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那位先生又打来了电话。”
“哪一位先生?”
“您知道的,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位先生。大概是叫索尔桃吧。我告诉他,您在外面的花园里,他回答说,他马上还会打电话来。”
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我恨不得把这该死的东西扔到墙上!”汉娜喊道。“连同这位索尔桃!”
她走近电话机,拿起听筒。
“我是索尔桃。莱斯纳尔太太!”
“是的,他还没有回家。”
“这一点我早就料想到了,夫人。可是要是他回来……我们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说,林德尔先生很想知道一些情况。”
“真的吗?他想知道些什么?”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您的丈夫似乎在飞往斯托尔贝克的途中就已经感到身体并不特别好。到了那儿以后,他的健康情况也并不特别好。所以,林德尔先生很希望知道,您的丈夫最近有没有到医生那儿进行治疗。”
“我不知道,索尔桃先生。我怎么会知道呢?总之,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另外,最近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当然,当然,”索尔桃喃喃地说。
他用肩推开了门。
这是一道旧的、沉重而结实的木门,上面有结了疤的皮垫子,所以很难关上。像这样的门,只有在这个地区还能找到。在罗森海姆广场附近,那儿还一直有一些旧建筑物,花钱不多就能把它们租下来。他的朋友扬·赫尔措克博士需要两件东西:宽敞的医务室和尽可能便宜的租金。
“我希望看到我周围的人,迪特。我曾经为你治疗过一次神经官能症……要是你的确感到很不舒服,你尽管可以到我这儿来。只不过……如果他们把你的银行户头或者金制的公司印章以文身的方式刺在你的屁股上,你就会满意地找到一位重新使你恢复健康的专家。”
他的确不幸。他不再相信那些专家。他不愿与他们来往。
楼梯既宽又暗,发出地板蜡的气味。他非常缓慢地上楼。他觉得自己像个老人,感到还应该走慢一些。
这时,他看到了黄铜牌子。
他按了按门铃。
给他开门的是扬·赫尔措克,他直接而迅速地把门打开,仿佛他就埋伏在门背后。
“怎么样,老朋友?”
扬·赫尔措克身材高大,平时欢迎客人的时候,他总是露齿冷笑。今天,欢迎莱斯纳尔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
“来吧,到我的房间去。”
这位医生走在前面。像许多高大而瘦削的人一样,他弓着背走路。在他那宽大的脚掌下面,镶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通常,在那些刷成白色的大房间里,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今天却非常宁静,宁静得像一个墓地。奇怪,候诊室里既没有咳嗽声,也没有婴儿们的哭闹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人们走路时发出的嘎吱声……
莱斯纳尔更加不快了。
他恨不得马上转身,朝门奔去。出去。离开。可是他尽力控制自己。他已决心保持冷静:在这种情况下,尤其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
扬把他安顿在供客人用的沙发椅里,自己也向后倚靠,现在,他微笑了。可是,这不是他的微笑。或者至少不是迪特·莱斯纳尔所熟悉的微笑。因为扬的这张脸迪特大熟悉了:深色的、浓密的眉毛和一双深沉而深陷的眼睛,还有一张扁平的嘴,它有时候会让人产生某种感伤。
是啊,20年前,就在他们一同在海德堡上大学的时候,他就熟悉扬的这张脸。那时,他俩在校外打工。扬这位未来的医生在建筑工地上,他,这位企业经济学家,比扬稍微机敏一些,他驾车分送饮料……在一个上帝赐予的美好假日里,他俩乘车到山里去。扬教他爬山,尽管他厌恶悬崖绝壁、两个峭壁之间的狭缝和其他的恶作剧。尽管这样,他还是费力地爬上山坡;是啊,他没有别的办法。那时,扬是他唯一的朋友。
如果仔细地想一下,今天扬仍旧是他唯一的朋友。
扬——这唯一的朋友!唯一值得他信赖的朋友。
他开始说话。他简要地叙述了他所经历的发生在斯托尔贝克的整个灾难,而且对扬并没有用插入的提问打断他而感到惊异。扬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当莱斯纳尔讲完的时候;他抱怨他的药片。
“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使我陷入窘境。我服用了大量的药片,超过了你所给我规定的剂量。几乎是两倍,扬……直到下午,药物一直有疗效。可是偏偏在我需要它们的时候,灾难发生了。”
扬再次点点头,然后又长时间地注视着他。
莱斯纳尔感到一阵暖流涌上他的脖颈儿。
“抗菌素在这儿没有用,”赫尔措克博士接着说。“或者疗效不长。即使我们加大剂量也没有用,迪特,你需要另外的药物。”
“你说什么?”
这位医生又犹豫了。他似乎怕说话。莱斯纳尔又得忍受他那全神贯注的月光。
“增强免疫的药物。例如丙种球蛋白……特别要注意休息。小伙子。我已经告诉你多少次了,要多多休息。眼下你的智力开始迟钝,这会送你的命的。”
“丙种球蛋白”——这个词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更糟糕的是,他知道这个词,正因为这样,他非常担心由此而引起的后果。
他想起了汉娜……完全无意识地想起了这个名字。
然后他想:哦,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苍天哪!请……
他竭尽全力地问道:“扬!你已经收到检查结果了吗?”
扬·赫尔措克点点头。该死的,难道他今天只想到点头吗?
“怎么样?”
扬一言不发,可是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和蔼可亲了。
他朝桌面俯下他那长长的上身。
他的手在寻找迪特的手,并把它紧紧地抓住。迪特感觉到了握手——知道了一切。
“不!”
他又感觉到胃在收缩,腹内开始绞痛,全身冒汗。不——不!他想,内心里发出呼喊。
他听扬说话。这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我为了你把所有讨厌的病人赶出了诊所。我把他们通通赶出去了。我对他们说,有‘紧急情况’,然后等待你来。而现在你坐在这里……我知道许许多多好的格言,可是我再也想不起它们来了。”
“阳性?”
扬点点头。
他们双双沉默了。
扬在诊所里让人安装了双层玻璃窗,它们是他的骄傲,他曾给迪特看这些窗子。可是,尽管隔音效果很好,他现在仍听到有人在下面的街道上笑。然后是一个孩子的喊叫声,不知喊些什么。还清清楚楚地听到一辆汽车的换挡声。
“你得和汉娜谈谈,”扬恳切地说。“最好就在今天。我给你出个主意:我们三人坐到一起,详细讨论一下目前的情况。”
“目前的情况?”当然啰,还会有别的情况吗?这是一种明确的、客观上很容易观察到的和相当普遍的情况。他是其他许多人当中的一个。
可是为什么?为何发生在你身上?为什么不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偏偏发生在你身上?地裂开了;他跌落下去,坠了下去……
上帝的眼睛……
他突然又想起了电视摄像机的那个深黑色的、闪闪发光的圆形镜头,它冷酷无情,幸灾乐祸。
“的确,最好的办法也许是……首先,从现在起,你必须自我保重。这样,我就会设法使你恢复健康。没问题。不过,我们必须共同努力……”
汉娜!他只想到这个名字。
奇怪,从现在起,他干脆说话了,就像按照一个讲话稿那样说话。毕竟,这样的对话他已经多次想到过了。那么,就这样吧!不要大惊小怪,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还需要预先估到最坏的情况,以便作出自己的反应,预先作出必要的决定。保持清醒的头脑。清醒地和实事求是地进行思考。
这是他的发迹原则之一。靠了它,他才在生活中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就!
“汉娜?”他结结巴巴地问。“她会不会也感染了……”
扬斜着头,然后十指交叉托着下巴,用他那双深沉的眼睛注视着迪特。“有各种不同的统计。在这个问题上,专家们存在意见分歧。你不要问我,谁欺骗谁。不过一般说来,他们认为感染的可能性在百分之二十和百分之二十五之间。”
即便只有百分之五,他想,这也够多的了……
“那么孩子呢?”
“这也很难说。”
“到底有百分之几,”他追问道。
“到底有百分之几?该死!这时候你不该提这样的问题。的确不应该!会不会感染,有许多因素在起作用。每一种因素都完全不同。迪特,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
“是的,”迪特说。
他站了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到哪儿去?”
他俯视扬,俯视他手背上黑色的细毛和开始谢顶的头。
“你不要给汉娜打电话。你能答应我吗?”
“要是你坚持,我当然答应。不过为什么?”
“不为什么,扬。你不要给她打电话。至少今天不要给她打。”说完,他转身就走。
“嗨,迪特!你要上哪儿去?”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走出扬的诊所的,也不知他的双腿为什么还能走。无论如何,他有自己的意志。的确,他有自己的意志。对他来说,重要的是……
“也许您还想喝点什么吗?我的意思是,您要点别的什么吗?”
她上身穿着一件闪光的、长长的绿色套领棉毛衫,下身穿着连袜裤。她把金黄色的头发用发针别成发结。她有漂亮的面孔,漂亮的脖子和一双非常可爱的褐色的眼睛。她害羞地打量着他。
莱斯纳尔面前放着一杯茶。他把它一饮而尽。可是,这杯茶是怎样到了他的桌上的呢?他第一次感觉到服务员在招待他。
“好吧,请给我送点东西。”
“到底要什么?”
“随便吧……茶。”
他又把目光转向窗玻璃。窗子外面紧挨有轨电车入口处的地方,有两个售货摊,上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水果、蔬菜、堆积如山的苹果和香蕉。大多数行人从售货摊前走过,有的行人正在买些水果。现在,交通非常拥挤,已经到了汽车的保险杠相撞的地步。后面不远的地方,在那所旧房子里,他的朋友赫尔措克也许在二楼里苦思冥想,以便为莱斯纳尔做点什么……
这是徒劳无益的,扬!
肯定是的。还有一件事,不管它重要还是不重要,他想摆脱这位女招待。
那位穿着绿色棉毛衫的姑娘送来了他要的茶。
“请问,这儿有电话吗?”
“有。在那儿的电话间里。”
他们也有电话间。那就更好了!
他关上电话间的门,可是由于里面太狭窄,他担心自己会因此而闷死。于是他又把门打开。他希望那个人能平心静气地听他说话,如果那人还有兴趣的话。
他顺利地接通了林德尔的电话。洛特·弗拉姆,林德尔接待室里的母狮子,当她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由于吃惊而略显口吃。
“是您吗,莱斯纳尔!天啊,您可知道……”
“我知道,”莱斯纳尔说。“请让他跟我说话。”
短暂的劈啪声,然后是林德尔的声音。
03
“林德尔。啊,不是吗?那就是说,您到底还在,莱斯纳尔?那我马上就可以告诉您,在我的工作中我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可是您的行为打破了所有的纪录。”
“原来如此,”他只是这样说。
这“原来如此”似乎使这大老板不高兴。短暂的停顿。
“现在请听我说,迪特……”林德尔又开始说。
“不,雅可布,现在您听我说。”迪待说,“要是您不开心,您尽可以把电话挂上。可是听听我要对您说的话,这也许很有趣。”
“您究竟怎么啦?怎么这样对我说话?”
“哦,没有什么特别的。这事我早就反复考虑过了。只是今天我又把它想起了。我想问一问您……”
“您提问题?向我提问题?当然可以,但您是不是疯了?”
“您怎么这样说?难道向您提问题就是疯了吗?这使我感到惊讶……”
这时,电话线的另一端,林德尔气得呼哧呼哧地喘气。
“雅可布,您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您现在的所作所为?例如,关闭萨克森钢铁厂的事,您有没有完全彻底地思考过?也许,您所说的和所做的,只不过是监理会的先生们所决定的东西。是的,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您当然不会提这样的问题。您怎么会想到提这样的问题呢?您根本不需要提,因为像您这样的胆小鬼,就像监理会一样,始终对自己的事情有把握。对吗?我指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倒霉的,始终只会是其他的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怎敢这样对我说话……”
“始终只会是其他的人——反正是其他的人!”迪特简直叫喊起来,他觉察到这点,马上又压低他的声音。“由此可见,您自己有过错,对吗?雅可布,雅可布,现在是您从您的高位上退下来的时候了。您早就不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情。您压根儿没有看到本质!您早就失去了责任,您这狂妄自大的软骨头!所以,您不久就会成为不中用的老马,这我可以向您保证。您迟早会下台的……是的,您说呢?您毕竟不再灵巧了。您有自己的原则,对吗?”
“莱斯纳尔,我曾使您在职业上平步青云。我一直同您患难与共。现在,我知道这是一个错误。”
“我能想象得到。”
“是的,我现在知道您病了。”
“猜对了,雅可布,是的,我病了……非常感谢您没有马上把电话挂上。这样,我能有机会——总之,您是对的,我们共事已经很久了——我毕竟有机会向您提个好的建议。我现在所措的,不是您在公司里引起的整个不遂心的事情。那儿一直有些傻瓜愿意听您讲述这件倒霉的事。在他们最终被赶出公司之前,他们也会同意您的看法的。可是现在,我关心的不是他们,雅可布,我关心的的确是您。不管您觉得我的建议是讨厌还是可笑,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莱斯纳尔!”
“现在听我说。要是您让我把话讲完,这也许有好处。对您,雅可布,对您那该死的、愚蠢的脑袋也许有好处。您一直还在听我讲吗?”
呼吸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莱斯纳尔把话筒拿到嘴前:“雅可布,我是认真的。努力找一下您为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吧!想一想您到目前为止的生活吧!想一想您还剩下的生命吧!您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像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到底值不值得,因为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最后付出代价的,始终是我们自己……”
然后,他轻轻地把听筒挂回到电话机上。这时他想:可是对你来说,这一切已经为时太晚了。有这么多的打算,这么多的计划,这么多的梦想,可是,这一切将永远看不到了,永远经历不到了……这么多的工作,可是无法把它们完成了……
这么多的工作!可是什么也不明白。
最重要的是不明白。
当他离开这家酒店的时候,汽车上的前灯已经打开了。暮色吞没了整座城市。他穿过狭窄的小街,朝他的汽车走去。在那些花园里还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