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是荔湾子,寺监的后花园。扑鼻的香气闻则心旷神怡,极目之处是一片花海,风过之处折叠涌进。高耸入云的巨木,仰得脖子发酸也看不到个头,只见得那稍矮的枝头上,有丰硕饱满的果实,一看就特好吃,展陶只觉着嗓眼发干,动了馋心思。只可惜没有偷摘的机会,有后边三位指路,展陶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了。”黄衣主簿指着一别致静雅的小亭道。
小亭坐落在枝叶茂密深处,亭边有小桥流水,着实是庸俗至极的景致,品位决定格调,无形中降低了展陶对少卿的期待值。交代完这句话,四主簿不多停留,展陶一人孤零零地杵这大好风景中,显得木然又拘谨。
等了很久,非常久,先是天边晚霞红的像在滴血,再是天光散尽下坠,黑暗当空笼罩,万物沉陷于暗物质的搅动中。
“迟到真是很没品的行为啊。”展陶望天叹气,气息绵长幽幽,“还来不来啊,不来我真走了。”
“谁迟到?”
“我一直在这里。”
一棵树张嘴说话,它生了一张巨口,随着它口吐人言,腥臭味扩散开来,令人鼻头发酸,胃中食物闹腾翻滚。树生口,口里有獠牙红舌,还有碎骨残肉,可见它食了不少禽物。
“你是少卿?”展陶蹙眉,迷惑多于惊愕。
第127章:借势()
展陶这辈子见过很多树,有妖冶赤红的枫树,有娇俏浪漫的樱树,也有长青不朽的松柏,和婉约怡人的柳。可这会说话吃人的树,展陶生来还是第一回见着,更何况这树是一话唠,只是问它是不是少卿,它便东扯西扯,讲了十多分钟。
“见笑了,平时不常有人陪它说话,所以好不容易见着人了,情绪难免激动。”
莫名一声从背后传来,展陶心头一惊,转身过来却瞅见一五大三粗的胖子,这小胖肚子圆滚滚,身材又矮又壮,介于壮与胖的模糊分界线间,极难准确归类。除了胖,这厮还有一特点,咬字不准吐词奇快,展陶得十分专注,才能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您是?”展陶猜到来者身份不凡,却不敢将其与少卿联系在一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盖【大理寺】的第二人,竟是这副模样?这大概就是人类的传统思维惯性了,只觉得优秀的人什么方面都该好,凡地位崇高身份显赫者,就应当品位优雅谈吐不凡。
而事实总与真相背道而驰,小胖负手肚皮一挺,佯作高人风范道,“少卿是我。”
“那它是?”展陶疑惑,指树求解。
“我的宠物。”少卿一个步子晃到树边,抚摸着粗糙干裂的树皮道,“把它留这,也没人同他讲话,实在是孤独的很。”
展陶苦笑,“怕是和它说过话的人都死了,它口中那半截手臂,想必就是上位受害者的遗体吧。”
少卿吸了口寒气,瞪大眼睛看着怪树,仿佛不认识了一般。怪树扬了扬枝叶,抖下不知多少脏器碎肉,宛若下了场血雨。腥臭的雨水落下,被少卿周身无形的屏障挡住,以至于他未湿片寸。他有些恼火,挠了挠头跺脚道,“不是和你讲过,不要胡乱吃人,人肉食了不消化,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这话语间的埋怨,听在耳里却是真切的关怀,展陶一阵恶寒,看少卿的目中多了几分森冷,只是生得外貌和善而已,骨子里压根一草菅人命的恶魔。
“我招你来,是有要事同你商议。”和怪树寒暄一番后,少卿再转过来,走近展陶当面说道。
展陶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不觉得能帮到你。”
少卿摇手,面上白花花的肉一颤,嘴里根机关枪似的蹦出话来,“话永远不要说死,把你扣在这是我的主意,你是我目前手上最大的筹码,在我俩达成共识前,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得把你好生留着。”
原来这家伙是罪魁祸首,展陶心里堵的慌,寺监的日子有多度日如年,没进过的都无发言权。不过展陶很不理解,他的势力尚在萌芽中,而且处于绝对保密的状态,那么这少卿到底是看中了他哪点?他有何地方值得大人物们如此关注?
“我不明白。”展陶看着少卿肿胀的脸,认真地说道。
少卿不多遮掩,一语揭开真相,“国教在保你,说明你很重要,我拿你做人质,可以趁机借国教的势。眼下卿踪迹不明,【大理寺】群龙无首,我辈应当站出来,主持大局了。不过,单凭我一己之力,却是难以服众,我需要份量,而若是国教站我这边,则成了我最大的依仗。”
展陶听得一头雾水?国教?圣神国教?他是杀了佛陀,可这国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总不能因为把那些人的头头斩了,就把他给推上去了吧?展陶想追问的更清楚些,可少卿抢在前头打断了,他猜出展陶对此并不知情,所以这层窗纸还是不要戳破的好。
“国教有人在保你,你只需知道自己性命无恙便好。”少卿难得停顿了一下,才道,“我今儿找你,还有件其它事。”
展陶沉默,思绪仍未从国教一词中撤离出来,在狱中他曾做过无数假想,可无论以什么古怪缘由作为前提,都没和国教沾上过半点关系。国教有人保他,会是谁呢?
“我适才说了,卿下落不明,他一日不出现,我便难以真正掌权。”少卿眼芒精纯,谈起势力纠纷,憨厚平庸的外表一转,变得凌厉果敢起来,“你帮我将他找出来,我让你接下来的日子很好过。”
“这不是笔公平的交易。”展陶听了,忿忿道。
少卿笑着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世间哪有什么公平,你应该知道万物皆是相对的。”
这话在理,身处寺监禁地,即便是再不合理不平等的条约,展陶都得咬牙受着,他不多犹豫,问道,“既然你找不到,你凭什么觉得我能找到?”
“因为我很确定他一直在寺监里。”少卿收敛笑容,严肃而慎重地说道,“我认为,他是你身边的某个人。”
自少卿出现后,展陶汗液分泌显著加快,特别在听到少卿的推测后,他更难以维持淡定了。这绝非骇人听闻,少卿没必要欺骗他,那么卿会是谁?又为何要隐匿在他身边?展陶感觉被一个巨大的谎言气泡包裹了,内里是光怪陆离的光线花纹,却是一戳便破,经不起任何折腾。
是谁呢?会是谁呢?展陶想的头快炸掉,一下觉得身边之人个个真诚,一下又认为他们音容相貌无比虚伪。少卿很满意展陶的表情,他继续说道,“卿很聪明,不会轻易让你察觉,而同时,卿非常敏锐,你任何存疑的举动,都会引起他的强烈预警。”
“咯咯,死咯,好吃。”怪树反咀嚼,把胃里的食物呕出来,又重新吃了一遍,这回咬的更细碎了一些,大概是把少卿的话听进去了,这样有利于消化。
“接下来,我会给你自由在寺监内行动的特权,你也不用再参加白天劳改任务了,你的精力该花在找人上边。”少卿看着展陶的眼睛道,“注意观察你的朋友们,他们说过的话,每个细微的表情,或者是不留意的动作,都能暴露出很多信息。你的任务是,将信息整合为长链,再循着链条,直到找到他为止。”
第128章:滚!()
少卿的目的跃于纸上,他要借展陶的势,准确来说是国教的势,他想谋权篡位,一举登上【大理寺】权利巅峰,不能说狼子野心,可这份贪婪,却是真真切切的。卿至今下落不明,没人知道他以哪张脸谱面人,又匿在何处暗中窥视。也许,他早就老死了,甚至,卿根本不存在。
少卿很客气,以主人的身份领着展陶参观荔湾子,先去了天池,饮了清澈甘甜的天水,听说,这是天国百年前的净水,质纯而未有半点污染。之后看了荔林,此乃旧景,正是荔湾子取名由头,只可惜荔林凋萎已久,如今只剩下一片凄惨的老树枯叶。
“【大理寺】其实是个很美的地方。”少卿触景生情,由衷感叹道。
展陶笑言,“可除了你们这些官宦,犯人可无心思去欣赏。”
“荔湾子的树长得很好,因为有骨灰人肉作肥料。”少卿忽而止步,转过来定定看着展陶道,“我曾在天国卷宗中查过你,费时三天三夜,却一无所获,卷宗中关于你的记载为零。我很惊讶,因为即便有人刻意消过记录,也不可能这般干净。”
“我做了许多假想推论,对你的身份进行了核查,最后无奈得出一个结论。”
“你非我族类。”
展陶闻言眼波一晃,接着目光黯淡了下去,他没有挪开与少卿对视的眼睛,神情不变道,“这重要吗?”
少卿一窒,随即爽朗笑道,“对!正因如此,我才任你活到现在,无论你是何族人,皆可助我登基,相较执掌【大理寺】,一切不过浮云!”
“我有个请求。”谈话濒临尾声,展陶蹲身拾起一片树叶,放入兜中。
少卿盯着展陶兜里那片树叶道,“你想看天国卷宗?”
展陶点头,将树叶交到少卿手中,五指摩挲着叶面,半晌又将其递还回去。展陶道了声“多谢”,收好叶片快步离开了荔湾子,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去议事阁看看了。天国卷宗,记载天国史实的书册,有机会一览全貌,实在再好不过了。
只听人说天国无净土,展陶对这神秘国度的认知,几乎为空白。那方土地上,生存着与人类体貌相近,却更为强大的生灵。他们科技先进,体魄强壮健康,但因为资源衰竭,走上了星际转移扩建殖民地的道路。在展陶臆想中,地球只是天国殖民地之一,但一定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议事阁仅有唯一的入口,一张青铜巨狮门守卫在此处,隔断没有通行许可的来访者。曾设议事阁旨在为寺监高层提供洽谈场地,可到了后头,功能逐渐退化,衍变成了藏书楼,存放安置各类秘典禁书。天国卷宗不算机密,在天国自由发行广泛流传,可被人类翻阅,这还是古往今来头一遭。展陶很荣幸做了第一人,他把树叶摁在青铜门的拉环上,晶莹绿光一个明闪,人就一头陷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庭院,建筑古色古香,风里透着股檀香味,这里并不冷清,来往人很多,展陶猜到,他们是寺监的办事官员。这块儿展陶着实想错了,他们是官员没错,但不办事,他们更准确的身份是学者,或者说浩瀚书海里的船夫。偶尔几个出行的还会套件撑门面的官服,可一进书楼,便能闻到浓烈的酸腐味,也不知道这群学迂了的老头们怎么想的,一身麻布粗衣,桌下饭盘尿盆并排放,展陶深深怀疑他们真的没拿错过么?
书楼来了个生人造访者,这还不至于引起学者们的注意,他们埋头苦读,手中笔就没歇过,羊皮卷上是大段大段的感想和备注。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展陶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从尿盆上越过,他不确定天国卷宗放置在几楼,可这底下是万万待不了的。书楼很高,朝上眺望只能瞧见极处是小小一点,不知其后还有多少延伸。
展陶很快意识到,靠笨法子挨排挨列找,估计得寻到下辈子。这是展陶花两小时,对完一书架后得出的靠谱结论。那么只能找人去问了,这样省时又省力,展陶观察了一会儿,找了个看上去好说话,年纪相对较轻的学者,好声好气说道,“这位大学士,请问天国卷宗放哪呢?”
说完,默等五秒,年轻学者置若未闻,也不知是真聋假聋。展陶权当他读书太专注,于是又重说了一遍,这回声音大了一些,引起了其他学者的不满。不过他们并未对展陶恶语相向,或者投来厌恶的目光,这太浪费时间,能听出情绪的是翻书的声音,啪嗒啪嗒,暴躁而不安。
展陶紧忙噤声,不再敢随意搭话,他退到一边,沉思了一会儿,随后找来扫帚拖把,干起了清理工的活儿。书楼的地早积满了成份不明的黑土,掀开之后恶臭更甚,展陶险些晕倒过去,只觉着鼻头发酸,连眼泪都快出来了。强忍着吐意,展陶飞快将土铲碎,再用拖把清整,来来回回猛刷了几十趟,才勉强见了点白。
劳动是无偿的,环境也是恶劣的,展陶任劳任怨地干活,结果没感动别人,把自己给整的眼泪汪汪的。到了饭点上,有人过来送餐,顺带把尿盆给换了,见地板这么干净,他们还惊了一惊。不过没人问是谁干的,这也许并不重要。
展陶觉着自己做了无用功,在寺监,在书楼这种地方,人情味自然是不会有的,他的付出没人会在意,也许那些学者还不希望把环境搞的太舒适。他们固执地认为,读书应当在艰苦的环境中进行,只有这样,才能磨砺意志,体味书籍真正的妙义。
不知拖了多久,双臂发麻精疲力尽,展陶刚靠墙想休息一会儿,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手上端一盆儿,展陶无意看到里边的秽物,当下再也忍不住,稀里哗啦地吐了。本来闻久了,鼻子都习惯了氨气,可再加上这么一视觉冲击,确实有些令人难以接手。
见展陶不为所动,学者说了两字——“倒掉。”
展陶没接手,嘴中蹦出一字,“滚!”
第129章:天国卷宗()
展陶如此讨好迂腐的学者们,目的自然是为了寻到天国卷宗,他没有太多时间能浪费在这,所以再臭再恶心也咬咬牙忍了。可当被肆无忌惮地触犯到底线时,他的反应也很激烈,就像是一只温驯善良的乖乖兔,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只凶悍易怒的豺狼。
这一声“滚”,震得阁楼都晃了晃,这般大的动静,是灵力随音波外泄所致。痴迷书本难以自拔的学者们纷纷回首,表情怨恨狰狞,不过是打扰了他们片息读书的时间,却和结下了灭门之仇似的。被展陶当面怒斥的学者更是气极,摔下书本,起身指着展陶直哆嗦,“你、你、你!”
话都说不顺溜,大概是平时书读得多了,无暇与人交谈,连基本言语能力都退化了。展陶看着那张老脸,觉得悲悯又可笑,这种人脑子里装再多知识又有何用,终归是抱着书卷走进坟墓罢了,对这世界无益,什么也留不下。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展陶不啰嗦,右手略微抬起,一簇火苗随着翻转升腾,火光映亮了内堂,把书页照的红彤彤的,火焰温度奇高,隔得近的书页已然烧焦。只要他一念,这议事阁便可被熊熊烈焰吞噬殆尽,这浩瀚的书海,最后只能剩一地粉尘。这是很霸道无理的作法,有些欺负人的意思,书楼里收藏着天国文化精粹,其价值不可估量,若是一把火烧了,当真可惜至极。
展陶当然不会真烧,只是吓吓这群“芋头”罢了,想让他们放下书本,好好答上句话,还真非这样做不可。书是学者们的命,展陶拿命作筹码,总归还是能触动一些人的。一白发苍苍的老人,颤颤巍巍地举起食指道,“你要做什么?”
“我只是想找本书而已,可奈何无人愿意告诉我。”展陶走得离书架更近了些,“天国卷宗置于何处?”
“B座3…741。”老人口齿还算流利,看模样应当是处于半迂不迂的境界,都这把年纪了,还能保持这个状态,确实挺难得的。
获知了天国卷宗所在,展陶刚提步要走,想了想有心回头道,“这儿的书这么多,您读的完么?”
老学者布满褶皱的眼皮眨了眨,其下是一对黑亮有神的眼睛,他不做思吟,笃定地答道,“读不完!从我二十那年,便发现这世上的书是读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