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尼查感觉到,一股暖流正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流。他再也看不见了,泪水淹没了眼眶。
“说吧,说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说吧,说吧!可怜虫先生。试一试吧。”
他的手臂上又感到一阵疼痛。
“可怜虫先生,”切尼查轻声地说。
“大声点!我要听!”
“可怜虫先生!可怜虫先生,”切尼查哭了。
咯咯的笑声。按着咽喉的手松开了。切尼查瘫坐在卧榻的塑料软垫上。疼痛停止了,从他的胃里冒出了酸水。我的上帝,亲爱的上帝,我为何没有昏过去?请你让我昏过去吧。
“请!”他喊道,“请,请!”
“接受一点教育是绝不会有害处的。”
这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样高和刺耳,说得很快,而且十分清楚和严厉。这是一种讥讽的声调。“还有一件事。叫我吸毒鬼?这不行,你得明白。”
这时,切尼查看见了对方,感觉到了对方瘦骨嶙峋的拳头。他坐在他的旁边。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恶魔——个幽灵,两眼发红,颧骨扁平,扭歪着嘴,脸上露出凶手惯有的令人惧怕的狞笑。切尼查在想:这人要杀死你!安妮,他想,安妮说过,9点钟的时候,她会来的。
他又喊叫起来。
“安静,安静。我说了,还有一件事。叫我‘吸毒鬼’不加‘先生’不行。怎么样,开始说吧。吸毒鬼先生。啊,真该死,你瞧瞧,你撒尿了!这就是说,你自己就是一个胆小鬼,而我却是‘吸毒鬼先生’。不过,这得由你说。”
“先生……吸毒鬼先生……”
“好极了!那么现在,现在我们干什么?”
他站了起来。现在,他不再幸灾乐祸地笑了,而是露出满不在乎的、几乎是温存的微笑。“我得教你点东西,胆小鬼。可以说,这是我的任务。要不要我让你看一下,你的眼睛从后面看是什么样子?我想,你对这事会感兴趣的。现在你说吧,你想知道这事吗?”
切尼查什么也不再想知道。况且,他无法说话。从他那呼噜呼噜直喘气的嘴里,只传出了湿润的、令人不解的咕噜声。
“那好吧,你想知道。那我就让你看一看……”
飞快地接近切尼查的,不像是指甲,而像是坚硬的匕首。顿时,切尼查变成了一个血人。他的痛苦最后一次发泄在一声长长的喊叫中,只是当对动脉和颈静脉的压迫堵塞了大脑的血液供应时,这声喊叫才停止下来。
那身穿连袜裤的人,从卧榻上滑了下来,然后,他向写字桌旁边的洗脸盆走去,洗了洗手。当他用毛巾把手擦于的时候,喃喃自语地说:“肮脏的家伙。”然后,他向四下张望。
一瓶啤酒,一个盘子,尚未打开的罐头盒。辣椒汁鲱鱼。他咯咯地笑,接着又摇了摇头。
这时,他发现桌旁的一张凳子上放照相机的袋子,他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把袋子的皮带挎到肩上。桌上靠近盘子的地方,放着一只绿色的手提公文包。他打开了公文包,匆匆翻阅里面的文件,然后重新把手提包关上,转过头来,谛听周围的一切。
没有什么动静,只有新堤岸大街上汽车发出的行驶声。他拿起公文包,关了灯,踮着脚尖悄悄地穿过曾经被献血者用过的那间大盥洗室,然后关上了门。他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朝死者看上一眼。
一把钻石刀整齐地切开了盥洗室窗上的一块玻璃。玻璃就靠在地板上。窗扇开着。
这人溜了出去,走进了院子,然后慢慢地、头也不回地朝入口走去。那儿停着一辆红色大型梅塞德斯轿车。车门打开了。
“真该死,你干得太久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说。
“是啊,”身穿连袜裤的人说,“但干这事应该有点儿乐趣,是不是?——给你。”
“这是什么?”
“档案。他正想把它们翻拍下来。”
星期一早上,利欧把他的保时捷跑车留在了车房里。维拉还没有从汉堡回来,可是万一她在这段时间里回家,她也许用得上这部车子。
天啊,她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呢?此时,他既没有兴致,也没有时间对此生气。
地铁把他带到了市议会广场。当利欧乘自动扶梯上地面的时候,他感到太阳穴里有一种细微的、像刀绞一样的疼痛。宽阔的市议会广场上空的太阳,也使他的眼睛感到刺痛。
这时刚过两点,他围绕广场走了一圈,感到好了一些,便朝对面那家明琴格尔体育用品商店的大门走去。他还是来得早了些,不过,在一群日本游客的后面,他已经能够认出诺沃提尼经常穿的那件粗绒布夹克和那条红围巾。他们之间配合得很好,是的,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在警察局里是绝对不能进行这样的会面的。
“怎么样?”利欧说,一边指了指诺沃提尼手里拿着的那只购物袋:“一只网球拍?你又想运动了?”
“托米过生日,他想要一只这样的网球拍。”
托米是诺沃提尼妹妹的孪生儿子之一。她现在单身一人,而且要负责教育两个儿子。她的丈夫早已搬了出去,从那以后,这母子三人使单身汉诺沃提尼有一种家庭的感觉。
“我们要不要再去买点什么?”
“主要是你,”警官诺沃提尼简短地说,同时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下利欧苍白的脸。“不过,现在不是谈购物的时候,是不是?”
利欧点点头。“你已经去过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
“去过。整个上午我都在那儿。”
“怎么样?”
又有一群爱好体育的顾客从那扇大玻璃门里走了出来。他们拿着各自喜欢的商品:格子图案的衬衫和各种便服。他们个个兴高采烈,心里乐滋滋的。
“你想不想喝杯啤酒,保尔?”
“既然这样,那就喝杯咖啡吧。”
“那好吧,我也喝杯咖啡。”
他们走进一家宽敞的酒店,落座在靠窗的地方。他们的周围,坐着一些年老的妇女,她们一边品尝大块大块的蛋糕,一边小声地交谈。
诺沃提尼点了一支香烟,利欧嚼着他的牙签。“这么说,你去过医院了。怎么样?”
“怎么样?叫我怎样向你解释呢!院长,那个拉贝克,根本不在医院里,他溜走了,不知到什么地方参加外科医生的代表大会。那地方据说很有异国情调。我把它的名字忘了。看来,你得去当医生,这样,你就可乘车从一个海滨浴场到另一个海滨浴场,从一个海滩到另一个海滩。冬天的时候,还可以去达沃斯①或类似的地方。”
① 瑞士著名的疗养胜地。
“还有什么?”利欧不耐烦地重复说。
“还有,还有,还有……这人有个副手,一个名叫魏斯曼的医生。起先,他试图搪塞,说档案和六年前的手术报告在地下室里,找起来很困难,我威胁他说我不得不让检察官来,终于,他屈服了。然后,我们到了地下室,可是什么档案也没有。他们已经把他们的手术报告完整地储存在缩微胶片上。他只需按动一下计算机的键盘。”
咖啡来了。诺沃提尼要了一杯水,慢慢地把那袋配咖啡的糖倒了出来,把袋子抹平,然后惬意地呷了一口。利欧尽量抑制住自己的烦躁。“还有什么呢?”
“哎呀,实际上这已超出了你的朋友对你所说的范围。他叫什么来着?”
“赫尔措克。扬·赫尔措克博士。”
“请把他的地址给我。”
诺沃提尼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记下了赫尔措克的通讯地址,然后把手伸进标有“明琴格尔体育用品商店”字样的塑料袋,从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把它推到利欧的面前。“我手下的人已经复制了记录。很干练,是吧?给你的这张是复印件。我这样做想必是疯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有缺点的。你要答应我,马上把这东西锁起来。最好把它烧掉。”
“请放心,这我明白。”利欧把这份记录塞进他前胸口袋。“记录里有什么?”
“号数是12426,这可是我们的难题,”诺沃提尼一边说,一边抽了一口烟。“恰好是第一组号码。一共12个,也就是说到12437。”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些数字印在了塑料袋上。这些塑料袋你当时看电视时可能看到了,新闻里提到了它们。报纸上也……你是知道的。”
“你的意思是血浆袋?”
“血浆或者血液——这些袋子外表都一样。我已经仔细地看过所有的袋子。总之,那12个号数,从12426开始,指的是血浆。这12袋血浆是由黑森的一家公司提供给医院的。这家公司叫做生物…血浆公司,位于伯恩哈根地区。直到今天,这家公司还在给这家医院提供它所生产的神奇的产品。它提供的产品比其他公司的要便宜。可是,由于某些原因——这个魏斯曼无法对我说出它们——医院和这家公司的合作结束了。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已经物色到了一个新的供货商。我相信,这下它会有好运气的。”
“不错,你的话很有道理,而且我预感到你还想说些什么。不过,你能否说得更清楚些?”
“好吧,我非常明确地告诉你,莱斯纳尔在接受治疗的时候,用了其中的一袋血浆。也就是标号为12426的那袋血浆。这已经记录在手术报告里。当然,我事后把这个魏斯曼叫来盘问了一番。你可以想象,当我向他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当即,我们不仅打电话向黑森的那些同事报警,还同时打电话给州卫生局和联邦卫生局。据我所知,这家生物…血浆公司,除了犯过一些小的、不特别严重的错误以外,至今并不引人注目。它的工作被认为是出色的和认真的。”
“这看法会改变的,”利欧说。
“我也这样想。”诺沃提尼喝光了他的咖啡。
“这事让我来管吧,保尔,”利欧说,一边站了起来。
“你干吗这么着急?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这还用说,去教训一下这家生物…血浆公司,还会是别的事吗?”
“瞧,我的同事们现在已经去了,准把这家公司闹个天翻地覆。”
“那还有什么说的?”利欧只耸了耸肩膀。
客厅的窗子敞开着,信箱里的信也被取走了。利欧想赶紧跑过去,可是他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从容不迫地慢慢地走。
不过,他的心怦怦直跳。
的确,大门也没有锁,在入口楼梯的最后一级上,放着维拉那只红色的化妆用的手提包。
“嗨,这里真是弄得太乱了!”
他推开了门。
“家里好好的,怎么说是太乱了!”他听到了她的嚷嚷声。
她站在前厅里,处于厨房和客厅门之间,手里拿着她喜爱的绣球花盆。她已把头发高高扎起。在圆圆的前额和维拉特有的弧形的眉毛下面,那双眼睛闪着亮光,显得很好斗。“每天给花浇一次水,我给你说过了。现在,你瞧瞧这盆花吧!都枯了。给花浇点水,难道很麻烦吗?”
“难道你要用这种方式欢迎我?”
她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花盆放到托架上,一边说“好了,好了”,然后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这动作大猛,以致绣球花盆开始摇晃起来,差一点儿掉到地板上。“厨房里也乱七八糟的!——而你呢?”她抓住他的手,把他拖进客厅,斜着头用一种谴责的目光打量着他。“而你呢?妻子刚一离开家,丈夫就饮酒作乐。我说得不对吗?”
“那是你!”利欧试图反驳道。“你在汉堡参加那些社交聚会。我要是让你撇下,就会感到孤独,你明白吗?我觉得你太过分了。人为什么要结婚?另外,我有一大堆工作,血压下降,身体和精神高度紧张,受一个愚蠢的出版商和一个更加愚蠢的总编辑的逼迫,还有这桩最糟糕的事情。”
“为了这桩事,你又得马上离开家,是吗?”
“的确是这样。”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进厨房。“怎么样?你想喝茶,还是吃点东西?你到底有没有吃过东西?”
“家里什么也没有。”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我从机场带来了切成片的火腿和新鲜的小面包。坐下吧!”
茶使他兴奋起来。还是她的面孔?不,整个的维拉使他兴奋起来。他感到分外高兴。“你为什么不乘早班飞机回来?”
“还有一件滑稽可笑的事……”讲完这事以后,她说,“好吧。现在马上行动,打扫房间。然后我们一同去洗澡。你忘掉你的趣闻。我们上床睡觉。”
“这不行!”他抚摩她的膝盖。
她吸起嘴。“你什么时候开始反对和我亲热了?”
“你呀,我真的要去编辑部。”
他站了起来,把她也拉起来,并且吻了她。他总有些心不在焉,即使现在,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莱斯纳尔的名字仍在他的脑海里浮动。
“嗨!”她把他推开。“我在这儿。我叫维拉。”
他负疚地点点头:“真该死!我为何不得不接受这项讨厌的任务……”
“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
他尽量向她解释。
“调查血感染了艾滋病毒的情况?”她叹息着说。“我的天哪!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首先去编辑部,然后去黑森的某个穷乡僻壤。”
“滚!”她用拳头揍他的肋骨。她的眼里闪出怒火。“滚开。快给我出去。你干吗还不走?要不要我再给你包上一只小面包?”
“我这就走……”他吻了吻她的脖根,知道这能使她兴奋。“也许我和你一道去逛那儿的妇女时装用品小商店……”
“也许?你以为用这样的建议就能收买我吗?”
“那儿有很好的旅馆,维拉。”
她非常愉快地笑了。“我们两个,还有一家大旅馆?这是用来对付失去光泽的婚姻的老办法,是这样吗?”
“为什么不呢?”利欧咧开嘴笑。
维登迈那大街。一幢灰色的大楼。大楼高处的某个地方,闪烁着用红色的字母组成的名字:新信使报。在利欧穿过的院子里,一卷卷巨大的新闻纸正等待着被送上印刷机。
利欧从看门人身边走过,然后乘电梯到了5楼。
“奥尔森先生恰好在马勒尔先生那里,”女秘书通知他。“他说,要是您来,就马上上楼找他。”
马勒尔在7楼拐角上的房间里,那是出版商的办公室,是大楼的权力中心。
利欧走进这间镶有木制壁板的大办公室时,瓦尔特·马勒尔正站在窗口。他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用教训的口吻对奥尔森说话。他似乎从未想到要坐到沙发椅里,所以利欧只得站着。而奥尔森却早已把他那肥硕的身子懒散地深埋在一只黑色的皮沙发椅里,顺从地频频点头。
“啊,你来了,利欧!”这位出版商友好地点点头。马勒尔习惯于出入高尔夫球场,或者,万一天气不允许他这样做,就去他在地中海的两幢别墅之一,以便使自己的面色永远保持褐色。他这褐色的面色,和他的银发以及上唇上那络雪白的小胡子相映成趣,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利欧经常问自己,马勒尔到底为何要像50年代好莱坞电影里的花花公子那样到处闲逛。也许是他的妻子坚持要他这样做的?而她所坚持的,不仅是要他到这位出版商在森林地区的别墅,而且要他常去出版社。
“那么,利欧,利欧,”马勒尔父亲般地说,“你又在研究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我没有研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