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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坏
朱日亮
在和平里小区住着的几个牌友都愿意和陈小鱼一起赌牌。第一,那是因为陈小鱼赌起来不别扭,输了钱从来是不拖不欠,一向是小坤包里刷刷刷点出该给人家的钞票,一五一十点给人家;第二,脾气好,细声细气招呼你打牌,输了钱也一样好脾气。不光是这样,如果逢到哪一天是在她的屋子里玩,总有不凉不热的茶水和三样两样的小点心招待你。而且,泡的都是上好的乌龙茶,吃着爽口不说,据说还可以减肥。还有,这——点是男人们比较尴尬的,牌桌上,特别是洗牌时,陈小鱼那一双又白又嫩五指尖尖的手,总是夺了他们的视线,让他们有那么一点心不在焉。
碰上三缺一时,看吧,陈小鱼鼻子尖都会急出了汗,眼睛里透着一点无助和绝望,嘴里轻轻念叨着,怎么会不守信用呢?怎么町以说了活不算话?
牌友们愿意来陈小鱼的屋子打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的屋子清静,几乎没有人来打搅。打牌就是这样,怕的就是有人这个那个的在后面指手划脚,出一些三脚猫的主意,对家们不高兴不说,就连主人也是不高兴的,真是讨嫌得很呢,思路都让他搞乱了。陈小鱼的屋子一周里四五天就是她一个,所以牌友们都愿意到她屋子里来玩。不光是男人,女子们也一样,陈小鱼的屋子收拾得很寸:净,来玩牌的人都说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虽然是一间屋子,却是很宽敞的一大间,原来这间屋子是两个房间打通的。当初买这套房子时,陈小鱼就是看中了两个屋子可以打通变成一个大屋子,她喜欢大屋子。金先生见她主意拿定了,就向装修公司挥挥手,说,那就改吧。就改成了现在这种模样。
现在这样的格局当然是她满意的,一大室,卧室兼了客厅,其实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如果她在牌桌上,床自然是没人睡的,反之如果她在床上,牌友们自然也就不来了。在这间屋子,最醒目的就是那张大床,牌友们给它起了个绰号叫航空母舰。果然也是物有所值和名不虚传,这张床,长宽都是两百三十公分,上面真是差不多可以放飞机了。然后就是什么沙发电视音响啦;屋子里空小来的一块,就放了现在的牌桌,那是金先生主动买回来的,连同四张椅子也一并带来,原来那地方放的是跑步机。金先生说,桌子是橡木的呢。陈小鱼说,买这个干什么?我又不会打牌,金先生说,什么玩意天生就会呀?学么,一学就会,学会了我就陪你玩。于是金先生就告诉她怎么玩,一连教了她几个晚上。但是金先生虽然教了她,却是一次也没陪她打过。金先生忙得很,一周里也难得回来一次。
陈小鱼的屋子,还有一个好处,卫生间和洗澡问是分开的。这在和平里是独一份。实际上原来是没有洗澡间的,后来硬是把两个屋子中的半间隔出来做了洗澡间。洗澡间是除了卧室最下功夫的一个去处。一镶到顶的瓷砖,每个对角的砖面上,都有一个小图案,小袋鼠小美人小花瓶之类的;洗澡间的顶棚扣了进口的防潮板,而且安了排气扇,地面是乳白色的防滑砖。除了一个双人浴盆之外,陈小龟还让金先生买了一个立式桑拿,整个洗澡间,只有一样是金先生的主意,那就是正对着浴盆的一面墙壁,让他镶上了满墙的镜子。
金先生笑着对陈小鱼说,别的我都听你的,这个镜子一定要有。
陈小鱼脸红了一下。
金先生教会了陈小鱼打牌是不算数的,打牌主要靠实践,而且要四个人,缺勤两个人算什么?只好玩多米诺骨牌呢。所以陈小鱼真正会打牌靠的不是金先生。陈小鱼有一次在小区里遛弯儿,遛来遛去才发现小区里还有一个活动室,她看到里面有几个人在打牌,是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既然有女人打牌,又是活动室的模样,陈小鱼就走进去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其中的一个女人解手回来之后没有坐到位子上,而是打量了一下陈小鱼,对她说,你有事情吗?
陈小鱼这才明白自己问也没问人家,就冒失失闯进来了。她红着脸说,我就住在小区里。
那个女人说,你是不是幼师毕业的?
牌桌上的另外三个人听了女人的话,也都抬起头来看着她。
陈小鱼听了这话,认真地看了对方一眼,也觉得对方面熟,就回答说,是,我是幼师毕业的。
那个年轻的女子说,啊呀,我也是幼师的呢,我址九四届的。就过来拥抱了陈小鱼。这样彼此就认识了,原来她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女子比陈小鱼高了三届,幼师的学制是五年,所以两个人差不多同校读了两年书。那女子告诉陈小鱼她叫李眉,是这个小区的管理人员。陈小鱼这才明白她闯进了人家的办公室,原来这个屋子不是什么活动室,是物业的办公室。
李眉对她说,你摸两把吧。
陈小鱼红着脸说,我还不会打呢。
李眉怂恿她说,摸几把就会了。你过来,摸几把,我帮你看着。
实际上李眉这么做,其他人是不高兴的,但是毕竟是李眉腾出了她的办公室,其他几个人怎么好不给她面子?陈小鱼就这样靠着李眉在身后指点,一坐就坐了一个上午。就这一个上午,陈小鱼的牌就算毕业了。陈小鱼从小就玩嘛嘛精,凡是玩的东西,一碰就会。结束的时候,李眉又把另外三个做了介绍。她指着其中一个水蛇腰女子说,这位叫阿洁,也在小区里住的。又拉着另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子说,她姓苏,你喊她苏姐好了。苏姐客气地向陈小鱼微笑,那个叫阿洁的,突然地喊了起来,李眉你这个同学真是漂亮呢。陈小鱼让这一声喊吓得低了头,在生人面前这样的话最让人尴尬了。李眉回答阿洁说,那当然了,我所以还没忘记她,就是因为她的漂亮。你记得吧陈小鱼,有一次运动会,你是举旗的旗手呢。陈小鱼红着脸“嗯”了一声。李眉最后指着三人中唯一一个男人,说,这位是沈先生,在隔壁开药店的,大老板呢。男人站起来向陈小鱼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说,沈风桐。沈风桐站起来陈小鱼才发现他很高,瘦而高,而且很年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因为方才一直专心打牌,所以就没有认真看几个牌友,这一次认真看了,止不住有些不好意思。
从物业办公室出来,陈小鱼指着自己的屋子对李眉说,看吧,那个窗子就是我的屋子,你没事过来坐吧。
李眉说,这一下子好了,想不到碰上了同学。又问陈小鱼,你爱人在哪里做事?
陈小鱼说,他是做生意的,忙呢。
李眉说,噢,是老板。
陈小鱼就这样学会了打牌。除了几个固定的牌友,陈小鱼的朋友很少很少。因为她不是本地人,她是从淮河边上的一个城市考到幼儿师范学校的。她的老家是一个县级市,和眼前的这个城市没法比,就好比一座大楼和一间小房子不能放在一起比一样。原来的陈小鱼连听也没听说过这座大得吓人的城市。原来她连省城也没去过,陈小鱼只知道北京,至于北京有多大,她也是不知道的,对她而言,北京是因为有了毛主席而有了名气。陈小鱼是在后来才知道在中国还有和北京差不多大的城市,而且她想也想不到最终她会留在这个城市里。
陈小鱼初中毕业的时候,本来是可以继续读高中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外婆的话,念了这所幼儿师范。外婆说,女孩子读师范好,女孩子当老师好。陈小鱼就这样来到了这个城市,读了幼儿师范。到了学校陈小鱼才知道,幼师是没有男生的,幼师的学生是清一色的女生。这种情况是她不了解的,所以她吃了一惊,她想,不晓得外婆知不知道这件事。可能外婆也不知道。但是后来陈小鱼才发现外婆是知道幼师没男生的。外婆告诉她,女孩子尽量少跟男人打交道,女孩子一跟男人接触多了,心就长草了,十有八九会坏事。
只是到了后来,陈小鱼才知道外婆是有教训的。比如,妈妈就是过早地认识了爸爸,才落到了那个县级市。原来家在省城,下了乡的妈妈怕受苦,早早地喜欢上了一个县里下去的知青,县里的知青回城早,结果爸爸回到了县城,妈也只好跟到了县城。岂止是妈妈,还有一个,那就是她的外婆,那个告诉她不要过早接触男人的外婆。外婆十六岁就嫁给了一个大她三十岁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个有钱的人,虽然有钱,却不嫖也不赌,喜欢的是抽一口鸦片烟。外婆嫁过去那一年,他的身子就抽坏了,坏到了房事也干不了,所以,虽然早早就嫁了人,外婆却差不多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直到他们家来了一个亲戚。
那是一个在战场上落败的军官,年轻而又英武。战场上没当英雄,军官对女人却是很有一套,属于常战常胜那一路的,待了不到一个月,就让外婆和他把男女的事情做下了。按道理这样偷情的事情应该事不过三,但是军官那么年轻,外婆又是那么美丽,所以事情终于还是闹大了。眼看事情就要败露,那时候外婆已经怀孕,军官要带她逃走,逃到南边的部队去,但是外婆拒绝了。那时候,南边正在打仗,外婆害怕那种战乱的日子,她细声细气只对军官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是一个女人,听到枪响就会吓死。但是军官走了以后,外婆却坚持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后来果然把孩子生出来了,陈小鱼知道,外婆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母亲。所以母亲从出生到现在,从来就没见过父亲。
外婆对陈小鱼说,还是男人好,说走就能走,女人就不行,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听了枪响就走不得路的女人。
生了女儿之后,外婆的男人把她们母女赶了出来,外婆又嫁给一个人做了姨太太。受了半辈子的气。
外婆讲她的故事时,陈小鱼手里正拿着两本书,那是班上一个女同学借给她的,一本厚厚的是《红岩》,一本薄薄的是《金锁记》,同学说,看看吧,里面有两类女人,看看你属于哪一类?书差不多翻完了,陈小鱼说不清楚自己是哪一类,但是她知道,外婆肯定不是江雪琴那一类。
人就是这样子,什么东西,一旦上了手,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东西。陈小鱼就是这样。这一向,只要闲下来,她的脑子里面就是那一百几十张麻将牌。她发现怪不得人们都喜欢玩这个东西,麻将果然很有意思呢。因为想得比较多,加上她的闲工夫也比较多,所以一当在小区里面溜达,两脚就会不听使唤地进了物业的办公室。照例那里面会有几个人在打牌。李眉有的时候上场,有的时候不上。李眉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如果是她一个人,她是最受不了的,而物业管理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看见陈小鱼走过来,李眉就会喊她替自己,物业里虽然事情不多,也还是有一些事情的,所以,陈小鱼一去,李眉就会让给她,所以陈小鱼去了几次,就已经跟另外三个成了固定的牌友,反而是李眉站在一边,看她和大家的热闹。
虽然在四个牌友中牌龄最短,陈小龟却是有——点青出于蓝,玩得越来越精。有几个打牌的差不多都怕了她,特别是胆子小的那几个。比如,陈小鱼一百几十张牌,张张都摸得出来,就连最难摸的九条和八条,她只用拇指轻轻一卡,不待翻转,就会脆脆地喊出来,拍到桌上一看,果然就是八条或九条!还有,那就是她一向压大的,小来小去的很少看,也不在乎,一向沉得住气。出牌也不是按常规小,该出条子,她偏偏出了饼子,该出饼子,她却出了万子,让你一点摸不到她的规律。苏姐笑着说她,陈小包啊陈小鱼,你打牌和你人一样,让人摸不清楚路数呢。陈小鱼疑惑地说,这跟人有什么关系?阿洁说,有,当然有。女人要是长得太漂亮,就是狐狸精托生的。陈小鱼说,我漂亮什么,你才漂亮呢。说这话的时候,恰好沈风桐去了厕所,阿沽看着沈风桐不见了影子,悄悄对陈小鱼说,女人漂亮有两种,一种是画一样的,中看不中用;还有一种是又中看又中用,你就是又中看又中用那一类,陈小值,你足男人一看就想跟你睡觉的那类女人。
一般两圈下来,第一圈总是陈小鱼输,第:二圈开始也是她输,但是你看吧,只要轮上她是庄家,她准会弄个自摸把输了的捞回来。如果坐上两庄,那就不光是捞回来,其他三家一定要输,赢家只她一个。
渐渐的像大浪淘沙一样,他们几个成了相对固定的伙伴。这几个牌友一般都在李眉的办公室里玩,
后来就移到了陈小鱼的屋子里。这时候他们已经比较熟悉了,张三李四名字也叫得十分响亮。陈小负知道苏姐是一个下了岗的女工,原来当着保温瓶厂的会计,下了岗之后也没有出去找事情做。苏姐说,她的先生不让她出去做了,说出去太辛苦,赚的几个钱都送给公交公司了。所以苏姐就呆在家里了,呆着呆着就玩起了牌。苏姐可以老实地呆在家里,说叫她的老公有能力养活她,苏姐还有心情打牌,说明她家的日子还过得去。阿洁呢,她自己说男人在新疆当兵,是个副营职,她虽然够了随军的资格,却不愿意团圆到那个冰天雪地去,这样屋子里也就剩了她老哥一个,也就打起了麻将。说起来苏姐的麻将还是阿洁带起来的呢,因为两个人住邻居,而且是门挨门的。只要有局,隔了门一喊就喊出来了。李眉就不用多说了,陈小鱼看见过她的男人,有一次李眉的男人中午:跑到李眉这里吃饭,所以陈小鱼就看到了他。那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人却是很腼腆,一看就是服服帖帖让女人当家的角色。李眉的男人是个吊车司机,陈小鱼没问过她为刊‘么找了个司机,李眉自己说了出来。李眉说,男人老实,过日子踏实。你只要把他上面和下面都喂饱了,别的事情不用管。
陈小鱼问李眉,什么上面下面的?
李眉格格笑起来,一边的阿洁说,上面是男人的嘴,下面是他的鸡巴。
苏姐笑骂阿洁,阿洁你积点德吧。
陈小鱼也止不住捂着嘴笑起来,心里却说,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随即又感叹道,这样的话怎么了,很有道理呢,你陈小鱼不是也听进去了么?——个人堕落下去真的很容易呢。
偶尔三缺一的是沈凤桐,因他街面上有买卖,也就是他的药店要照顾,所以局面偶尔会有:三缺一,那个“一”常常是他。碰到这样的时候,李眉就会坐过来摸几把。在一起打牌时间长了,陈小鱼知道这个沈风桐是个单身的男子,而且从来没结过婚的,看他的样子像三十几岁,但是李眉告诉她,沈风桐快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