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菜贩们便发现这个女人很难伺候,她柔声细气地杀价,付钱之前总是要抓一把菜往她的黑包里塞。
孙玉珠在桥上碰到了素梅,素梅扔下篮子把她往僻静处拉,孙玉珠以为素梅有要紧事告诉她,但素梅一开口说的话跟别人也是一样的。
素梅说,听说美琪那回是自愿的?
孙玉珠淡然一笑,孩子问这种事说不清楚,也不好乱说的,美琪还是个小姑娘,以后要做人的,要嫁人的,我家红旗受点罪也是活该,坏了美琪的名声就不大好了。
素梅又问,红旗的案子结了吗?
一时半载也结不下来,红旗才十七岁,法院的人说了不满十八岁就不好判,可能会送到少教所去劳动几年,孙玉珠说着把手伸到手提包深处,掏出一本户口簿来,指着红旗的那一页说,你看,红旗是哪一年生的?满打满算他刚过十六岁,这回倒是国家的法律救了那小畜生。
素梅在心里计算着红旗的年龄,她想朝户口薄上多看几眼,但孙玉珠已经把它放回包里,孙玉珠没有聊天的心情,提着黑包急匆匆地下了桥。
素梅从菜市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直布满疑云,她记得红旗跟叙德都是大炼钢铁那年生的,当时她和孙玉珠都挺着大肚子在城墙下运煤,而且她记得红旗要比叙德大几天,那么叙德既然过了十八岁生日,红旗怎刚满十六呢?素梅回到家把她的疑问跟沈庭方说了,沈庭方说,那还不简单,北门派出所孙所长跟她是堂兄妹,户口簿上的出生年月改一下别人也看不出来。素梅说,户口簿又不是孩子的作业本,还能随便改?沈庭方就有点鄙夷或不耐烦他说,外面的怪事多着呢,也轮不到你管,你就管好你的宝贝儿子吧,说不定哪一天他也撞到草篮街去了。
草篮街是五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假如从城北的香椿树街过来,一般先坐三路,到珍珠市再换五路,跳下五路车沿着一堵长长的水泥高墙走上四五百米,就可以看见监狱的第一道大门了,门口有对称的两个岗亭,岗亭里有人,岗亭外也有人,守护的士兵手里持着步枪,这种情形完全符合三个香椿树街少年预先的想象。
从香椿树街过来并不遥远,但达生他们是第一次来看草篮街,一条干净的人迹寥寥的街道,因为水泥墙上的铁丝网和墙后的了望塔而透出几分肃杀之气,墙后隐隐传来几声狗吠,还有机器嗡嗡的运转声。这个地方对于达生他们本来是神秘遥远的,现在却有所不同,他们的朋友红旗关在这里,水泥墙后的那个世界也就显得平庸而熟悉起来,三个少年在草蓝街上走走停停,他们观察着街道另一侧的民居,要寻找一个制高点望一望监狱里的风景,这个建议是达生提出来的,达生说,假如我爬高了望到监狱里面,说不定会看见红旗,红旗现在在干什么?说不定正在放风。叙德说,傻X,你看不见他的,让你看见了就不叫监狱了。达生说,怎么看不见?你不敢爬我敢爬,什么都看不见就白来草蓝街一趟草蓝街的民居都很矮即使爬到最高的屋顶上也会一无所获,是小拐发现了那棵高大的梧桐,梧桐长在一户人家的天井里,小拐说,达生你爬那棵树试试,先翻那户人的围墙上到房顶,再从房顶爬到树上,大概可以看见监狱里面了。
达生就按照小拐的建议开始了他的登攀,达生对他的同伴说,要是有人来找麻烦,就说我上去掏鸟窝的。叙德说,要是岗亭上的人朝你放一枪怎么办?达生愣了愣说,怎么会呢,你他妈的别来咒我。要是我真的中了子弹,你们把我抬到东门张大山家里,张大山用一把镊子就可以把子弹夹出来。叙德在一边笑着说,傻X,又是听化工厂老温吹牛吹的,真要吃了子弹,我们就要把你往火葬场抬了,叙德朝小拐眨了眨眼睛,小拐便嘻嘻地笑了,小拐说,还噜嗦什么?达生你上哟,我们在下面帮你望风。
达生很灵巧地翻上了墙头,爬到屋顶上,他拉住了那棵梧桐树的侧干,轻轻地蹬着瓦檐,骑坐到梧桐树丫上,这时他回头朝监狱的高墙望了一眼,距墙上铁丝网还有一截高度,下面的小拐喊,你再住上面爬,还要往上爬。达生有点犹豫,他试了试头顶上的树干,它的硬度似乎承受不住他的身体重量,达生坐在树上喘着粗气,他听见下面的叙德在说,你别坐在那儿呀,要上就再往上爬,要下就快点下来。达生喘着气说,上,我当然要爬上去,他无法忍受叙德声音里轻视和嘲弄的成分,达生忽然直起身子果断地抓住了那根至关重要的树干。
应该说达生对叙德的恶作剧猝不及防,达生听见树下响起人声模拟的枪响,砰地一声尖厉而清脆的枪响,他在高空中吓了一跳,当他意识到那不过是叙德嘴里发出的声音,双手已经无可挽回地离开了树干。
达生从梧桐树上坠落时看见的是一片白光,那是由草篮街的碎石路、水泥高墙以及午后阳光交织起来的一片白光。
六
达生看着他悬在空中的那条腿,那条腿上了石膏和夹板固定在床架上,医生说一点都不能动,动了骨头就可能长歪,要重新去医院接骨。医生曾经板着脸提醒他,你现在的日子不好过,比蹲监狱的滋味好不了多少。
屋里的闹钟嘀嘀嗒嗒地响着,夏季的最后时光也将这样嘀嘀嗒嗒地流失,一只黄狸猫伏在窗台上抓挠它自己的皮毛,厨房里突然响起锅盖落地的一声脆响,然后便是膝凤的怨艾,撞到鬼了,连只锅盖也在跟我作怪。那是滕凤在炉子上熬猪骨汤,食骨补骨,这也是香椿树街居民沿用多年的滋补理论。
达生冲着那条伤腿骂了一句粗话,他想医生的话一点也不错,这么躺在家里比红旗蹲监狱确实好不了多少。最让他焦虑的是排泄问题,他不能忍受母亲往他身下塞便盆的动作,更不适应在她面前暴露的地方。你出去,等会儿再进来,他对母亲恶声恶气他说。腾凤没有理会儿子,但她自然地转过身去擦窗户了,滕凤说,养你十六年,跟着受了十六年的罪,你要是摔出个三长两短了,看我会不会掉一滴泪?一滴泪也不会掉。
膝凤不知道达生从树上摔坏的原因,达生决不让母亲探听到草篮街之行的任何细节,一方面他唯恐母亲去叙德家纠缠,另一方面他把那天的祸端视为一个耻辱,小拐来看望达生的时候,滕凤差点就从小拐嘴里套出了事情原委,达生情急之下就把嘴里的一口肉骨汤吐到小拐脸上,达生对他母亲叫道,这么咸的汤,你要腌死我呀?小拐还算知趣,马上岔开了话题,但小拐紧接着又口出凶言,惹怒了膝凤,小拐嬉笑着对达生说,你的腿要是也瘸了就好啦,我们一个左拐一个右拐,以后就是城北双拐,膝凤的脸立刻沉下来,闭上你的臭嘴,滕凤厉声骂道,要找你的搭档回家找去,我们家没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轮得到别人还轮不到达生,膝凤立刻拿了把扫帚在小拐脚边扫地,小拐把脚挪了几次,脸上的笑意终于凝固了,因为他发现膝凤又在逐客了。小拐慌忙把嘴凑到达生耳边说,没事干就玩玩你自己的家伙,试试看很好玩的,小拐说完就嬉笑着走了,达生冲他骂了一句,脸上却莫名地有点发热。
你看看你交的是些什么朋友?滕凤目送着小拐的背影,扔下手里的扫帚说,没一个像样的朋友,哪天你非要陪着他们上刑场不可。
达生厌烦地瞟了母亲一眼,然后他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那条悬空的伤腿上,有一只苍蝇在纱布上飞飞停停,达生挥手赶那只苍蝇,却赶不走它,一只苍蝇,你却拿它无可奈何,达生忽然真正地感受到了受伤的滋味。操他妈的,这种日子比死还难受。达生下意识地朝南墙上亡父的照片望了望,已故的父亲留下一张灰暗的黑白遗照,他的表情已经成为永恒,没有一丝笑意,只有眼睛里隐隐的怒火在死后仍然燃烧着。
母亲出门去买菜了,达生听见一阵熟悉的口哨声,口哨声在幽暗的室内穿行,由远而近,达生知道是叙德来了,他的身子倏地挺直了迎候着他朋友,只有在这个瞬间达生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待叙德。叙德出现在门边,面含微笑,穿着白汗衫和白色西装短裤,他的瘦高的个头几乎顶到了门媚,达生觉得叙德又长高了,其实是一种错觉,但达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常有这种错觉。
下棋。叙德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盒象棋,他走到达生的床边说,下棋吗?
不下。达生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下棋?不下棋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干。达生的目光木然地瞪着那条伤腿。
叙德收起了象棋,他发现桌上放着达生喝剩的半碗肉骨汤,便端起来喝了,红海这两天在街上拉人,叙德响亮地吮着一根肉骨说,红海明天在城墙下跟人摆场子,是东门瓦匠街的一帮人,他来拉我了,还要让我来拉你,他不知道你的腿摔坏了。
你去不去?达生问。
不去,红海比红旗还要蠢,跟他玩准吃大亏。
假如我的腿没摔坏,我肯定去,都是一条街上的人,怎么能不去?我想去也去不了,叙德抓过床架上的毛巾抹着嘴,他说,明天我要去洗瓶厂上班了。
洗瓶厂?达生噗地笑出了声,你去洗瓶厂干什么,跟那帮老妇女坐在一起洗瓶子?
我不洗瓶子,就管装卸。叙德的那丝窘迫的神情稍纵即逝,你知道什么?叙德说,现在洗瓶厂进去了许多小女孩,不都是老妇女。即使全是老妇女又有什么?反正是挣工资,干什么都一样。
洗瓶厂的女人最野了,你小心让她们夹碎了。达生说。
我还怕她们?叙德笑着在屋内转了一圈,他突然有点心神不定起来,我走了,我要到孙麻子家里去一趟,拿个证明。
别走,陪我聊一会儿。达生想去抓他的手,但没抓住。
不,我要到孙麻子家去拿证明。叙德已经跑到了门外,回过头对达生说,你妈就要回来了。
达生失望地听见外面的门被叙德拉上了,操他妈的,洗瓶厂?他说他要去洗瓶厂了。达生的心里一半是对叙德的嘲笑,另一半却是言语不清的凄凉,洗瓶厂那种地方他也要去?没出息的坯子,达生对自己说,要是让我去洗瓶厂,还不如去草蓝街蹲监狱。他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想象叙德在洗瓶厂的场景,依稀看见一堆码放整齐的玻璃瓶在太阳下闪烁着刺眼的光,叙德提着白色短裤在玻璃瓶的光芒间仓皇绕行,达生似乎看见那群妇女追上来扒叙德的短裤,叙德的短裤快要掉下来了,叙德的短裤掉下来了。达生这时候无声地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常常猜测叙德他们下身的生长状况,他常常想突袭他们的短裤,最后却又忍住了这种无聊的念头,因为他非常害怕他们以牙还牙,来剥他的短裤,他绝对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私处。
只有达生自己知道,他的男人标志生长缓慢,与街头拍烟壳的男孩们并无二致,那是达生近年来最秘密的一件心事。
抬废纸的老康看见打渔弄的女孩又到药店来了。
美琪抓着一只铅笔盒子站在药店的台阶上,她朝柜台里的女店员张望着,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去。老康看见美琪的脸漫慢转过来,美滇对着他腼腆地一笑,双颊上浮出一个好看的酒涡,老康的喉咙里含糊地感叹了一声,他觉得打渔弄的女孩真的酷似三十年前银幕上的女明星胡蝶,她们的美丽也散发出类似的纸片般的光泽。
你替我去药店买几粒药片好吗?美琪打开铅笔盒拿出暗绿色的贰角纸币,她用一种求援的目光望着老康,买安眠药,二毛钱八粒。
我不买药,我从来不买药,老康狐疑地审视着女孩,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买呢?
她们老是盘问我。美琪朝药店里瞟了一眼,然后她有点慌张地把钱塞到老康手中,美琪撩起裙子蹲在老康的纸筐前,她说,我求求你了,替我买几粒药片,我睡不着觉,吃了安眠药就能睡着了。
老康从女孩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些疑点,不,我不替你买药,老康坚决地摇着头说,你最多十三四岁,怎么会睡不好觉?我像你这么大时在广记药铺当学徒,每天都睡不醒,每天都让老板拎着耳朵从床上拖起来。老康说着说着就看见一个高大的穿白色内衣的妇女从对面糖果铺里冲过来,他认出她是在联合诊所打针的郑医生,直到这时老康才突然想起郑医生是从前米行黄家的媳妇,而身边这个买安眠药的女孩便是米行黄家的孙女了。
郑月清几乎是扑过来抓住了美琪的手臂,你人还没长成,倒先学会寻死觅活的办法了,郑月清跺着脚说了一句,声音就哽住了,药店里的女店员跑过来时看见母女俩的脸都是煞白的,美琪被她母亲紧紧地揽着,身子在颤抖,手却在徒劳地掰她母亲的双臂。女店员们说,你们母女俩是怎么啦?郑月清满脸是泪,什么也没说,突然就把手里的什么东西砸在药店台阶上。
是一只药瓶,瓶子砸碎后许多白色的药片散落在女店员们脚下,她们惊愕莫名地看着郑月清母女匆匆穿过街道,终于醒悟到什么,有人捡起一粒药片看,果然就是美琪这几天买的安眠药。
一个女店员说,我那天就觉着奇怪,女孩子家怎么来买安眠药?早知道就不卖给她了。
另一个女店员说,美琪才十四岁吧,小小年纪竟然也有寻死的念头。她怎么懂安眠药的?
还有一个女店员就叹着气说,现在的孩子,有什么事不懂?我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十二岁就怀上身孕了。抬废纸的老康始终怔在那里,手里仍然捏着美琪给他的贰角纸币。老康的恩绪习惯性地回溯到从前的日子,美琪的祖父黄老板掸着长袍上的米糠走进寿康堂,黄老板倚着柜台说,康先生,给我几粒睡觉的药。老康枯皱的脸上便掠过温情的微笑,他指着匆匆而去的母女俩背影说,她祖父那时候倒真有失眠症,黄老板被米店的老鼠害得天天睡不好觉,老鼠多了要捉,捉光了害怕再来,睡不好觉就到寿康堂来买安眠药。老康说着摊开手上的纸币,那时候兵荒马乱的,西药都是奇货,想死的人就上吊、跳河或者撞火车,谁会买了安眠药去寻死?
三个女店员挤上来看老康手掌上的钱,她们对于老康的怀旧充耳未闻,只是关心着那两毛钱的命运,这钱是美琪买药的钱吧,一个女店员责问老康,你还捏着它干什么?还不追上去还给人家?
老康就茫然地眺望着香椿树街的远处,打渔弄母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暮色已经把碎石路上的光影慢慢洗尽,街上的人迹又繁盛起来,老康看见北门大桥陡急的水泥桥坡,一辆卡车正在艰难地穿越菜摊、自行车以及人群组成的屏障,护城河的另一侧有工人爬在城墙的断垣残壁上,他们好像要把一只高音喇叭架到城墙上去。他们已经爬得很高了,三个灰蓝色的人影快要与更远处的北龙塔平行了,他们为什么要把高音喇叭弄到城墙上去?时光一跳就是三十年,三十年过去后老康眼中的城北地带竟然有点陌生,但有些事物还是没有变化,譬如黄昏五六点钟,落日照样在北龙塔后面慢慢下沉,在夏秋交接的季节,北龙塔尖也仍旧在刺破那个血胎似的落日。
化工厂的大门就在香椿树街的中心腹地,当北风沿街呼啸的时候,化工厂难闻刺鼻的气味全部灌进街北居民的口鼻中,那往往是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的冬季,街北的居民因此很少怨声载道。但街南的人们恰恰轮到在炎夏之季忍受化工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