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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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1期-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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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子”,与“分子”本人的罪名无关,并没人提及叫我去。但到讨论要结束的时候才发现,押送我的武装战士也就是“迷糊”不见了,没人把我押送回连队,题大做的团部革委会成员眼里,这就成了个问题,干脆,还是叫张贤亮到银川市参加公审大会吧。 
  革委会成员嘻嘻笑着散了会,团部的武装战士就忙开了。这些武装战士其实就是团部的农:仁,农场收制为军垦部队后,农工只要把枪一背,就摇身一变成了武装战士。他们先去找牌子,“文革”时牌子多的是,很快就找到了。但那上面是别的牛鬼蛇神的名字,又到办公室去用张白纸写丁我的名字往牌子上糊。我一看,写的是: 
  反革伞修正主义分子 
  张贤亮 
  字是用红墨水写的,很鲜亮,虽然牌子上划了两道交叉的黑道,但字写得真不错,看来是练过书法的人的手笔。这样的牌子似乎也没委屈我,我还是乐意挂的。木牌上早就有根半圆形的铁丝套,武装战士笑着叫我挂在脊梁上试一试。一试,并不重,但铁丝略嫌短了点,牌子顶在我的脖颈上,可想而知原来挂的人比我矮。把铁丝接长后,十几个武装战士簇拥着我到一辆卡车边上。这时,战土们自己人跟自己人内讧起来。因为进趟城不容易,公审大会又像现在红歌星的演唱会,谁都想去看热闹,但—上级只允许八个战士押我去,说公审大会人太多,这八个名额还足军代表争取来的哩。因为“铜像”事先已经关照过我,到银川也不过是陪绑而已,没什么可怕,在“牛棚”时我还给“铜像”陪过好多次绑。我就跟他们开玩笑说,算了,我不去了!把我的名额让给你们吧!逗得战士们哈哈大笑。大伙儿笑完了,也把人选决定了:女兵是不可少的,代表了“半边天”,男的以级别高低往下论,排长班长都去,普通战土留下来。 
  于是,连我九个人纷纷爬上车,先不让我挂牌子,我找了个靠驾驶舱的拐角坐—卜来。带队 
的排长站在车头,“嘭嘭”!使劲拍了两下驾驶舱,威风凛凛地喊了声“开路一麻斯”!我们便向银川市进发了。《地道战》《地雷战》看得次数多了,说“咪唏咪唏”、“开路一麻斯”、“八嘎牙噜”、“花姑娘的有广这样的日本话是一种时尚。 
  大卡车在碎石路上颠簸,战土们意气风发地靠在三面车帮上,御风而立,只有我一人坐着。颠了不久,我偶然掉过头一瞥,才发现紧靠在我身旁的是个女兵,她穿的绿色军装女裤不但没有系好纽扣,还被撕下了一小截。女裤是侧面开口的,不系纽扣,里面的裤衩就敞露出来了,而这位女兵却连裤衩也没穿。不穿裤衩是农村人的习惯,并不稀罕,一则为了节省布料,二则也没有必要,西北农村人不沦男女,晚上睡觉都是光溜溜地钻进被窝的,用现在时髦的话叫“裸睡”,既不生虱子,睡得又舒坦解乏。我自己就有二十多年之久没穿过裤衩。女兵那一段裸露的大腿外侧,给已经被激发起青春期骚动的我极为强烈的引诱。别人都站着,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目光,那一段“白格森森”的人腿又与我的眼睛在同一水平上,我就可不时地放肆地盯住它看。 
  她的皮肤不止“白格森森”并且细腻光洁,随着车身的摇晃时而紧绷时而松弛,表现出无比的活力与弹性。顺着腿部往上看,见到了她丰满的臀部,是标准的半月形,腰肢滚圆而挺拔,乳房高耸,乳峰还微微向上翘起。一身绿军装仿佛无法包束她内在的张力,不仅像充满气的气球那样鼓鼓的,并且具有一种不知它什么时候会爆炸的杀伤性的诱惑力。多年后,“性感”一词走上台面时,我才领会到多年前见到的她就是“性感”!她脸庞红润饱满,一脸的天真无邪,她正眯着眼睛、高挑着眉毛向远方眺望,一头齐耳的短发随风飘拂,如玉树临风一般。在那时人手一册的《毛主席语录》后附的《毛主席诗词》里,我发现毛主席描绘人物景物的诗句只有一句有具象性意义,那就是“飒爽英姿五尺枪”,其余的都是大而化之的宏观概括或水墨画式的写意。这时,我不得不叹服“飒爽英姿五尺枪”的准确精炼。她靠在车帮上的姿态,没有什么能比这句诗来形容更传神的了,她就是这句诗的形象化诠释,何况她身边真有杆“五尺枪”哩! 
  路边的白杨树影一段段投射到车上,像飞速闪动的栅栏那样令人目眩。卡车不停地摇晃,我的头不时碰到她的大腿,使我的心比卡车颤动得还激烈。她并不挪开身子,就任我碰撞,也许她自己并没发现她的裤扣没系好。但这巴掌大的一块女性的肉体,令我生出一种倚翠偎红的柔情,让我想人非非,好像注定我应该和她有段罗曼史,不然这次艳遇便白白浪费了。我后来发表的《土牢情话》的胚胎就在此刻受孕,她就是那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原型。 
  这天真美丽! 
  没料到卡车这么快就到了银川市西门。卡车停下来按响喇叭,周围人声鼎沸,排长伸长脖子扯着嗓子叫喊“让路”。我不得不也站起来看是怎么回事。一看,银川西门桥这一片已经人山人海,连西门外的唐徕渠边只有碗口粗的小树上也爬满了娃娃。卡车别想再往前开了。排长下了车,挤进人群中去交涉,很快,排长也被淹没到人海里去了。战士们个个兴奋莫名,性感女兵高兴地在车上像跳绳似地一蹦一跳。的确,这样盛大的群众场面在南梁农场或说是农建十三师五团从未见过,这预示着有一场非常精彩的好戏要开场。 
  等了一刻钟的样子,排长满头大汗地挤回 车跟前,骂道,他*的,扣子也挤掉了!咱们来 晚了,公审大会已经开完了,这会儿就等着看枪 毙人了。读者可以算算时间,从早上七点出工 时开始,我在连部门口等连长和排长争论,又跟 “迷糊”一起走了十几里路,进了团部政治部耽 误了一会儿,然后是团革委会成员讨论,找牌 子,换版面,到我们九人爬上卡车颠簸了三十多 公里路,车到银川当然已是中午时分了。 
  排长说西门外就是“杀场”,公审大会是在银川市南门广场召开的(今天那里还是开大会的地方),他们的任务是把我押到那里与全市的牛鬼蛇神一齐集中“受教育”,可惜我失去了一次“受教育”的机会。现在大队人马正在“游街”,不久就会“游”到“杀场”来执行枪决,听说要枪毙一百多人哩。 
  “要枪毙一百多人!”这种场面前所未有,千载难逢。“哒哒哒……”一个战士端起“迷糊”说的“破枪”,装作是端了挺机关枪的样子说,“干脆,用机枪扫了它屁了!”“屁了”是“算了”的意思,不是我写错了字。性感女兵更兴致勃勃,跳着蹦着说非看不可。而不看也不行了,卡车被大群人包围,根本无法掉头。 
  没多久,西门大街上就浩浩荡荡来了大队人马,开路的是几辆吉普车,上面坐着真正的武装战土。那时,解放军、警察、公安人员、军垦部队直至普通百姓中的学生娃娃、红卫兵等等,服装好像没什么显著的区别,至少在我的眼里,一律是绿军装。我说真正的武装战士,是指这些士兵穿的绿军装上佩有红领章和红五角星帽徽,手里拿的不是“破枪”而是我叫不出名堂的现代化武器。“杀场”居然没有戒严,听任大片人群推来挤去,吉普车上的士兵不得不跳下来横着枪杆子将人往外搡,好不容易才开出一条通道。吉普车后是一溜大卡车,沿着通道吭吭地开到唐徕渠边一片开阔的荒地上。 
  如今那片荒地已高楼林立,成了居民区,北面是银川市的“高新技术开发区”。而过去,这里历来是“杀场”,听宁夏的老劳改犯人说,马鸿逵时代曾流行这样骂人的话:“妈拉巴子!把这嘎子拉到西门外去!”意思就是把他枪毙掉。我在卡车上居高临下看出来,集合到这片荒地上来的市民好像是自发的,无组织的,因而是无序的。公审大会上肯定有必不可少的横幅标语,可是游街时恐怕没带着,所以“杀场”上竟然没有一条标语横幅,就一反常态地显得毫无政治气氛,变成类似老百姓赶庙会的活动,带有浓郁的娱乐休闲性质。我不禁想到当时报纸上刊登的口号:“革命,是革命群众的节日!”今天就完全体现出这句话了,眼前就是一派节日景象,, 
  前面几辆卡车』二,押的是——般牛鬼蛇神,只给他们挂了牌子,并没捆绑,爬下车的牛鬼蛇神们神情沮丧但还不恐惧,看得出他们和我——样是来陪绑的。把他们一排排地列好了队,后来的卡车上才是死刑犯,不但挂了大牌子,结结实实地捆绑着,还在他们脖子后面插了杆长长的标识。标识上红黑相间,写的什么看不清楚,只见上面都划了一个给学生批作业表示“对”的那种红勾。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无心去弄明白它的意思,只是我一看到“耐克”商标就联想到枪毙。 
  行刑的人和被行刑的人,也就是主角都登场了,群众更乱成一团,蜂拥而上。土兵们横着枪连推带吆喝地开始清场地。人们还是怕枪的,纷纷向两旁避让,不一会儿就在人群中间露出一块空地。人群呈扇形地围在旁边,最前边一圈是押来陪绑的牛鬼蛇神。我们虽然站得较高,但距离那块空地还很远。我们的排长大概见过这种场面,人又精明,说:“他*的,要看,咱们就走近点看。他们有枪,咱们也有枪,他们有陪绑的,我们也有‘老修’。来来来!咱们就带着‘老修’往里挤,看他们敢把咱们咋样了!”大家都说这主意好,性感女兵高兴得拍手,清纯又妩媚。于是战士们把牌子挂到我脖子上,女兵还很细心地把我衣领翻上去,用衣领垫着铁丝。这使我更下决心非要与她浪漫一次不可。我瞥了她一眼,却发现她仅仅出于本能,并没有什么默默传情的含意。 
  八个武装战土,排长领三个端着“破枪”在前面开路,两个在我两边押着我,一男一女跟在后面压阵。司机不能去,趴在车窗口啐唾沫,目送我们上“杀场”。果然这方法很有效,人群见到我们这支队伍立即向两边让开,人人都用惊喜的眼光打量我,因为外围这些人看不见前面枪毙的场景,突然从后面蹿出个挂牌子的牛鬼蛇神,就像看到即将上场的演员那样感到意外的幸运。我听见两边不断有人问,“是枪毙的不是?是枪毙的不是?是枪毙的不是……”好像我不被枪毙就会让他们失望,不具有观赏价值,使我不由得惭愧地低下头去。 
  挤到接近“杀场”再也挤不进去丁,前面就是陪绑的,并且有正式的武装士兵押着,我们这队冒牌的武装战士只好停在他们后面。八个农工兼战士尽量伸长脖子朝前够着望。我一方面不由自主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另方面,牌子挂在我身上,如果我也跟革命群众一样欣喜雀跃地观赏枪毙,也太不进入角色了,我只好微低着脑袋看四周的人群。这时,我惊诧地看到了过去从未见过的罪犯。 
  我长期在劳改农场摸爬滚打,犯法犯错的罪人见过不少,可谓见多识广。可是,1958年我以右派分子罪名劳改时,同劳改的人中最小的也年满十八岁。这十八岁的右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能把一部《古文观止》从《郑伯克段于鄢》一直背诵到张溥的《五人墓碑记》。但满腹文章不能充饥,1960年终于饿倒在田埂上,再也没爬起来。后来进了“牛棚”,虽然称呼我“老修”,但在那里面我还算最年轻的,其实应以“小修”称之才对。而现在站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个不满十岁的女童,胸前用细麻绳吊着一块小纸牌。这样小的牌子用今天的话说应属于“袖珍型”或“迷你型”的式样,在当时一般批斗大会绝对见不到。上面用黑墨水歪斜潦草地写着这样几个字: 
  反动学生 
  X美丽 
  因为这篇文章非虚构性文字,姓氏姑且以X代之。其实,那块牌子已刻骨铭心,令我终生难忘。 
  美丽拉长着小脸,低着小脑袋,想必她已嚎啕大哭过了,现在只是伶仃地站着一动不动。显然,最前排陪绑的人是在公审大会上一一点过名的,由真正的武装战士用大卡车押来“杀场”,站在后面陪绑的是类似我这样身份的人,是各机关单位工矿学校奉命派人押来“受教育”的。我不知道美丽是学校押来的还是街道革委会押来的,她由四个中年人带着,其中有个教师模样的妇女。    
帕斯捷尔纳克:热情,那灰发证人站在门口
北 岛 
  1960年年初一个星期日下午,天晴日朗。一个来自巴黎名叫奥尔嘉的年轻女人,乘出租车从莫斯科出发,到三十公里外著名的作家村彼列捷尔金诺。司机自吹对那一带很熟悉,但很快就迷了路。他们不断问路,最后在一群聚集在小教堂前的妇女中得知,彼列捷尔金诺不远了。 
  沿着蜿蜒的乡间小路,出租车在一幢深褐色房子前停下来。奥尔嘉推开篱笆门,穿过花园,来到侧面的门廊。门上钉着一张残破的纸条:“我在工作。无法接待任何人。请离开。”她怀着恐惧敲了敲门。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BorisPesternak)立即出现了,他头戴羔皮帽,长脸,高颧骨,黑眼睛,和周围的枞树林、木房子以及马拉雪橇十分和谐。 
  奥尔嘉自我介绍,提到住在巴黎的父亲的名字——另一个俄国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用双手握紧她,问起她母亲的健康和父亲的写作状况。他仔细打量着她,似乎想找到她跟父母的相像之处。帕斯捷尔纳克说,他正要出门打几个电话(他拒绝在家里装电话),如果再晚来一分钟,他们就错过了。他提议奥尔嘉跟他一起散步,去作家俱乐部。 
  他们先穿过厨房,来到餐厅。凸窗旁摆放着天竺葵,墙上挂着他父亲的画,其中有托尔斯泰、高尔基、斯克里亚宾和拉赫马尼诺夫的肖像,还有青少年时代的鲍里斯及弟弟妹妹的速写。他家陈设简朴,按帕斯捷尔纳克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栋“朴素与舒适争论”的房子。 
  待帕斯捷尔纳克准备好,他们穿过房后的常青树林,踏着积雪。下午的阳光转暗,但依旧温暖。走上一条结冰的乡间小路时,在太滑的地方,帕斯捷尔纳克会抓住奥尔嘉的胳膊。但他似乎很乐于散步。他们开始讨论翻译的艺术,而他时不时问及法国和美国的文学与政治。他说他很少读报,“除了削铅笔时偶尔扫一眼收集碎屑的报纸。这就是我怎么知道去年秋天在阿尔及利亚几乎有一场反对戴高乐的革命。而索斯泰尔(阿尔及利亚总督)被赶下台,索斯泰尔被赶下台。”他满意地重复着。他对国外的文学界很熟悉,特别是美国。 
  从一开始奥尔嘉就注意到,他说话的方式就像他的诗,充满头韵和不寻常的意象,用词独到准确,,奥尔嘉提到他说话的音乐性。他说:“写作和说话一样,词的音乐性从来不仅仅是声音。不是为了协调元音与辅音而组成的。它取决于说话与含义之间的关系。而含义——内容——总是在先的。” 
  帕斯捷尔纳克看起来很年轻,包括他的步态、手势和甩头的方式,一点儿都不像七十岁的人。奥尔嘉想起茨维塔耶娃的描述,“帕斯捷尔纳克看起来既像阿拉伯人又像他的马。”有时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外貌个性对他人的冲击,有所收敛,半闭上斜视的棕色眼睛,把头转开,像马那样停止不前。 
  帕斯捷尔纳克跟奥尔嘉的父母只见过几次面,但他能记住他们身世、品味和见解,甚至能背诵她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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