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亭骑了摩托车从巷子里冲过来,猛地兜了个圈,刹住,粗声喊庆满。庆满说:“哎!”君亭说:“市场明天就开业典礼,石牌楼上的活儿还没干完,你倒走得没踪没影!”庆满说:“就剩下那几块雕花砖没贴,我安排人在干呀!”君亭说:“他们会贴个屁!你赶快下来!”庆玉说:“他怎么能走,他是大工,他一走我这瓦还上不上?”君亭说:“我筲你上不上的?!”庆玉说:“人都说你做事狠,你真个六亲不认!村里的匠人都让你弄到市场,我这房稀稀拉拉拖了这么长日子,今日上瓦呀,连我的亲兄弟都不能帮忙?!”君亭说:“我和我的合同人说话,不和你说。庆满,你要是想拿到承建费,就立马三刻往那儿去,保证开业典礼前完工,否则有我说的没你说的!”庆满从屋顶上下来,在地上抓了一把草,搓着手上的泥,说:“二哥,你们先干着,实在干不完,我晚上回来再干。”庆玉说:“晚上上瓦,我在盖鸡圈呀?你走吧,你去挣人家的钱吧!”发了怒,将浸过水的一垒瓦一脚踹倒。
君亭说:“你给谁发歪哩?”庆玉说:“我敢给谁发歪,我不能踹我的瓦吗?我还要踹!”对着已经倒地的破瓦又跺了脚踩,有一片没踩动,捡起来甩在石头上,碎末四溅。
一吵嚷,帮工的全停下来。哑巴从屋架上往下跳,又把裤裆绷扯了,一边用手捂着一边去喊夏天义。夏天义赶来,扬手先给了庆满一巴掌。庆满捂了脸说:“他们两个吵架的,你打我?”夏天义说:“集体的事大还是个人的事大,你吃了秤锤了,掂不来轻重?”庆玉说:“建市场那是胡成精哩,那么好的耕地建市场,建了市场卖啥呀,卖骨殖呀?!”夏天义说:“放你娘的屁哩!你以为你:老子反对过建市场,我就支持你把建市场的人叫来给你盖房?你听着,建市场是两委会决定,决定了谁都得服从!”就高声对所有人说:“谁是从那边过来的?”庆满说:“就我一个。”夏天义便对君亭说:“你把人带走,在这儿吵啥呢?吱!”君亭发动了摩托车把庆满驮走了。
庆玉蹲在地上不起来。腊八不看场面,站在远处喊:“爹!爹!”庆玉说:“你叫魂哩?”腊八说:“我娘让我向你要钱,说没菜了,米儿面锅里没菜了,要赶快买菜。”庆玉说,“买你娘的脚去,没菜下了不下了!”夏天义说:“这个时候才说没菜了,提早干啥去了?去地里摘些南瓜叶去!”我说:“南瓜叶能当菜吃呀?”夏天义说:“咋不能能当莱吃,凉调了不好吃,下到锅里还不能吃?!”他招呼众人该气干啥的都干啥,自个竞从木架攀上了屋顶,亲自在那里抹浆上瓦。
夏天义是个催命鬼,老老的人了,在屋顶上逞能得比年轻人干得还猛,更害气的是他还要仔促地上千活的人。他戴着大椭子眼镜,嘴角叼着黑卷烟,总是叫喊我,嫌我提着泥包跑得慢。我的鞋上溅满了泥,滑了一跤,他又在骂,我索性脱了鞋,赤着脚来回小跑。大红日头下,我跑着跑着,脑子就乱了,看见满地的脚丫子在跑,大脚丫的,小脚丫的,长得秀溜的脚丫子和大拇指根凸着一个大包的脚丫子排起了队,从地上经过,又上了墙,在屋顶的大梁上跑。我害怕这脚丫子队伍,因为那一年从桑葚树上跌下来后,满世界的脚丫子就这么跑过。我说:“我尿呀!我尿呀!”捡起挂在一根椽上的草帽,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草帽,戴在头—上把我隐藏了起来,然后赶紧逃离屋场。
天上出了鱼鳞云,鳞一片一片的。天上有一条大鱼哩,我简九都闻直了一股腥味。这时候一只飞机飞过,飞机后拖了条白带,经久不散,天就被割开了,或者是天裂了,漏了水,龟也不见了,半个下午我就一直看着天,没再回屋场干活,吃晚饭的时候哑巴才把我从碾盘:上拉回去吃饭,饭是米儿面,下着南瓜叶,颜色好看,做得也稠,但吃起来苦。我说:“饭这苦哇!”大家都说苦,是南瓜叶把饭乔苦的,就放下了碗。匠人和帮工的都不吃了,菊娃就在厨房里埋怨,训斥着腊八提一口袋面粉去重新压面条。夏天义累得躺在堂屋的条凳上,让哑巴给他捶背,捶了背又用木槌子敲脚心,听见院子里吵嚷,说:“南瓜叶有啥苦的厂起来盛了一碗来吃。我看见他第一口饭进嘴,眉头分明是皱了一下,我说:“苦吧?”他说:“不苦嘛,这哪儿苦?”就把一碗饭吃了。我说:“二叔嘴里不苦心里苦。”他拿眼睛瞪我,低声说:“一锅饭哩……你就不起个好作用!”他去盛第二碗,菊娃已经把锅里饭往一个木桶里舀,木勺在桶沿上磕得刮刮响,说:“咱富裕得很嘛,一锅饭就这样着糟蹋?!”夏天义没有吭声,盛了第二碗坐到堂屋门槛上。菊娃对庆堂说:“你把桶提回去,喂猪去。”夏天义说:“你们不吃了都给我留下,我明日吃,看把我毒得死!”
这是我看到夏天义理儿亏,最忍气吞声的一次。他吃完了第二碗,还去盛第三碗,竟然没有人劝他不要再吃了,似乎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话,看他自作自受。这我就生气了,我过去夺了他的碗,说:“这何必呀,一锅饭能值几个钱!?”他说:“那你替我把这半碗吃了。”为了夏天义的脸面,我把剩下的半碗饭端起来吃,那个苦呀,像吃黄连。半碗饭还没吃完,君亭扶着庆满醉醺醺地经过院门前,我听见有人说:“咋醉成这模样了!”庆满舌根子硬着,说石牌楼收拾停当了,君亭请客吃饭,在书正媳妇的饭店里杀了三只公鸡,喝了五瓶子烧酒,还有一筐白蒸馍。君亭也在说:“吃肉吃肉!喝酒喝酒!”两人便扑沓在地上。
再说第二天的晌午,农贸市场就举办了开业典礼。典礼仪式由君亭主持,十分的体面和热闹,这就不用说了,而成百个货台上全有人摆了货,惹得312国道上来往的车辆都停了下来,乘客买了这样又买了那样,大包小包的,像是来了一群蝗虫和土匪。陈星在市场上也有一个摊位,虽然没有苹果出售,却事先到南北二山收购了木耳、黄花和蕨菜:还有三十六只土鸡,十二只兔子。帮他照料摊位的是翠翠。陈星鬼机灵,拿着他的吉他,一边弹拨一边唱歌,顾客就招揽得多,竟把所有的山货全卖了。喜欢得坐在货台上数钱,钱是一大堆零票子,蘸一口唾沫数一张,就把一卷子要给翠翠,翠翠不要,陈星便拉了领口将钱塞到了她的胸罩里。君亭看着了,并没恼,领着参加典礼的各位嘉宾偏偏走了过来,夸陈星带了好头。林副县长是嘉宾中官职最高的,拍着陈星的头说:“小伙子,好好干!”陈星倒会顺竿爬,说:“县长县长,你听啥歌我给你唱!”县长说:“你这吉他能不能弹秦腔?”陈星说:“我不会秦腔。”君亭说广林县长—也是秦腔迷?”县长说:“爱好吧。听说清风街有个退休教师对秦腔痴得很,还画了秦腔脸谱?”陈星推着翠翠说:“那是她四爷!”县长说:“能不能让我见见你四爷?”君亭说:“也是我四叔,我让我四叔来吧。”林县长说:“那不行,我得去看望。”君亭就让翠翠给夏天智捎口信,让准备准备,饭后他带县长到家里去。翠翠一溜烟先跑回去了。
翠翠把消息告诉了夏天智,夏天智在院子里让人理发着,不肯信。翠翠说:“信不信由你,我把话捎到了。”赌气便走。夏天智又喊她回来,说:“你没哄爷?”翠翠说:“我哄你,让我死了!”梅花一脚进了院,拿起院门后的扫帚就打翠翠,骂道:“你死了好了,就不给我丢人了!”理发人赶忙挡了翠翠,说:“这不怪女子,是她四爷不信翠翠的话,逼她那么说的嘛。”梅花说:“几个人都给我说了,这不要脸的一天到黑不沾家,竟然在市场上帮陈星招呼摊子哩!”夏天智和理发人才知道话说岔了。翠翠呜呜地哭,说:“那又咋啦?我帮人家卖货哩,又不是住到人家屋里啦,丢你啥人啦?!”梅花说:“你咋不住到人家屋里呢?夏家人经几辈,还没出过你这号不要脸的!”举了扫帚又要打,翠翠从门口逃开,梅花撵出去,二返身回来放下扫帚,捡了一根树条子再撵了出去。夏天智说:“平常把娃惯得没样儿,这会儿倒凶成这样!娃娃长大了,箍了盆子能箍住人?是不是县长要来?”理发人说:“翠翠说是县长来。”夏天智说:“那你还愣啥,快些理!”理毕了,拿镜子一看,埋怨前边理得太小,说:“人老了头发稀,你理得这么小,秃顶上用什么遮盖呀!”理发人说:“四叔你这头型前大后小,前边理得大了后边就显得更小。你看不见你后边。”夏天智对着镜子拨了拨头发,还是不满意,说:“理成这样,瓜不瓜?!”理发人说:“才理过发都是瓜瓜的,过三天就顺眼了。”夏天智说:“过三天?一会儿县长就来呀!”掏了两元钱打发理发人走,还说:“竹青说理发店不赚钱,凭你这手艺,到哪儿赚钱呀!?”
夏天智等理发人一走,就喊在厨房做饭的四婶出来,看他发型行不行?四婶说:“你嘟嘟嚷嚷训人家理得不好,我在厨房里听着了,也恼得不想理你,你现在是农民了又不是教师!”夏天智说:“就是农民了咋,县长还要来看我哩!”当下又洗了一下头,使头发更蓬松些,就让四婶把院子扫扫,把夏风的小房内整理好,让县长来了到夏风的新屋坐,那里家具新,显得光亮。他自己却把新画的马勺全摆出来,又把颜料和画笔也摆好,然后坐在了藤椅上等候。
等候了两个小时,君亭并没有领了县长来。四婶要夏天智吃饭,夏天智不吃,说正吃着客人来了多难看,再者,县长既然能来看脸谱马勺,肯定是个秦腔迷,秦腔迷遇到秦腔迷能不唱几句,吃饱了饭就唱不成了。又说:白雪不在,秦安又病了,那就把上善—找来,—土善还能唱二段《下河东》的。四婶说:“你平日架子端着,县长一来就轻狂成啥了?”老两口致了气,不再说话。夏天智坐在椅上看着太阳从屋檐上跌下来,又从台阶上落在院子,君亭还没有领县长来,就怀疑是翠翠说谎了。四婶说:“翠翠这娃口里没个实话,几次给梅花说她去同学家呀,有人却看见 她是去了陈星的果园里。她肯定哄了你!吃饭吃 饭,再不吃前腔贴到后腔了。”把饭端出来,正要吃, 院门外摩托车嘟嘟地响,听见有人在说:“君亭,今日 给你过事哩!”君亭说:“不是给我过事,是清风街过 事哩!”那人说:“那还不是把猫叫个咪!今日高兴, 喝高了?”君亭说:“不高,不高。”夸的一声,院门被撞 ,于,君亭和摩托车就倒在门口。夏天智忙放下碗, 说:“来了!”跑到门口,抬头望巷中,巷中没人,一只 鸡昂头斜身走过。倒在地上往起爬的君亭说:“四 叔,快把摩托掀开,压住我腿了!”夏天智说:“县长 呢,不是说县长要来么?”君亭说:“县长来不了啦,正 吃饭着,县政府来了电话,说东乡镇行人去县政府大 门口闹事,催他快赶回去,我是来给你说一声的。”夏 天智唏嘘了半天。
这天下午,君亭就睡在了夏天智家。仙是心松了下来又多喝了酒,一进夏天智家就醉唾不苏醒。老两口拖他到炕上,盖了被单,出去到地里转了一圈,回来君亭还在睡着,而炕下吐了一堆东西。四婶一边清除,一边骂君亭,但君亭还是没醒,直睡了两天两夜。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当你在山上,再高的山,山上什么也没有,可你只要一拉屎,苍蝇就出现了。你挖一个水塘,什么也不放,只放水,水在塘里只有半年水里就生出鱼了。我终于背着行李要去县剧团,临走时想见见君亭,因为我觉得我这一去,说不准就从此脱下了农民这张皮,不受君亭领导了。但君亭在夏天智家醉睡不起,我在夏天智家的院墙外转了转,没敢进去。夏天智家的西隔壁是水牛家,水牛他奶八十岁了坐在墙根梳头,白头发掉下来她绕成一个小团往墙缝里塞,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怪念头,就脱下褂子捉虱子,夏季里虱子少,毕竟还捉住了一只,便也塞进了墙缝里,还用土糊了糊缝口儿。虱子是最古老的虫子,我想把我的虫子留下来。
我到了县剧团,夏中星他没有失信,就让我跟随他们去巡回下乡,负责保筲和展览秦腔脸谱马勺。但他对我的要求十分严格:下乡期间,我不离马勺,马勺不离我,保证马勺不得损坏和丢失。我说:“马勺是我爷,我是它孙子,行了吧!”叶,星梳他的头发,就那稀稀几根,在头顶上抹过来粘过去,说:“头发少了。”我说:“灵人不顶重发。”他快乐起来了,唱:“王朝马汉一声叫,你把老爷X咬了?”唱完了,想起我是没那个的,就抱歉地笑笑。我不在乎这些,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我说:“我跟剧团下乡,白雪知道不?”中星说:“知道。”我说:“她没说啥吧?”中星说:“没说啥呀!”我说:“哇!”夏中星说:“你咋啦?”我说:“没啥,没啥。”
第一站我们去的是竹林关锁,出发时,我看见白雪上了那辆大卡车,我也往大卡车上爬,中星却把我拉下来,让我坐到一辆拖拉机上。拖拉机上装着戏箱和那些脸谱马勺。拖拉机在山路上摇摇晃晃走了大半天,我突然想到我塞在墙缝里的那只虱了,虱一定是饥瘪了,但瘪了的虱即便成麦麸子一样,见风就飘,飘到人的身上就咬着吸人血,飘到猪的身上就咬着吸猪血。我一路都在指挥着我的虱,先去咬了丁霸槽,这是要向他显示,再去咬了白恩杰,还是向他
显示,最后去咬夏天智,夏天智觉得脖子上痒,手一摸,捉住了,说:“虱子?我身上生了虱子?!”他用两个指甲要挤死虱子,一股风把虱子却吹跑了。
到了竹林关镇,镇上有个骡马会馆,是清朝年问这一带骡马商队修的祭祀神灵的地方,也是来往歇脚点。骡马会馆现在是破烂不堪了,只剩下一个戏楼和一个后殿。戏就在戏楼上演,马勺的展览布置在后殿。我和白雪见面不多,他们排戏和休息在镇上的一个大仓库里,我要看管马勺,就只能一个人睡在后殿。
剧团是白天演一场,晚…上演一场。每次演出前,中星都要上台,都要讲秦腔是国粹,是优秀的民族文化传统,我们就要热爱它,拥护它,都来肴秦腔,秦腔振兴了,我们的精气神就雄起了。再要讲这次演出是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剧团全体人员经过精心排练,推出的最有代表性的秦腔戏,是把最好的艺术奉献给大家。当然,他还训:了为配合这次秦腔巡回演出,专门组织了一个秦腔脸谱展览,也希望大家能踊跃去参观。他的这些话,像君亭在大清寺里念报纸和文件一样,念者慷慨激昂,听者却无动于衷,戏台下人来的并不多,来的人又都不喝彩,不鼓掌。中星最后说“谢谢”,自己就走下台了。
看戏的人不多,参观脸谱马勺的人就更少,原本我也该讲讲秦腔的历史以及这些脸谱的含义和特点,但这些我却说不出来。我能介绍的只是这些脸谱是清风街一位退休老校长画的,夏天智是谁,是剧团里白雪的公公。来人听到白雪,他们就来兴趣了,说白雪的戏唱得好,一听她唱戏把人听得付骨节节都酥了,说白雪吃什么喝什么了,咋就长得那么亲,是不是干净得不屙不尿连屁都没有?我可以这么说,他们不能这样说,他们好比是从花园子边路过,看见一朵玫瑰花,称赞过这花好,就要用手去摘它,或者突然怨恨了,向花撒一把土,吐一口痰。我当然就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