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桐吓了一跳,结巴着说,陈小鱼,你怎么了,你不是说胡话吧?陈小鱼说,我当然不是说胡活,这是胡话吗?谁不明白,结个婚还不容易?生孩子养孩子才叫难呢。我连生孩子养孩子都敢,结婚怕什么?沈凤桐说,怕倒也没什么怕的,只是我搞不明白,男人女人在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自己,还是为对方,还是为孩子?还有,比方就说阿洁吧,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人家不电是在过日子吗?
陈小鱼说,不管是真活还是假话,你这样的话我爱听。
沈凤桐奇怪地问道,这话为什么爱听呢?
陈小鱼说,不跟你说了,睡觉。
不知道谁给阿洁破了相,有一天晚上,阿洁打牌回来在楼道里碰到了一个人。那个人问她,你是阿洁吗?阿洁看了看那个问话的人,那是一个小伙子,戴一副无框眼镜,很单薄也很斯文的样子,就回答说,是,我是阿洁。那个小伙子突然用什么东西在阿洁脸上狠狠划了一下。阿洁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那个小伙子就跑了。阿洁是让小区的保安送到医院的。在医院里,保安问阿洁报案不报,阿洁说,算了,找谁去呢?告诉你们啊,除了医生,我谁电不见。
李眉对沈凤桐说,阿洁让那个小伙子破了相,不是很严重,留下了两道划痕,整厂容以后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李眉是和陈小鱼一起去医院看阿洁的,那的·候阿洁的脸已经拆线了,没拆线之前,阿洁拒绝任何人来看她。李眉说,阿洁担心自己不好看呢。这个阿洁呀,总是想着别人。陈小龟不解地说,脸长在自己身上,好看也是自己好看,怎么是总想别人呢?李眉说,我顺嘴说的。去医院的路上,陈小鱼自言自语说,谁干这么缺德的事情呢?李眉说,谁干的,猜也猜得到呢。陈小鱼说,社会上坏人这么多,怎么猜得到呢?李眉说,你还要往美国猜啊?干这样的事除了仇家还有谁?陈小鱼说,仇家?啊啊。忽闪了一下眼睛,好像明白了。从医院回到自己的屋子,陈小鱼捂着脸趴到了床上。沈凤桐问她,你怎么了?陈小鱼说,阿洁这一辈子是毁了,脸划成那个样子,她以后怎么办?沈凤桐说,阿洁是个聪明人,这样的事情哭啊喊啊也没用,你也别太难过了,说不定阿沾以后的日子能过好。
阿洁终于搬走了。
没有了阿洁,打牌时好像就没以前那么热闹了,有时还犯困,特别是沈风桐时不时要回去照顾药店后来的牌友他们又都有那么一点点不习惯。李眉和陈小鱼都炒一点股,小小的炒一点,她俩都在李眉的电脑上炒,两人都被套牢了。如果沈风桐不在时,她俩的话题有时会停留在炒股上,什么蓝筹股啊中签啊之类的。这时候,苏姐就会很寂寞,就会找一点别的话题说给她们。这一天,苏姐突然打断了她们的话,她对李眉和陈小鱼说,听说了么?电视又降价了,二十时的彩电六百块就可以搬回来。李眉说,还要换电视啊?你这是日子过好了,你家那位升了了官了?苏姐心满意足地说,换也要换个背投的。李眉向陈小鱼挤了挤眼睛,陈小鱼理不清思路地看着苏姐,炒股的事情谈得好好的,苏姐怎么突然说起电视了?一边的李眉撇撇嘴,说,闲的吧,怕是三缺一了吧,要不然扯什么电视?苏姐不服气地说,三缺一?你说笑话吧,人哪里没有?人比蚂蚁还多呢。阿沾原来的屋子又搬来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年轻女人,是独身。改天我问她喜欢不喜欢打麻将。又说,听说沈凤桐谈了女朋友了,有人前天看见他和一个女的压马路。
李眉看了一眼陈小鱼,问,真的吗?那个女的漂亮不漂亮?
苏姐说,你问的是哪一个啊?是我的邻居还是压马路那个?
姑 父
王瑞芸
我在浙江大学读书的第二年,刚开学不久,就收到父亲的信,照例是聊天,“你妈开始练剑——气功不做了,说是怕走火人魔,天天早上看她拿一支剑出门,我叫她‘亚马孙女战士’。”我笑厂。在信的末尾父亲提到,“昨天姑妈来信,你姑父死了。”后而还有一句是说姑父死因的……我甚至不待看完后一句活,立刻把信纸往腿上一搁,为姑妈一家大大地松了口气。
找只见过姑父三次。
第一次是一九七三年,我十三岁,渎小学六年级。那天我正和同院的月兰陶玲在我们住的那排平房前跳皮筋,突然见到有人站在我家门朝我招手。我一看,是姑妈,姑妈身边还有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姑妈要来。在一星期前家里收到上海姑妈的信,说姑父已经正式从东北回来,身份也不再是“敌我矛盾”。他在“里面”这么多年,现在出来了,姑妈想在他还走得动时,带他到沪宁铁路沿线的几个城市走一走,还要过江到我们这个江北名城——扬州走一趟。我还知道爸爸收到信后很不安,他不欢迎姑妈带了姑父来。不料他们说来就来了。
我的眼光落在姑妈身边那个瘦高的老头身上,我注意到,月兰和陶玲也在看他,并且露出吃惊的表情。我非常不快,忙三步两步朝姑妈走去,引他们进了家门。
一进去,我就把门掩上。见我关了门,姑妈才对我说:“这是你姑父。”进门前我已经叫了声姑妈,但没叫他,于是,我顺着姑妈的话音叫一声:“姑父。”
姑父对我笑一笑,说:“你就是小妹。”他说的是普通话,而不是上海话。我注意到他下巴上有一颗黑痣,嘴里缺了两颗牙。别怪月兰陶玲用吃惊的表情看他,他除去老、黄、瘦,一个人看上火不知怎么的不舒齐,好像他是个箱子柜子什么的,曾被剧烈地挤压过,因此弄得每个榫头有些错位。两只肩膀高低不平,一颗头往高的那一边微侧过去,像在费劲扛住一个东西。
因为走神,我竟没请姑妈姑父坐。姑妈自己在方桌边的椅子上坐了,叫姑父也坐。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到门背后拿放在一张小课桌上的水瓶,给姑妈姑父倒水。才倒出一杯,水瓶空了,摇摇另一只,也是空的。我对姑妈说:“姑妈,你们坐着,我去老虎灶泡水来……我再去办公室叫爸爸回来。”
姑妈说:“你去,我们就坐在这里。”
出门就看见月兰陶玲两个站在离我家不远的路边上,都迎着我笑,笑得很暧昧。
月兰张口就朝我问:“小妹,那老头是你家什么人?”
“姑父。”我皱着眉说。
“哎,小妹,他的眼睛是不是假的?我说不是,月兰非要说是。”陶玲问。
“你的眼睛才是假的呢!”我沉下脸,绕过她们就走。
不过,姑父的眼睛是呆定定的,看着是像假的。要生得小一点也罢,偏还生得大,眼白那么多,更像假的了,惹月兰她们笑话!爸爸妈妈不要他来,是有道理。这个姑父,我也一点儿不喜欢!好好的哪里冒出这么个人来?光是姑妈一个人来,多好。
我走出大院的门口,师范学院就在我们家属大院对面,中间隔了条小街,小街上有一‘个老虎灶,一家面馆,一个酱园杂货店,一个糕饼店。我把水瓶寄放在老虎灶,走进师院里去找爸爸。
傍晚时分校园里很喧闹,来来去去的行人,自行车铃声,广播喇叭里的歌声,球场上的吆喝声……全在表示一天里工作学习的人松弛了,可以休息回家了。可爸爸总是回家晚。早几年他作为一个“漏划地主分子”,从教师队伍里清除出来,赶到学院的农场劳动了几年,一年前才被“解放”,作为“可以教育好的知识分子”,允许回学校教书,因此他非常卖力,每天无论有没有课,都要到天黑才回家。他果然还留在中文系办公室里,他一听我说姑妈姑父来了,脸一紧,眉头蹙起来,推上开着的抽屉,站起来,拔脚就往外走。
我小跑地跟着他,直走到师院门口,他才脚步慢下来,回头问我:“你妈回来了?”我说:“还没有。”他想一想,向右转身,往小街上的那家丽馆去,那里兼卖熏烧熟食。爸爸从面馆的熏烧摊上买厂半只盐水鸭和半斤香肠,买的时候,熏烧摊上的任胖子问他:“家里来客了?买上这些熏烧?”
爸推一推眼镜,挤出笑来,说:“哪里……孩子要吃呢,馋……答应了她的……”
我一听,就赌气先走下台阶,跟他回家时,离厂他两步远,连放在老虎灶上的两只水瓶也忘了提叫来。
爸一进门,就说:“啊哈——来了……”
姑妈和姑父都站起来,姑妈说:“秉弟,我们还是来了。”
她话音未落,姑父就在边上叫道:“啊呀!秉弟啊——”这一次他说的却是上海话,那双木呆呆的眼睛亮了一亮,放出光来,两只手笨拙地搓动着,不知该往哪里放。
爸爸却没有走近他,反倒把眼镜后面的眼睛眯起来,像是要把射出去的光藏住一般。“啊,啊……”爸爸干干地笑着,只隔了桌子对姑父摆一摆手,说:“啊,纯哥,坐,坐嘛,这真是……这真是……不容易啊。咦,怎么茶也没有泡,小妹还是不懂事,也不知道给客人泡茶。哎,水瓶哪里去了、小妹……”
我这才想起忘在老虎灶的水瓶,吐一吐舌头,赶紧跑出去。
等我从老虎灶把两瓶开水拎回来,看见家里连后面的窗子都关上了。爸爸接过我手里的水瓶,支我到厨房去帮妈准备晚饭——妈妈已经回来了。我往厨房里去,见妈正往一个蓝花大碗里磕鸡蛋,每磕一个蛋都用一根手指头把蛋壳里的蛋清刮干净,嘴抿着,两根皱纹顺着鼻翼连到嘴角,显得很严肃。我在小凳上坐下来择韭菜,见妈不来跟我说话,就主动问:“妈,今晚怎么睡呢?”
妈不看我,说:“他们不住家里,晚上就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妈把眉头皱起来,给我一个盆,“快把韭菜拿到水龙头上去洗,我等着炒呢。做事总这么慢慢吞吞的!”
我接过盆,把择好的韭菜放进去,磨蹭着不走,还问:“妈——你说他……是在里面二十年吗?‘里面’像什么样子呢?”
妈着实瞪了我一眼,“去洗菜!还把一只手对我挥了挥,赶苍蝇似的。
我生着气走出去。妈怎么这样,问问都不行,又没当着人问。不就这点事吗,家里谁不知道呢——姑父是个劳改犯,刚解放就抓进去了,现在放出来了。
招待姑妈姑父的晚饭做得不算很讲究,但量还足。一盘炒鸡蛋,一盘韭菜百叶丝,一盘拌萝F\丝,一碗雪里蕻虾米汤,然后是盐水鸭和香肠。妈一边布着筷子,一边客气道:“临时凑的,草草不恭。”
姑妈就笑笑说:“不好意思,突然上门。”
姑父坐着不说话,对着一桌子菜肴,他脸上有一种近似庄严的表情,仿佛信徒对着神坛一般,眼睛由于聚焦显出了奇异的光彩。
妈就说:“她姑父,吃啊,不要客气。”说了,抢上去,先把一块鸭大腿夹到姑父的碗里,又一块,夹给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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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说:“自己来,自己来。”
姑父还是不说话,只见他用鹰隼般的速度,只一口就把鸭块全放嘴里了,鼓着腮嚼,脖子上的老皮跟着一抽一抽地动。动了好一阵,见他把两根手指头伸进嘴里,抽出一小截腿骨来,送到眼前看一看,复又放到嘴里吮一吮。吮的时候,腮帮瘪了下去,一边一个大坑。姑妈看了他一眼,用筷子先把骨头剔下来,才把肉送进嘴里,抿着嘴,慢慢地开始吃。
尽管我不喜欢爸爸刚才对熏烧摊上任胖子撒谎,但我对熏烧摊上买来的熟食的确挺馋的。刚才在厨房,妈在装盘,我就想先拈一块鸭子肉吃,被妈喝住了。上了饭桌,我先识相地夹了一块垫在下面的鸭脖子,吃掉上面有限的肉,把骨头含在嘴里——熏烧摊上的盐水鸭做得真好,连骨头都是香的。我想着也夹一块鸭腿吃,却只见姑父嚼完了嘴里的,不等人让,伸过筷子,又去夹第二块鸭腿,然后第三块,第四块……又迅又猛又利索,我愣住了。只见姑父两只大而无当的眼睛因吃得卖力而蒙上了一层薄泪,竟有了些晶亮的反光。他的筷子只朝那两盘熏烧摊上买来的荤菜戳过去,素菜根本不碰。姑妈的脸红着,眼睛垂下去,只勉勉强强地在盘子边上夹几根韭菜、几根萝卜丝那么吃着,吃吃停停,不断地用眼睛去看姑父。
姑父只顾大嚼,待他的视线终于和姑妈相遇时,他筷头上刚送到嘴边的一块鸭子就一滑掉到地上去了。他立刻把筷子往桌上一搁,弯下身体去找。这时爸爸妈妈眼睛都垂到饭碗里,极认真地大口吃饭,谁都不互相看。只有姑妈紫涨了脸,低下头去,对姑父轻声说:“不要捡了,随它去好了。”姑父不理,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弯了腰继续找。想是看到了,就把一只手臂伸到桌子下去够,身体全沉到桌子以下,只剩一颗头露在桌面上。因尽力伸直手臂的缘故,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横着竖着像划了格子,眼珠子也抄上去,露出大块吓人的眼白。
我一下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父母两双四只眼珠子立刻锥子似的朝我刺过来,我吓得赶紧咬住自己的下唇。
姑父身体直了起来,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下来,手上撮着那块捡来的鸭子,在灯下虚了眼看一看,就送到嘴里去了。姑妈的脸白了,甚至搁下了筷子,眼睛里有了泪光。爸爸隔着桌子朝她轻微地摇一摇头,姑妈就又拿起了筷子。
这天晚上虽然饭桌上人多了,但这顿晚饭却吃 得闷,大家的话都奇少。
吃完饭,爸爸和姑妈姑父每人跟前一杯茶,都在 桌子跟前坐着,却还是闷闷的,没有什么话说。我不 想去厨房帮妈妈收拾,也赖在饭桌边上,假装在看夹 在一本旧的《江苏教育》杂志里的剪纸,特别希望听 他们谈出点什么来。姑妈就找我说话,“小妹,这些剪 纸都是你自己刻的啊?”
“有的是,有的不是。”
“我看看,行吗?”
我把《江苏教育》递给她,姑妈就一张张地翻了 看,还朝坐在一边的姑父把身体略倾过去一些,意思 是让他也看。姑父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就点过 来说:“这一张刻得很好啊。”他指的那张剪纸是一个 胖胖的扎着两个鬏的娃娃,抱了条鲤鱼,鲤鱼的鳞片 网眼般细密,刻起来很花功夫。他点过来的手正好 完全摆在我的眼睛底下,我看得浑身凛,那手背上 筋络沟壑般纵横,每一片指甲的指甲沟都裂得很宽, 指甲扁而毛糙,像是被锉子锉过的,叫人看了又恶心 又难过。
这时妈从厨房过来请姑父到厨房去洗澡,水和 木盆准备好了。姑妈就和姑父一起站起来,跟妈到 厨房去,帮着安排。
我*着桌子慢慢把剪纸收起来,偷偷看看爸爸, 他对我看也不看,好像我不在跟前一样。他自顾点 起一根香烟,眼光定在空中,吸着,眉头微皱。一只 蛾子在他的脸跟前飞过去,他挥一挥手,非常不耐 烦,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会儿,姑妈过来了,又在桌子边上坐下。爸把 烟猛吸几口,把烟屁股揿灭在跟前一只方的玻璃烟 灰缸里,一边揿一边低着头,眼睛不看着姑妈说:“纯 哥,他……实在变得认不得了……在那边……他到 底怎么过法的?”
我赶紧竖起耳朵,姑妈却不说话,直了眼盯住眼 前的茶杯,一会儿,眼圈红了,半晌才说:“秉弟,你何 必再问,看看这种样子,想也想得出来。这些年来我 一直想,能活着回来,就好了……啥人晓得会变得这 样。在家里,吃起来也这副样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