本来一碟子是四个,早先在城丰酒楼,她和他各吃了一个,碟子余两个。因为她连连夸赞这糕是几样小吃里最出彩的,他索性又要了一份,并这两个,一同给带了回来。

    冷琮听见招呼,从楼上走下,向冷伊挤挤眼,示意吃饭时的危机已经结束。

    冷伊舒心地点头,下决心从今往后坚决不这样顶撞娘。

    “我说你头一次排演怎么去了这么久,原是偷嘴去了。”冷琮打趣道,一边已夹起一块,“味道不错。”

    娘的筷子还在手里,冷伊已经夹起一块,送到她嘴边,她一怔之后笑着衔过。

    “对了,明天晚上我们到莲湖糕团店吃饭去。”冷琮提议道。

    娘摇摇头,“明天正打算炖老鸭汤呢,好端端去那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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