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里很凉,粘在衬衫上的汗很快被河上的风吹干了,红旗独自坐庄拱形的桥孔里抱臂沉思,桥上卡车驶过时震动着桥孔里的几颗年代不详的烟蒂,红旗想那些烟蒂或许就是多年前他门扔在这里的,红旗的一只脚就下意识地伸过去把它们拨到河里去。河里有夜行的驳船驶过,汽畜声非常尖厉,而船桅上的灯盏倒映在河水中,橙黄、深蓝或者红色,像流星拖曳而过,看上去非常美丽。
后来红旗就在桥洞里睡着了,红旗以为自己会坐到天亮的,但河上的夜景很快使他厌倦了,眼睛困倦了就睡着了,红旗入睡前依稀看见被他强暴的邻家女孩,她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她的嘴里塞满了东西,半块肥皂,一把钥匙和一角翠绿色裙裾。
香椿树街的人们到了第三天才知道打渔弄里发生的事情,类似的男女之乱在城北的街区屡见不鲜,但是人们没有想到事件的缔造者是红旗和美琪,红旗十八岁,美琪十三岁或者十四岁,说到底他们还是孩子。
就有许多妇女舍近求远地跑到打渔弄的石阶上去洗衣裳,令人失望的是美琪家的门窗都紧闭着,有人知道郑医生带着女儿住到美琪的外婆那儿去了。红旗家的门倒是开着,红旗的父亲和伯父坐在八仙桌边一口一口地喝茶,不作任何交谈,红旗的母亲看不见,她无疑是躺在床上哭泣,洗衣的妇女们端着木盆从打渔弄里慢慢地走过,没有人敢冒昧地闯到红旗家去饶舌,因为红旗的哥哥红海像一座黑塔把守着家门,红海用一种敌意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经过打渔弄的人。
五
人们知道警察是从北门大桥的桥洞里把红旗带走的。
现在达生和叙德他们站在北门大桥上,红旗出事以后的这些天,他们每天聚在这里帮瓜贩卖西瓜,作为一种交换的条件,瓜贩给他们香烟抽,还会挑一只好瓜给他们解渴。从桥下朝桥顶上望,可以看见达生他们的身影正在被暮色一点一点地染黑,高个的是达生,矮个的是小拐,不高不矮的是叙德,小拐在桥顶上的吆喝声听来是刺耳而滑稽的,买西瓜罗——不买西瓜——渴死你们——我们不负责。
河上飘来的是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八月的晚风丝丝缕缕地吹过桥头,仍然是温热而粘湿的,城北地带的夏夜总是这样令人百无聊赖,有人穿着短裤跟着拖鞋走过这里,买西瓜或者什么也不干,叙德的母亲素梅扛着两把折叠椅走走停停,她看见了叙德,她对儿子喊,你大舅送了两把椅子,帮我拿回家去,但叙德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叙德只顾用一柄古巴刀剖着西瓜,素梅又喊了一次,叙德就抬起头朝母亲吼了一嗓,你瞎嚷什么,我没空,两把破椅子有什么稀罕的,你自己搬回家去。
素梅嘴里诅咒着儿子朝香椿树街走,碰到一个熟人自告奋勇地帮她拿了一把椅子,素梅就对那人说,街上现在是什么风气?我家叙德以前很孝顺很听话的,现在也学坏了,这帮孩子迟早都要走红旗那条路,到草蓝街去。
草蓝街在城市的另一侧,草篮街上有一所本地最著名的监狱,多年来香椿树街有不少人陆续走进草蓝街的监狱,假如把打渔弄的红旗加上去,那批人大概有十五六名之多,或许是二十个人,谁知道呢?人们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红旗的案子:因为红旗的案子与以往城北的血案、命案或偷盗案风格迥异。
少年红旗的汗渍或许还留在下面的桥孔里,但他的同伴们已经无法搜寻他傲慢的气息。
事实上达生对红旗的事情一直是嗤之以鼻的,他始终觉得红旗突发的情欲带有某种虚假或欺骗的成分,他哪里会钓女孩?达生说,我猜他只是想练练这个本事,这下好了,练到草蓝街去就玩到头了,叙德在一旁短促地笑了一声说,红旗不吃亏,好坏人家也放了一次,你嘴狠,可是你放过吗?达生没有回答叙德的问题,达生把一块西瓜皮放在手上掂了掂,手一甩,西瓜皮在河面上打出一串晶莹的水漂,达生的目光顺着水漂的方向望过去,望见的是一条黑蓝色的护城河,河上的驳船队已经远去,水里橙黄色的灯影来自河边民居和河滨小路的路灯杆,远处是另外一座桥,人们习惯称它为火车站桥,从那座桥往西四百米就是火车站了,达生隐隐听见了火车站里货车停靠的汽笛声,火车的汽笛声总是那么凄厉而令人心颤,就像人最恐惧时的那种狂叫声,达生觉得他的耳朵里突然灌满了那种人与火车的狂叫声,而且他似乎清晰地听见了女孩美琪的声音,那么凄厉却又那么单薄,与此同时达生看见了两滴虚幻的眼泪,它们颤动着像两粒珍珠从美琪乌黑的大眼睛里滴落,达生摇了摇脑袋,他脸上的窘迫表情消失了,美琪家只有她们母女俩,够可怜的,达生踢着桥上的水泥栏杆,突然回过头声色俱厉他说。欺负人家美琪算什么英雄?想放就去找七仙女,去找张家三姐妹,去找安娜呀。叙德有点惊愕地看着达生,你跟我来这一套干什么?叙德说,又不是我搞了美琪,你应该去草篮街问红旗。而小拐则在一边快乐地嬉笑起来,他凑到达生面前问,安娜,安娜是谁?是不是联合诊所那个混血儿女护士?达生操了小拐一下,他说,你知道个什么?你知道个屁。
本来这场开头无绪的舌战已经停止了,天己黑透了,三路公共汽车的末班车吱吱嘎嘎地停在北门大桥的另一侧,三个少年帮瓜贩把卖剩的西瓜装进箩筐里,但他们突然看见郑月清拉着她女儿美琪的手从汽车站走过来,美琪藏在她母亲高大的身影里,迟迟疑疑地走着,可以看清美滇穿着一件雪白的镶荷叶边的连衣裙,母女俩经过桥顶的时候三个少年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想看见美琪的脸,但美琪似乎用母亲的身躯遮挡着所有好奇的目光,除了郑月清那张严峻忧郁的脸,他们只看见美琪脚上的浅绿色凉鞋迟迟疑疑地跨过满地的瓜皮,跨过他们的视线。
离家避风的郑月清母女俩又回到香椿树街来了,当她们走到桥下的时候,小拐突然冲着母女俩的背影呛喝起来,买西瓜罗——回来买西瓜罗。她们明显没有留心小拐吆喝声,即使她们听见了也不一定会回头。叙德也说了一句话,叙德用某种老练的腔调对美琪作了评价,他说,美滇走路外八字了。而沉默的达生看见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风从护城河上吹来,吹动了女孩美琪的白裙,白裙像一只飞乌般地朝左侧和右侧飞,但白裙飞不起来,达生看见美琪用手压着她的裙子朝桥下走,美琪好像握着一只死去的鸟儿朝前走,女孩的整个背影突然变得如此凄楚如此美丽,达生觉得他的心被什么东西弹击了一下,咚,又弹击一下。咚,是什么东西这么柔软而纤弱?达生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直到很多年以后,达生仍然无从解释那个夏夜在北门大桥上的心跳。
凭着打渔弄里的几点灯光,郑月清发现门前的夜饭花没有开放,包紧了花蕊的夜饭花是丑陋的,就像一丛累赘的植物肉刺,天都黑透了,为什么夜饭花没有开放?或许那和她家的背运和晦气有关,郑月清这么想着用力关上了门,上了保险锁,又插上一道门栓。郑月清以前不是那种特别注意门窗的女人,但现在她很自然地这么做了。
外面似乎有人在走动,是一种迟滞而徘徊的脚步声,郑月清警觉地贴着门分析那脚步声,她大声地对着门问,谁?谁在外面?紧接着她听见了红旗的母亲孙玉珠的声音,孙玉珠咳嗽了一声,是我,月清你还没睡吧?
郑月清没有说话,她几乎能猜到孙玉珠夜里来访的意图。
孙玉珠在门外说,月清,给我开门,我端了碗藕粉丸子来,你们刚回来,肯定饿了。
我们不饿,郑月请用一种干涩的声音说,端回去自己吃吧。
孙玉珠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她就啜泣起来,她的一只手不是在敲门,而是在抓划着邻居家的门,月清,我知道你在怪我,孙玉珠啜泣着说,你该怪我,谁让我生了那么个禽兽不如的儿子?可是红旗已经被捕走了,我五天五夜没合眼了,孩子们出了这种事,我们做母亲的怎么也该坐在一起好好谈谈。
我也五天五夜没合眼了,你是舍不得儿子坐牢,我却要时时留心美滇寻短见,门里的郑月清的声音也是呜咽着了,她说,美琪才十四岁,你让她怎么再出去见人?她父亲在外地,不敢告诉他家里出了这种事,你让我以后怎么跟她父亲交待?
我知道你的苦,你开门让我进来吧,我们做了多年邻居,没红过一次脸,一直跟一家人似的。你就开门让我进来吧,或者就让我看看美滇,让我替红旗向她赔个不是。孙玉珠说着放声大哭起来,孙玉珠说,月清,我在外面给你跪下了,你要是不开门,我就跪上一夜,反正我也是活该,谁让我生了那么个讨债鬼的儿子。
郑月清终于把门打开了,在灯光黯淡的门洞里,两个女人泪眼对泪眼,互相都窥问着对方的心事。郑月清听见里屋响起咯嗒一声,是美琪把台灯关掉了,郑月清想这种场合女儿本来也该躲在黑暗中的。
两个女人对坐在临河的窗前,时断时续地试探着对方,窗外的河水已经看不清颜色,偶尔有运油桶的船咿呀呀地驶过,水中仅有的几点星光和灯影便碎掉了。蚊子飞蛾迎着昏黄的电灯飞过来,飞进郑月清家的窗口,两个女人因此用蒲扇朝身体各处敲打着,但是蚊蛾和闷热不是烦恼,现在孙玉珠的烦恼在于她没有勇气掏出那只纸包,更没有适宜的时机说出那句话。于是孙王珠的眼泪再次涌出来,她突然抓住郑月清的一只手,狂乱地揉搓着,孙玉珠说,月清,你发发善心救红旗一命吧,你要是答应了,我们全家今生来世都为你们做牛马。
郑月清的表情漠然,她一点一点把手拍出来,别这样,她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红旗的案子还没判下来,我去法院问过了,红旗这样的起码要判十五年,十五年,恐怕他出来时我己经入土了,孙玉珠撩起她的短袖衫擦着眼睛,一边位声说,法院的人说了,要想轻判就要你门改口,别的街坊邻居也都这么说,两个孩子年龄都小,做出那种事或许是瞎玩玩的祸,眼看着红旗这辈子就要毁掉了,月清,你就发发善心让美琪改个口吧,改个日就把我家红旗救了。
改个口,你说得也太轻巧了,郑月清的声音变得愤怒而嘶哑,她冷笑了一声说,救了你儿子就把我女儿往井里推了,你当我是吃屎的?你这番话我听懂了,你是不是想说美琪是自轻自贱了?是不是想说美琪是心甘情愿的?郑月清突然怒不可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郑月清发疯般地冲进里屋,把美琪从床上拖起来,拖到孙玉珠面前,郑月清对女儿喊着,你当着她的面再说一遍,捂着你的心再说一遍,那天的事是不是你愿意的?
美琪光着脚站在孙玉珠面前,女孩浑身簌簌颤抖,脸上的神色仍然是惊恐过度的苍白,美琪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拼命地摇头,但郑月清一定要她开口说,郑月清一次一次地搡着女儿瘦小的身体,说。你给我说呀,郑月清跺着脚喊道,是不是你愿意的,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打死你。
不,美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用力挣脱母亲的手臂跑进里屋撞上问,郑月清还想去拉女儿的门,但被孙玉珠死死抱住了,孙玉珠一迭声他说,你别逼美琪了,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打她,要打就打我吧,孙玉珠说着自己朝脸颊上扇了一记耳光,是我该打,谁让我生了那么个天杀的儿子。
郑月清觉得一阵眩晕,知道是高血压的病又犯了,她扶着墙走到桌前找到了药瓶,服药的时候她听见孙玉珠在身后悉悉索索地掏着什么东西,猛地回头便看见了孙玉珠讪讪的笑容,孙玉珠说,月清你快躺下歇歇吧,我要走了,再不走惹你气坏了身子,我就更没脸活了。
朝向打渔弄的门重新锁好、插上,夜复归宁静和闷热,郑月清听见河对岸的水泥厂粉碎机轧石的噪音,那种声音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听得清晰,现在也不知道是几点了,郑月清抚额坐在桌前,想起那只三五牌台钟需要上弦了,她伸手去抓钟,这时候她才发现钟下压着的那只信封,一叠十元纸币露出一半,郑月清明白过来了,她说,瞎了她的狗眼。但她还是把信封里的钱抖到桌上数了数,一共是五百元。瞎了她的狗眼,郑月清在昏黄的灯下低声骂道,五百无想让我把女儿卖了?
寿康堂现在已经被更名为健民药店,药店里卖着中药、西药、农药、鼠药和免费的避孕工具,除了老鼠药有大批的顾客,店里的三个女店员很少有机会去那只巨大的红木药柜前抓药,在漫长的夏日午后,三个女店员伏在柜台上昏昏欲睡,偶尔地抬头看看通过店铺的行人,行人打着黑洋伞匆匆而过,但拾废纸的老康仍然顶着骄阳坐在药店的台阶上,一年四季老康都喜欢坐在这里整理箩筐里的废纸。女店员们都知道老康从前是药店的主人,店里的红木药柜是老康当年请浙江木匠精心打制的,女店员们知道药柜刚刚装好三百个黄铜拉手,老康就被赶出药店了。老康曾经到处申辩说他从未卖过假药,他给朝鲜战场的志愿军提供的是货真价实的阿司匹林,但是老康是否卖假药的问题现在早被人淡忘了,红木药柜上或许已经积聚着二十年的灰尘,而从前的寿康堂老板也已经拾了二十年的废纸,老康的佝偻的背影和破箩筐也成为香椿树街人熟识的风景了。
老康整理着筐里的废纸,废纸主要由墙上的标语、法院布告、爱国卫生宣传画以及地上的冰棒纸、旧报纸组成,老康需要把旧报纸拣出来,因为它们在收购站的价格明显高出别的废纸。但是旧报纸往往很少,而且都是油腻腻的包过卤菜熟食的,老康通常在搜拣报纸的同时把报纸的主要标题读一遍,他说,金日成走了,西哈努克又来了。他说,美国鬼子又在扩军了。
老康看见一个穿绿裙子的女孩挨着墙壁朝药店走来,他知道那是打渔弄里郑医生的女儿,但他叫不出女孩的名字,他对女孩说,你长大了就像胡蝶一样漂亮。但女孩没有搭理这个肮脏的言行古怪的老头,她皱着眉快步绕过台阶上的老康和箩筐,闪进药店里去。她不知道胡蝶是谁,现在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老康摇摇头失望地自言自语着,他听见女孩在药店柜台前要买安眠药,女店员们问,美琪你买安眠药干什么?安眠药不可以乱吃的。名叫美琪的女孩说,是我妈妈让我来买的,她晚上睡不好觉。老康在外面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说,这种药最好别碰,睡不着觉也别吃它,我开过药铺,可我什么药都不吃。
打渔弄里的女孩美琪最后买到了八粒安眠药,女店员们只肯卖八粒药片给她。老康看见美琪神色仓皇地跑下药店台阶,她从书包里掏出铅笔盒,然后把八粒药片都放进铅笔盒内了。
香椿树街的妇女们发现孙玉珠在北门大桥上来去匆匆,曾经是白净丰腴的脸苍黄憔悴,以前逢人就笑的嘴角上长了一个热疮,人们知道孙玉珠的变化都缘于儿子红旗的案子,因此她绷着脸对熟人视而不见时熟人们也见怪不怪了,孙玉珠拎着一只自制的人造革手提包,包里鼓鼓囊囊的,猜不透是什么东西,经过菜摊的时候,孙玉珠顺便买了些茄子西红柿之类的蔬菜,菜贩们便发现这个女人很难伺候,她柔声细气地杀价,付钱之前总是要抓一把菜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