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事情,凡是你脑子里能想到的,就肯定会发生。比如我以前想过:狗有尾巴,老鼠有尾巴,人为什么就不能也长个尾巴呢?果然我在医院就发现一个小女孩来做割尾巴的手术。就在这个晚上,我躺在医院,看着墙壁上霉黑了的一大片,形状像是夏风的侧面照,我就想:夏风的命怎么那么壮呢,为什么好事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呢,他如果是个跛子多好!我这么想着,想得非常狠,那正是他站在金莲家院门口嚼硬葡萄的时候。他嚼了嚼,酸得打了个冷颤,就对竹青说他不一块去丁霸槽家了,该去西街呀,抬脚就走。但是,咔嚓,他的膝盖响了一下,闪了一个趔趄。竹青说:“你咋啦?”夏风站直了,跺了跺脚,说:“没事。”当时真的没事,三天后一上台阶就隐隐作痛,后来回省城拍了一个片子,竟然是左膝盖的半月板裂了,动了一回手术。
再说竹青独自到了丁霸槽家,一摆子房都黑着,丁霸槽的电视开着,风扇也吹着,丁霸槽在和夏雨说 活。竹青一来,夏雨就走了,竹青况:“霸槽,你灵得 很,该知道我为啥来了?”丁霸槽说:“这电我才用 上。”竹青说:“态度不错!但性质恶劣还是性质恶 劣,东街群众反映你偷电,我是组长,我得来竹筲。 你看怎么个处理?”丁霸槽说:“中街组有人不自觉, 电费收不上,害得大家都用不上电么。”竹青说:“我 听说中街之所以电费收不上来,是你在自家电表上 捣鬼。”丁霸槽说:“这是赖我哩!”竹青说:“赖不赖 你,这是中街组的事,可你现在偷用东街组的电却是 事实吧?”丁霸槽说:“是事实,就是晚上用了一点照 明电,一个心扇,一个电视,每个月撑死二十度,一个 月也就二三十元吧,到时候我会安全交的!”竹青说: “这话可是你说的?你写个保证吧!”丁霸槽说:“你 不信我呀?”竹青说:“我不敢信!”丁霸槽写了保证 书,竹青又让他咬破中指按个指印,丁霸槽啪地在空 中拍了一下掌,手心里一摊蚊子血,涂在中指上按 了,说:“我庆堂哥可怜!”竹青说:“你说啥?”丁霸槽 说:“我现在知道庆堂平日遭的罪厂!”
竹青回来,给夏天义说了,夏天义责怪为啥不当 场让丁霸槽把偷搭的电线取了?竹青说:“他要交钱 那也行嘛。”夏天义说:“你等着他哪年哪月把钱交给 你呀?!砖场放任自流,电费收不上来,你们都这么 软,清风街的工作牛年马月能搞好?”竹青见夏天义 说话冲,就说:“爹,这话你最好少说,君亭在仟上,他 当猫的知道怎么逮老鼠。”夏天义说:“现在老鼠都养 猫了!”二婶坐在炕上,翻着白眼仁吃炒豆,舌头撬过 来撬过去,炒豆咬不烂,又拿了小米,就敲起炕沿,示 意夏天义卢高了。夏天义没好气地吼道:“你指头疼 小疼,烦死人啦!”竹青赶忙打岔,说:“娘,黑来吃的 啥饭?”二婶说:“米汤煮萝卜,没把胃给喂好,就生事 啦!”夏天义阴沉个脸。夏天义脸长,一阴沉像个冬 瓜。竹青起身要走了,夏天义又问道:“君亭和俊奇回 来了没?”竹青说:“看明日回来。”夏天义说:“你给君 亭说,不管怎样,要给西街中街送电,天热成这样,没 电怎么行?”竹青说:“人热还罢了,地旱得秧叶子都 点上火啦。”夏天义说:“我闹心就闹心这事,水库上 总得放水,现在是水库亡不配合,乡里也不见谁着 急,旱死饿死了人才有人管啊?!”竹青接不上话,就 掏了纸圳吸,狠狠地——口吸进肚,呼地从鼻孔里喷出 来,夏人义说:“你烟瘾这么大?”竹青就把灿头掐了。
竹青一走,鸡都叫了,夏人义还坐在炕沿上生气。二婶说:“咱夏家世世代代都有女人吸烟的,三婆在世时吸烟,五娘活着时吸烟,他三帅吸烟,现在竹青也吸烟,你管得那么多?”院门外有了什么抓门声,卧在炕边的来运一下子灵醒过来,摇了尾巴就往外止,夏天义冷不防吼了一下:“往哪儿人?睡下!”来运叫头看着夏天义,立即低了头,又返过来卧好。灯就熄了,院门外还有着抓门声。二婶说:“赛虎这么早就来了?”夏天义没吭声,长长的腿直着伸过来, 脚就在二婶的脸前,一股子臭味,二婶摸了枕巾把脚 盖住了。
庆玉占砖场拉砖,三踅没有抬价,还多给装了一 厂块,庆玉就觉得三踅够义气。够义气的人都足恶 人,他要对你好了,割身上的肉给你吃,但基得罪他 了,他就是鳖嘴咬你,把鳖头跺下来了,嘴还咬着 庆玉得了便宜,把一百元往三踅的手里塞,说:“不请 你去饭馆了,你自己买酒喝吧!”三踅说:“我这是优 惠知识分子哩,你若有心,给我一样东西。”庆玉问 “什么东西?三踅说:“前年你丈人去吐时咱去拱墓 他家有个老瓷倒流酒壶,如今人过世了,放着没用 你拿来训:我温酒。”庆玉说:“原本是小意思的事,我 不会舍不得,巧的是我拿回来,菊娃反对我喝酒,送 给了我四叔,这就不好再要了。”三踅说:“你是过河 勾缝子夹水的人,你能送你四叔?你不愿意也罢了, 但你得给我安排一下广庆玉说:“安排啥?”三踅说: “我得学你,收藏钱也收藏女人哩!”庆玉说:“你别胡 说!”三踅说:“赵宏声给你看过性病,是不是?”庆玉 说:“这赵宏声狗口的给我栽赃哩,我是火结了哪里 是……”三踅说:“庆玉,得性病这不是你的专利,你 就不能让我也得得?!我看见黑娥的妹到她家来 了,你要让我认识认识哩!”庆玉说:“这皮条找拉不 了。”三踅说:“行明,庆玉,砖一拉走就不认啦?我可 告诉你,你盖房还得用瓦哩!”
有了砖,庆玉就在划拨的庄基地上起土,扎墙根子。清风街的规矩,是红白喜丧事都相互换工,你这次给我家帮了工,我下次给你家帮工,只竹饭,不付工钱。庆玉是请丁东西中三街上几个有名的泥水匠,再请了东街几个小工,又给夏家叫户都打了招呼,待中星爹拿了罗投定了方位,掐算了日子,哔哩啪啪放一通鞭炮,施工就开始了。
君亭和俊奇从县上回来后,三番五次去乡政府落实资金,又二返县城买了新的变压器来安装,人都黑瘦了一圈。听说庆玉盖房,就支使了他媳妇麻巧来帮活。麻巧门牙:翘着,嘴也翘,二再解释君亭已经几天儿夜没沾家了,实在来不了,菊娃说:“我们就没指望他,你来了就是了。”但麻巧养了三头猪,她一人三顿都要回家去喂食,每次提一个木桶放在菊娃的厨房里,有什么泔水就盛在里边,有剩饭剩菜了趁没人注意也往里边倒。菊娃就叮咛腊八不离开厨房,防备麻巧把什么都拿回去喂猪。
夏天礼被请来经管现场的,但谁也指挥不动,只是不停地捡拾着那些被匠人们扔掉丁的钉子,铁丝和牛截砖头,又嫌哑巴在搅和水泥时把装水泥的袋子开破了,嫌文成在茶壶里放的茶叶太多。太阳到了头顶,人影子在地上缩了,有人说:“收工洗一洗吃饭吧!”夏天礼说:“饭熟厂会有人来叫的,再干一会!”太阳偏过了树梢,菊娃还不来叫吃饭,大工的小 工的都懒得再动了,听中星的爹给讲阴阳。中星的爹留着一撮山羊胡,右手的小拇指甲特别长,一边掏着耳屎,一边讲人是怎样轮回的:人要死过二十四小时了,如果头顶还温热,那是灵魂上天堂了,如果胸部温热,那是投胎做人了,如果腹部温热,那是托变家畜了,如果腿上温热,那是托变飞禽走兽了,如果脚上温热,那就下地狱了。别人就问:“都转世了,那鬼怎么说,还有鬼吗?”中星的爹说:“当然有鬼。鬼是脱离了轮回道的,所以说游魂野鬼。人如果遭了横死,或者死时有什么气结着,那死了就变成鬼了。”别人再问:“西街那李建在省城打工,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死了,那肯定变了鬼啦?”中星的爹说:“肯定变了鬼么。”别人说:“果然是真的!李建他娘说每天夜里厨房里有响动,是碗筷的声音,她就说:建儿建儿,我娃可怜得肚子饥,你走吧走吧,娘给你坟上烧些纸。”中星的爹说:“你想想,咱这一带每年有多少案子,小偷小摸的都破不了,可茶坊出了个凶杀案,一星期就破了,那不是派出所的人能行,是冤鬼追索凶手哩!”一个人就说:“那李建的鬼还在吗?”中星的爹说:“在么。”那人说:“还在?你会掐算,你掐算他在哪儿?”中星的爹说:“是不是你欠了李建的钱了?”那人变脸失色,汗哗哗地往下流。夏天礼就说:“别听他胡说!”中星的爹说:“我没胡说。”夏天礼说:“你真能掐算,你掐算啥时候收工吃饭呀?”中星的爹扳了指头,嘴里咕咕嘟嘟的,像瓶子里灌米汤,仰了头说:“还得一小时,菊娃才来叫人了。”夏天礼说:“去你的吧,现在咱就收工,吃饭去!”众人哇的一声,不再怕鬼,肚子里装了个饿死鬼了,就收拾了工具,都往庆玉家跑去。
夏天礼给庆玉叙说了盖房现场的情况,庆玉在吃过饭后就不让中星的爹再去帮活了。没了中星的爹,不热闹,但夏天智来了。夏天智来了他绝对不干活的,哑巴还要给他搬一张椅子,他坐着吸水烟。他不指挥人,但不指挥人却谁也不敢消极怠工,大工的小工的人人都汗流浃背,像是从河里捞上来一样,仍蹶起屁股干活。西街的陆家老大在县教育局,代领了夏天智的退休金,托人捎了来,夏天智指头蘸了唾沫一张一张数,大家就都看着,说:“四叔一个月这么多钱!”夏天智说:“不多。”大家说:“还不多?!几时请我们喝酒么!”夏天智说:“喝酒,喝酒,晚上了到我家去喝酒!”大家说:“现在喝么!”夏天礼说:“现在喝的什么酒?给庆玉帮活哩,要喝收工后让庆玉买酒。”大家说:“四叔来了,三叔你就不是监工的。”夏天智就说:“我给大家听秦腔,听秦腔比喝酒来劲的,哑巴,哑巴!”哑巴在和泥,说:“哇!”夏天智说:“你到我睡屋里把收音机拿来!”收音机拿来了,却怎么也收不到秦腔,他便不停地拍打着机子。夏天礼有埋
怨,却不能批评夏天智,说:“人就像这机子,不拍打着不出声的。”夏天智说:“战场上还有个宣传队哩!”再一拍,收音机里唱起来了。秦腔一放,人就来了精神,砌砖的一边跟着唱,一边砌砖,泥刀还磕得砖呱呱地响。搬砖的也跑,提泥包的也跑。提泥包的手上沾了泥,一摔,泥点子溅了夏天礼一鼻脸。
这一天,夏天智又拿了收音机给大家放秦腔,收音机里嵫啦嵫啦的杂音太多,夏天智用嘴哼曲牌,说:“天热,我唱个《荡湖船》吧。”就唱道;大家都拍掌,说:“好!好厂夏天智脸涨得有盆子大。大家说:“四叔唱得这好,啥时学的?”夏天智说:“文化大革命中学的。那一阵我被关在牛棚里,一天三晌被批斗,我不想活啦,半夜里把绳拴在窗脑上都挽了圈儿,谁在牛棚外的厕所里唱秦腔。唱得好得很!我就没把绳圈子往脖子上套,我想:死啥哩,这么好的戏我还没唱过的!就把绳子又解下来了。这秦腔救过我的命哩!可我唱得不好,没白雪唱得好。”大家就说:“瞧四叔说起儿媳妇的名多亲热!让白雪来也唱一唱么,四叔不愿意啦?”夏天智说:“行嘛,行嘛。”拿眼睛就看见来顺领着一个孩子走了过来,孩子脑袋圆圆的,扎着一撮头发,像一根蒜苗,趴在面前就磕头。夏天智问:“你是谁?”孩子说:“我是张长章。”夏天智说:“名字太拗口!”来顺说:“四叔文墨深,你给娃重起个名。”夏天智说:“知道你夏风叔吧。”孩子说:“知道。”夏天智说:“就学他,叫个张学风吧,将来出人头地!”来顺说:“四叔说对了,这娃灵性得很,还能唱秦腔,让娃唱一段吧。”唱起来,果然不错。夏天智说:“还行还行,记住,能唱秦腔,更要把学习学好!”来顺说:“书念得好着哩,就是他爹不行,害得娃要休学了。”夏天智说:“他爹是谁?”来顺说:“是背锅子张八么。今夏张八背驼得头都抬不起了,挣不来一文钱,地里的活也做不前去,掏不起学杂费,就不让他念书了。”夏天智说:“这是张八的娃娃?再穷不能亏了孩子么,张学风,学休不得,以后的学杂费,爷给你包了!”来顺赶紧按了张学风在地上又磕头,磕得咚咚响。待夏天智一走,大家就议论张学风来唱秦腔,完全是来顺精心策划了的。来顺也承认了,说:“救助这孩子也只有四叔嘛!我怎不寻三叔去?”夏天礼听见了,说:“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吃谁给我戴二尺五的高帽子!”
话说到这儿,我得插一段了。在清风街,差不多的人都吝啬,但最吝啬的要算夏天礼,别人吝啬那是因为穷,夏天礼应该是有钱的,他抠门得厉害我就摘不明白。他曾经和三婶吵了一次嘴,我在书正媳妇的小饭店里碰着了他,我说:“咦,三叔也下馆子啦?”他说:“不过啦,这个家要咕咚就咕咚吧,来…个烧饼厂烧饼是粘着芝麻的那种烧饼,他咬了一口,一粒芝麻就掉到了桌缝里,抠,抠不出来,再抠,还是抠不出来。我说:“三叔,我拍桌子上了你用手就接。”就猛一拍桌面,芝麻从桌缝里跳出多高,他伸手便接住了。夏家兄弟四人,夏天仁死得早,我不了解,夏天义一直在农村劳动着,自然身骨子硬朗,而夏天智和夏天礼身体却差别很大。我问过夏天义:“听夏雨说,四叔平门感冒都少见,他咋保养得恁好呢?”夏天义说:“这有个秘诀,你学不学?”我说:“啥秘诀?”夏天义说:“多做些好事!”夏天义的话或许是对的,但是,夏天礼小气自私,虽然一直病病蔫蔫,可每一回病得不行了不行了又活了过来,这又是为什么?我但凡见着夏天礼,他不是鬼鬼祟祟背个烂布兜去赶集贩银元,就是端了个药罐子到十字路口倒药渣子。我猜想,他每天早晨起来熬药,药罐子里熬的不是中药材,是把人民币剪成片片了熬着喝人民币汤的吧。
盖新房的,那些匠人和小工,也包括庆五,最不愿意让夏人义来,但夏天义还是来了。夏天义在现场看了看,觉得不对,拿步子量庄基的宽窄。庆满说:“爹,爹,这是上善亲自用尺子量过的。”夏天义说:“你信得过上善还是信得过你爹?!”夏天义果然址出庄基东西整整宽了一步,他说:“把墙根往里重扎!”庆满说:“你让我哥生气呀?”夏天义说:“你说得屁活!我生气你就不管啦?!”墙根子已扎垒一尺高,庆满不愿意拆,说要等庆玉来厂再说,夏天义拿脚就踹一截墙根子,一截墙根子便踹倒了。他说:“你多占集体一厘地,别人就能多占一分地!”就蹲在那里吃黑卷烟,看着庆满他们把扎起的墙根推倒,重新在退回一步的地方起土挖坑。文成已跑去告诉了庆玉,庆玉走了来,心有些虚,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看。大红的日头照着,大家都戴着草帽,夏天义光着头,后脖项上的壅壅肉黑红油亮。他说:“文成,咋不给你爷拿个草帽哩?”夏天义直戳戳地说:“我让把墙根子往里扎啦!”庆玉说:“往里扎就往里扎,我得把爹的话搁住!”夏天义脸上立时活泛起来,说:“砖备齐整了?”庆玉说:“齐整了。”夏天义说:“木料呢?”庆玉说:“还欠三根柱子,已经靠实了,只是没拉回来。”夏天义背着手就要走了,却又问:“你在家盖房哩,学校里的课谁上着?”庆玉说:“就那—卜几个学生,我布置了作业训:自学着。”夏天义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