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德和金兰在公园街拐角那里站了一会儿,他们好像正在商量去哪里度过节日剩余的夜晚。五分钟过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免费的人民公园走。躲在树影里的达生和小拐就相视一笑,他们料到那对男女会往人民公园走,谁都知道那是男女幽会的好地方。
他们走到了公园纵深处,叙德和金兰抱在一起了,月光照耀着公园里的树丛和假山、池塘,四面八方似乎充溢着一种柔情的喁喁低语,夜鸟不时地被人的脚步所惊飞,而桂花浓郁的芳香无处不在。达生莫名地打了个冷颤,他看见叙德和金兰手拉手走进一个假山山洞,旁边的小拐说,你看我猜对了吧,我知道他们要钻进去搞的,达生说,让他搞去,他搞他的,我们走吧,小拐晃着手里的三只鞋子,一边偷窥着达生的表情,突然就伸出手在达生的裤裆里摸了一把,你顶起来了吧?达生踹了小拐一脚,他说,再瞎摸我把你手也掰断,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小拐却不肯走,小拐蹑手蹑脚地走近假山洞,他回过头朝达生看了看,一扬手朝山洞里扔进一只鞋子,山洞里的人大概被吓着了,没有反应,小拐就朝里面扔进第二只鞋子,里面随即响起叙德惊惧的声音,谁?小拐听到声音似乎满意了,他把第三只鞋子扔到地上,人就一瘸一拐地朝达生跑过来,达生看见小拐的瘦猴脸笑得变了形,狗X的小拐,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都是他的节日,不管他爹王德基是否让他回家。
八
玻璃瓶清洗厂大概是城北地区最简陋的小工厂了,一道竹篱笆把工厂与香椿树街街面隔开,篱笆墙内堆满了玻璃瓶的山,从医院运来的空药瓶在这里得到女工们的全面清洗,然后干干净净地运到制药厂重新投入使用。因此这个工厂没有机器声,有的只是毛刷洗瓶的沙啦沙啦的声音,水流的声音,还有女工们不拘一格的嬉笑怒骂声。
都说玻璃瓶厂的女人们风气不正,追本溯源地看,小工厂的前身其实是一群妓女劳动改造的手工作坊,二十年过去,那些解放前的风尘女子已经褪去了妖媚之气,倒是后来进厂的黄花闺女和良家妇女学坏了,有人在街上遇到收破烂的小贩就这样打趣,你要收破鞋?到玻璃瓶厂去,那里破鞋最多了。
素梅对儿子进玻璃厂一直是忧心忡忡的,有一个阴雨天她去给叙德送伞,隔着篱笆墙恰巧看见叙德拎着裤子往屋子里跑,四五个女工拿着毛刷在后面追他。那些女工无疑是要扒叙德的裤子,素梅的脸立刻气白了,她觉得这种下流的玩笑对于她也是一种污辱,素梅于是怒气冲冲地闯进去,把雨伞往叙德脚下一扔,丢下一句话,裤带打下死结,素梅阴沉着脸走过女工们的视线,心里恨不得朝她们每个脸上扇一个巴掌。回到家里,素梅自然地就把男人当了撒气筒,沈庭方对玻璃瓶厂里的玩笑却不以为然,他对素梅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别说没扒下来,就是扒下来让她们看见了又有什么?儿子毕竟是儿子,他吃不了亏。素梅说,你当然无所谓,你恨不能跟叙德换一换呢。你无所谓我受不了,你得想办法把儿子从那狐狸窝调出来。沈庭方仍然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他反问素梅,调?调哪里去?沈庭方说,别忘了你儿子是让学校开除的,他又不是什么好青年,参军轮不到他,插队你不肯放,拿这八块钱工资就是你的福气了。
儿子叙德长大成人了,但素梅无法估计他的势如破竹的青春欲望,及至后来的那天中午,素梅无意撞见了儿子的隐私,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目瞪口呆。
素梅从提包里找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听见街对面滕凤家的门吱扭响了一下,滕凤站在门口剥葱,照例两个女邻居不说话,但素梅觉得滕凤的目光和微笑都暗藏鬼胎,素梅疑疑惑惑地进了家门,为了对女邻居的诡秘表示反感,她有意重重地撞上门。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索梅嘀咕着去推房间的门,砰地一声门后有个椅子翻倒在地上了,怎么把椅子放在门后?素梅的埋怨到此为止,她把房们推开的同时吓了一跳,她看见红漆大床上有一对赤条条的男女,是玻璃瓶厂的骚货金兰和儿子叙德,骚货金兰竟然不知羞耻地坐在叙德的胯上。
叙德在慌乱中斥骂他母亲,谁让你这么早回家?快出去,快给我出去。而金兰明显地处惊不乱,她拉过一条被单遮住身体,两只手就在被单后面迅速地穿戴着,金兰躲避着素梅的目光,绯红的脸上挂着一丝窘迫的笑意,她对叙德说的那句话似乎也是说给素梅听的,都怪你,你不该骗我到你家来,骚货金兰说,这下多难堪呀,羞死人了。
素梅仍然站在那里,手里抓着椅子,素梅浑身发抖,嘴里发出一串含义不明的冷笑。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叙德半推半扶着金兰走到房门边,素梅守着门不让路,叙德的低吼便带上了些许杀气,你让不让路?叙德对母亲说,你再不让路我弄死你。
素梅用一种绝望而痛苦的目光注视着儿子,身子往墙边挪了一步,她看见骚货金兰从面前若无其事地闪过去,一股浓烈的雪花膏香味也若无其事地闪过去。素梅这时候如梦初醒,跺着脚大骂起来,骚货,狐狸情,都说你是狐狸精转世,你真的要吸童男子的精血,你不做下流事就活不下去吗?金兰在堂屋里站住了,一边捋着她凌乱的烫发一边回敬着素梅,什么下流不下流的?你不下流叙德怎么出来的?素梅说,我是明媒正娶生孩子,光明正大,我敢到街上跟沈庭方X去,你敢吗?你偷男人偷上瘾了,连个半大小伙子也不肯放过,金兰这时候打断了素梅的怒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金兰抬起一条腿往上拉着尼龙丝袜,她说,到底是谁不肯放过谁,问你儿子去。
素梅一时语塞,眼睁睁地看着骚货金兰从家里溜出去,儿子穿着短裤站在门边,歪着头怒视着母亲,素梅突然想起儿子跟金兰是在她的床上做那种事,心里就像咽了只苍蝇一样难受,于是她冲到厨房里端了半盆水,都泼在那张凉席上,然后素梅就用一柄板刷拼命地刷洗凉席,素梅咬牙切齿他说,我要把那狐狸精的骚气洗掉,我不能让它留在我的床上。
理发店快要关门了,老朱开始把满地的碎头发注畚箕里扫,突然看见沈庭方的女人推开了玻璃门。老朱觉得奇怪,素梅是属于那种发型毫不讲究的女人,一年四季不登理发店的门,她们想剪头发时就请女邻居帮忙,一剪刀了事,老朱站在转椅后面,笑着招呼素梅,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吹风还是电烫?是不是要去吃喜酒了?
素梅朝理发店四周扫了一眼,嘴角轻蔑地撇了一撇,却不说话。素梅朝上面挽着细花衬衫的衣袖,不难发现那只衣袖是潮的。
你怎么啦,沈家嫂子?老朱抖着白兜布的碎发说,我跟你家老沈很熟的,不用担心,给你做头发收半费就行了,反正现在店里就我一个人。
素梅摇了摇头,她用一种古怪的目光审视着老朱,突然说,你跟金兰,是夫妻吗?
是,怎么不是夫妻?结婚快十年了,老朱笑起来,说,这事你刚知道?
素梅又摇了摇头,这时候她有意夸张了那种难以启齿的语调和表情,你们是夫妻,素梅咳嗽了一声说,那你知不知道金兰在外面——素梅注意到老朱脸上的笑凝固了,她的话也就此咽回肚里了。都说老朱是香椿树街上最没用的男人,但再没用的男人也会有火气,索梅突然觉得把事情透露给老朱会伤及叙德,到理发店来告状也许是失策的,于是素梅改口说,今天不剪头了,改日再来,说完匆忙退出了理发店的玻璃门,玻璃上映现出老朱肥胖的身影,老朱手里拎着那块白兜布站在转椅边,木然的表情看上去愚不可及,索梅在台阶上低声骂了一句,可怜的活乌龟。弄根绳子吊死算了。
素梅本来不想去玻璃瓶厂告状,她路过肉店时看见铁钩上挂着的冻猪肉还算新鲜,就拐进去割了二两肉,割的是便宜的坐臀。素梅拎着肉眼前突然闪过下午撞见的那幕场景,骚货全兰,她竟然叉着腿坐在儿子的胯上。素梅想起从小就听说的狐狸妖精魅男子的传闻,心里又恨又怕,骚货,狐狸精,我饶不了她,我要找他们领导去,素梅嘀咕着身体就向后转,朝街西的玻璃厂走去。
玻璃厂的领导也是个女的,脸上长了星星点点的白麻子,人们背后都称她为麻主任,素梅记得麻主任在多年前的一个群众大会上控诉资本家剥削残害重工,台下的群众都被她的控诉打动了,素梅也哭成了个泪人。谁都知道麻主任就是童工时染了天花没钱治,落下了一脸麻子,谁都知道麻主任是个党员,因此素梅走近她时有一种找到主心骨的轻松。
素梅看见麻主任用一支红笔在报纸上划来划去的,就陪着笑脸搭讪道,主任又在学习了,是不是中央下来九号文件了?
哪来的九号文件?麻主任抬起头瞟了素梅一眼,她对素梅这种不懂装懂的态度无疑感到厌恶,抢白了她一顿,六号文件还没下,哪来的九号文件?中央文件能在报纸上登吗?那是保密的。麻主任把报纸合上,又指着它告诉素梅,这是社论,这不叫文件。
社论和文件都差不多,反正都是中央的指示,素梅倒不见窘色,自己给自己打了圆场后就切入正题,主任,我来是跟你反映一件事。
什么事?麻主任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她说,是你儿子?他在政治上不求上进,散漫了一点,但是劳动态度倒还可以。
不是我儿子,我来是反映金兰的问题,她跟人搞腐化,让我当场捉住了。
搞腐化?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证据吧?
有。素梅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胸罩,颇为自得地一笑,她来不及穿衣服,把它忘在我家里了。
怎么是在你家?麻主任听出了点问题,她用圆珠笔挑了挑那只胸罩,说,这回是跟谁?
跟你男人还是跟你儿子?我男人?我男人才不会上狐狸精的当。素梅考虑了几秒钟后,是叙德,孩子什么都不懂,让那狐狸精勾引坏了,叙德刚过十八岁,什么都不懂呢。
什么都不懂,那种事却先懂了。麻主任话里带刺,目光炯炯地看着素梅,这种事情你也不能都怪女方,你儿子好像天生不学好,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教育的!
素梅脸上终于有点挂不住,她说,你是做领导的,应该知道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把话挑明了说金兰就是个主要矛盾,叙德归我教育,那主要矛盾你主任一定得解决。
看不出来你学过毛选嘛。麻主任用圆珠笔把金兰的胸罩挑到抽屉里,又朝里面啐了一口说,你放心吧,我饶不了她。
不难看出麻主任也恨透了金兰,麻主任作为香椿树街正派妇女的语言习惯渐渐暴露出来,她也口口声声称金兰为骚货,最后她对素梅说,等着吧,哪天再搞运动,我非要在那骚货脖子上挂一串破鞋,让她挨批斗,让她去游街,我就不相信,无产阶级专政治不了一个骚货?
九
秋季开学后美琪发现她成了东风中学最孤独的女孩。以前要好的女同学们一个个疏远了她,她们不和她说话,而且美琪觉得她们投过来的目光就像看见了一个乞丐。看来假期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学校来了。美琪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坐在教室里,只要听到一群女生站在走廊里交头接耳他说话,她就会想,她们又在说我了,她们肯定在说我。她们为什么无休无止地说那件事?美琪用两个小纸团塞住耳朵,刚塞上又掏出来,她觉得这样做无济于事,耳朵塞上了眼睛却无法遮盖,她仍然能看见那群女生鲜红的嘴唇鬼鬼祟祟地激动着。
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美琪一直呆坐在教室里,英语教师这几天一直在黑板前大声灌输一句英语,难弗弗盖特克拉斯斯甲古,它的意思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那个句子被美琪记住了,但它离她很遥远,美滇听见她的心在大声呜咽,还有秋凤吹过窗外梧桐树枝的凄清的声晋,美琪希望不要下课,美琪希望放了学能飞回家,这样她可以避免接触学校和街上那些可怕的目光。
有一个男孩在学校的门口拦住美琪问,是你让红旗强奸了吗?那个男孩还拖着鼻涕,满脸好奇和兴奋的表情。美琪用书包朝他打过去,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十三点,但眼泪却籁籁地掉了下来,人像惊鹿一样向打渔弄方向奔逃。
美琪对她母亲郑月清说,我不上学了,你要是再逼我去上学,不如让我死了。郑月清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女儿说到死这个字眼,每次都是心如刀绞。事实上她们母女在香椿树街生活的前景同样地充满阴影,而郑月清开始盘算搬家,远离这个肮脏可恶的街区,远离流言蜚语的中心。在十月的那些秋虫卿卿霜清月明的夜晚,郑月清搂着受了伤的女儿哄她入睡,她说,再熬几天吧,妈正在盘算搬家,但我们家的房子是你祖父留下的私房,要走得先把房子卖了,什么时候把房子卖掉了我们就搬家。美琪对母亲的计划一知半解,她说,我不管,反正我不想进那校门,不想在这条破街上住了。美琪话没说完就觉得母亲在她头上的抚摸停滞了,那只手滑落在美琪的肩上,突然狠狠地拧了一把,你想把妈也逼死呀,郑月清翻了个身对着女儿,喉咙里发出一声抽噎,我命苦,别人家的女孩子都是家里的好帮手,别人家的女孩子对妈多孝顺,偏偏我就养了个不争气不懂事的女儿。
美琪仍然像逃一样地去上学,像逃一样地一路小跑着回家,偶尔地美琪和王德基的小女儿秋红结伴走在路上,也只有秋红会和美琪结伴了,因为秋红一直是东风中学的女孩们所抛弃的对象,秋红邋遢而衣着破陋,女孩们都说她头上有虱子。美琪以前从不和她在一起,但现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嫌弃秋红了。她们不可思议地成为了朋友,而秋红也就成了美琪所有奇思异想的听众。
你想死吗?美琪有一次认真地询问秋红。
死?秋红就嗤地笑起来,她说,我又不是神经病,为什么要去死呢?
我听说死一点也不可怕,就像你瞌睡最厉害时,双眼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美琪闭上眼睛,似乎在练习她描述的死亡,然后她突然睁开眼晴说,很简单,我听说只要三十粒安眠药。
你在说什么疯话?秋红仍然捂着嘴痴笑。
可是买安眠药容易败露事情,你知道我妈一天到晚跟药片针管打交道,美琪摇了摇头,又问秋红,你知道死有几种死法吗?
那太多了,你怎么老说这些?秋红狐疑地注视着美琪,但她的一只手下意识竖了起来,为美琪扳指计算着她了解的几种死亡方法,上铁路卧轨,钻汽车轮子,上吊,服剧毒农药,还有跳河自杀,秋红算清楚了就大声叫起来,五种,一共有五种。
不止五种,还有爬北龙塔跳塔,还有割断静脉自杀。美琪纠正了秋红,她的美丽而苍白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惊恐的神色,不,卧轨、跳塔,那太吓人了,美琪说,还是跳河吧,淹死的人看上去跟活着差不多。
秋红在打渔弄口与美琪分手,她看见美琪低着头疾步走到家门口,一只手把辫子甩到肩后,这是漂亮洁净的女孩子常有的姿态,秋红咬着手指想美琪为什么天生就这样漂亮而洁净,而自己为什么不能这样漂亮而洁净,秋红想美琪关于死的奇思异想不过是一番疯话罢了。
打渔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