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地带(全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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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地带(全四部)-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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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浙江。沈庭方开始察觉到对方心猿意马,依稀记起来曾经许诺过王德基的事情,脸色便有点窘迫,她又嫁人了,嫁到浙江去了。沈庭方轻描淡写地说,她够苦的,带着两个孩子,谁娶她也跟着一起受苦。
  你不是说她没有孩子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她没有孩子?她有个儿子,有个女儿,我怎么会弄错?
  你说过的,她没有孩子,你亲口对我说的。
  怎么可能?是你自己记错了。
  不,你说过的,你现在忘得一干二净了。
  沈庭方注意到王德基脸色已经是铁青着了,他知道他强词夺理的原因。原来王德基是来向他要老婆了,沈庭方又好气又好笑,想起自己就是害在王德基那只手电筒上,一股怒火沿着胸腔上升,变得恶狠狠的一声吆喝。将,将你妈个X。你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谁?你敢骂我?王德基就是这时候拍案而起的,他把棋盘上的棋子掀倒在沈庭方身上,然后抓住沈庭方的衣领拎了一下、两下,看你的孬样可怜,我今天饶了你,王德基朝沈庭方挥了挥拳头说。否则我就让你尝尝无产阶级的铁拳头。
  素梅和她娘家人拥过来时王德基已经扬长而去,素梅最后听见的是王德基的一串咒骂声:
  骗子!腐化分子!阶级异已分子!
  素梅觉得莫名其妙,逼问沈庭方和王德基搞了什么名堂,沈庭方揉着脖颈说,我跟他能搞什么鬼名堂?他是输棋输急了,我以后要是再跟他下棋我就是狗。
  十步街远远不止十步长,就像香椿树街上其实见不到香椿树一样,这里的房屋看上去比香椿树街更古旧也更残破一些,木头都露出了黑漆漆的颜色,晾晒的衣裳和腌肉腌菜也都挤在行人的头顶上,每座房子都像是被什么牵拉着,朝木塔一侧歪斜着,达生骑着车子在十步街上东张西望,他觉得本城的传奇人物严三郎不该是住在这里的,但他又想不出来严三郎应该住在哪里。
  达生推开了十九号的门,里面是个天井,堆满了马桶和破烂的坛坛罐罐,一个女人蹲在地上,用炭锱里和好的碎煤粉做煤球,女人瞪着达生,你找谁?达生说,严三郎,当然是找严三郎。女人将手里的瓷勺朝背后指了指,又我他,都是神经病,女人说,现在的孩子都没人管教了,这样下去下一代都给他们夺去了,会变修的。达生没听清女人的话,他说,我找严三郎,他不是住十九号吗?女人再次用瓷勺指指后面,她说,贼心不死,争夺下一代,你小心踩坏煤球,踩坏了你要赔的。
  达生不想跟这个女人多费口舌,他从满地的煤球上跳过去,径直往这座老宅深处走,又经过了三间夹弄二个天井,他看见一堵板壁上挂着几把长剑,地上放着一对石锁,凭直觉达生断定那就是严三郎家。达生摸了摸那些剑,手指上沾了一层黑灰,他想剑肯定好久没用了,这并不奇怪,舞剑相对于拳脚功夫只是一种花架子。达生的脚步轻轻地移动到破陋的排窗前,看见的是一间光线晦暗的房间,一张黑漆漆的老式雕花大床,床上挂着纱布的蚊帐,达生先是注意到床边的那个老女人,她端着一只碗往蚊帐里面送,但那只碗被推出来了,达生看见红缎子棉被下有人蠕动着身体,含糊而愤怒地说着什么,他没有听清,只听见老女人充满怨气地说,辛辛苦苦熬了半天药,你又不喝,又不喝,随便你喝不喝吧。
  我找严三郎。达生敲了敲木窗。
  老女人端着那只碗走出来,朝达生上下审视了一遍说,谁家的孩子?你找他做什么?
  我,我想学飞龙拳。达生说。
  什么飞龙拳?老女人说,哪来什么飞龙拳?
  大概他们传错了,是飞虎拳吧,达主盯着老女人手里的碗,一碗黑红色的药汁,呛人的药味直扑他的鼻孔,达生扭过脸看看天井里的一排木桩,说,飞虎拳要在木桩上练吧?我想学,哪怕学一手也行。
  学那些有什么用?老女人突然嗤地冷笑了一声,她端起药送到嘴边吹了吹,没看见他在吃药?她说,病来了什么也挡不住,拳脚再好也没个屁用。
  达生这时候才意识到床上的病人就是严三郎,他愣了一会儿,突然说,病了没关系,等他病好了我就来学,今天也算拜师吧。
  老女人想拉住达生,但达生已经一步闯了进去。他觉得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奇怪而难闻的臭气,好像就是从蚊帐后面散出来的。达生想怎么会这样臭,他屏住呼吸去掀蚊帐,里面的人却先于他伸出手捏住了蚊帐一角,是一只枯瘦如柴苍白如纸的手,手指上沾着几丝莫名的粘液,达生被那只手吓了一跳,紧接着他听见了严三郎的声音,仍然是含糊而愤怒的,仍然听不清楚,但好像是在骂人。
  达生下意识地闪到一边,他问老女人,他怎么不会说话了?他在说些什么?
  他在驾你,老女人又端着药碗坐到床边,她回头瞟了达生一眼,他骂你是小流氓,他说想学拳脚的孩子没一个好的,全是小流氓!
  达生对意外的尴尬场面猝不及防,他狐疑地凑近蚊帐想看清严三郎的脸,蚊帐上映出一张老人桔槁的脸,眼睛里射出坚硬的寒光,而两片干裂失血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这个老东西就是严三郎?严三郎快死了?达生这么想着手指就伸进老式床的雕花床栏里,狠狠地磨着上面的红漆,红漆没有磨下来,手指上沾了一层灰尘,达生顺手在蚊帐上擦了擦,这时候他听清了严三郎的一句咒骂,小流氓,我一脚踢死你。达生发出了一声怪叫,老东西,到底谁踢死谁呀?达生放直手掌对准床架啪地打过去,他说,老东西,你还嘴凶,我现在一掌就把你拍死了。
  旁边的老女人勃然变色,她放下药碗去摘墙上的鸡毛掸子,但在她转身之际达生已经溜出了那间屋子。达生一边走一边哺咕,不教就不教,骂什么人呢?
  达生站在十步街上茫然四望,街上显得有些冷清,其实任何一个街区都比不上香椿树街的嘈杂和热闹。街对面有一口双眼水井。几个小男孩在井边的水泥地上拍香烟壳,达生走了过去,坐在井台上看他们玩。他的心情很古怪,好像有点沮丧,好像有点怨恨,又好像是上了谁的当。严三郎,严三郎原来是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儿!达生无情地冷笑了一下,突然觉得不甘心,不甘心这么白跑一趟。他想起叙德提到过严三郎的儿子和徒弟,或许他们真的武功高强?达生想与其再去和那个老头儿纠缠,不如去找他的儿子和徒弟。
  你知道严三郎的儿子吗?达生跳下井台抓住了一个小男孩的胳膊。
  我不知道。小男孩厌烦地甩开达生的手说,别来烦我,轮到我拍了。
  你就这么跟你爷爷说话?嗯?达生揪住了小男孩的耳朵,一只脚伸出去踩住了地上的香烟壳,他说,谁告诉你轮到你拍了?喂,穿海魂衫那个,现在轮到你拍,拍呀,让你拍你就拍。
  那个小男孩的耳朵无疑被揪疼了,放开我,我真的不知道,骗你是小狗。小男孩的叫声已经带了哭腔。
  跟你爷爷求个饶。达生说。
  求饶就求饶,求求你放了我。小男孩说。
  达生放开那个小男孩,又转向另一个说,他不知道你该知道吧,告诉我严三郎的儿子在哪里,要不告诉我他徒弟在哪里也行。
  另一个男孩惊恐地望着达生说,他没有儿子,他有个徒弟在路口油漆店里。
  错了,狗操的,他又在骗我。达生现在确信叙德说的严三郎其人其事全是假的,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狗操的,又骗我一次。
  没骗你,他徒弟真的在油漆店里。小男孩急忙申辩道。
  滚开,谁让你废话了?达生狠狠地推开那群小男孩走到街面上,他听见身后有个小男孩轻轻地对谁说,快,快去找你大哥来,然后便是他们奔散而去的脚步声。达生当时意识到小男孩们是去搬救兵了,他想逃,但这个念头闪了一下便被否定了,好,去把你们的大哥二哥都找来吧,我怕个调,达生摇着肩膀在十字街上走,他对自己说,我怕个调。十步街的人算老几?我怎么也不能给香椿树街的人丢脸。
  达生走到肥皂厂门口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了一片清脆的叫声,就是他!达生站住了,回过头就看见了三个膀大腰圆的十步街青年,他们一路奔跑着,来势凶猛地围住了达生。
  是你欺负我家小弟?穿劳动布工装的人推了推达生,他说,是你跑到十步街来欺负小孩子?
  是我,怎么样吧?达生说。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穿劳动布工装的人话音未落就朝达生脸上打了一拳,另两个人也涌上来,一个用肘部熟稔地锁住了达生的脖子,一个则抬起腿对准达生的腹部连踢了三脚。
  达生被打傻了,他不记得一共挨了那帮人多少拳脚,只记得脖子被勒得透不过气来,身体像一只皮球被他们踢来踢去,他叫喊着,三个打一个——狗屎,有本事——一对一,但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达生不知道肥皂厂的工人们是怎么把他架到传达室去的,依稀听见那三个人的骂骂咧咧的声音。哪条街上冒出来的狗屎?跑到十步街上来欺负小孩子!达生瘫坐在一张长条椅上,对肥皂厂那群工人的问题听而不闻,他摸了摸脸部,摸到一滩血,又摸了摸牙齿,一颗门牙只有一半还嵌在牙床上。达生将手上的血在裤子上擦着擦着,三个打一个,不是狗屎是什么?他说,过了一会儿达生兀自冷笑了一声,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离开十步街的时候达生已经复归平静,屈辱的心情很快被一种非凡的设想所替代,等着我再来吧,我会让你们知道香椿树街人的厉害。达生站在一家理发店的玻璃门前修整了一下狼狈的仪表,他绝不能让别人看见他脸上的血斑,所以那天下午达生站在那里,用手指、衣袖和一把水果刀非常耐心地刮去脸上的每一点血斑,一边刮一边想,我怎么忘了这把水果刀?我应该来得及掏出这把水果刀的,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来,以后再来踏平十步街。达生最后看见玻璃门上映出一张苍白的笑脸,他的腹部、脖颈和颧骨都在隐隐作痛,但脸上的血斑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了。
  过了正月十五,当香椿树街的人们吃完肉馅、豆沙或芝麻馅的汤圆,新年的气氛也在一些饱嗝声中悄然隐匿了,街上堆积了多日的垃圾被扫街的人装进了垃圾车,红色的喜庆标语被初五夜里的大凤刮得支离破碎,有的在墙上挣扎,有的像蝴蝶一样沿着街面顺凤滑翔,最后都让辛勤的老康一起拾迸了他的纸筐,过年过完了,化工厂和水泥厂大门口的彩灯相继熄灭,结合成欢度春节四个大字的节庆灯笼也该摘下来了,化工厂的后勤科长老谢亲自去摘那四只大灯笼,他站在人字梯上对几个工人说,你们知道灯笼里的灯泡是多少瓦的?一千瓦,一千瓦呀。一个钟头就是一度电。老谢伸手去摘灯笼的时候又说,明年要换二百瓦的灯泡了,国家电力紧张,我们要节约用电。老谢说完突然哎呀叫了一声,人和梯子一齐朝化工厂的铁门倒下来,旁边立刻有人叫起来,触电了,肯定是触电。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化工厂常出莫名其妙的事故,不仅漏过毒气,现在又漏电,而且居然漏到了喜庆灯笼上。
  后来就来了一辆救护车,救护车尖厉地鸣叫着驶过香椿树街,人们都奔到家门口目送救护车的白色背影远去,王德基一边用火柴棍剔着牙一边在街上走走停停,他朝那些沿街站着的熟人说,你说滑稽不滑稽?谢科长要节约用电,偏偏触了电,谢科长去摘那个带欢字的灯笼,偏偏在那个灯笼上触了电!操,真他妈的滑稽!
                  16
  叙德送完货回到玻璃瓶工厂天色已近黄昏,女工们大概都已经下班回家,篱笆墙内异常地安静,只有由绿色、棕色、白色玻璃瓶组成的小山在夕光中反射出形形色色的光束,这样的安静使叙德感到陌生和不安,双脚用力一蹬,运输三轮车就乒乒乓乓撞开了虚掩的大门,都滚回家了?剩下老子一个人在卖命,叙德跳下车径直去敲麻主任办公室的窗子,他说,喂,给我记下来,一份加班工资。
  麻主任正埋头画着什么表格,你瞎吵什么?麻主任头也不抬地说,年轻轻的多出点力也是锻炼的机会,什么工资不工资的?不要进步光要钱,资产阶级的拜金思想!
  别给我乱扣帽子,你要是不给我算加班,到时我自己到会计抽屉里拿六毛五分钱,我不客气。叙德说着突然发现麻主任新戴了一副白边眼镜,忍不住噗哧笑起来,怎么戴眼镜了?
  你天生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戴它干什么?不戴还看得清,戴了什么也看不清了。
  你懂什么?最近厂里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我单靠眼睛不管用,戴上眼镜才能看得清楚。
  麻主任说。
  叙德知道那不是玩笑,但他琢磨半天也没想出来谁是那个新动向。反正不是我,反正我没有新动向,叙德哺咕着往角落里的简易厕所走,飞起一脚踢那扇纤维板的小门,门没踢开,里面响起一个女人惊怕的声音,谁?有人!
  一听就是金兰的声音,原来她也没走,叙德想返身离开,他已经很久没与她说话了,起初是因为羞辱和愤恨,时间一长便成了习惯。但叙德刚挪步身后便响起咯嗒一声,纤维板的门开了,他听见金兰用一种夸张而忸怩的语调打破了僵局,回头一看她正倚着门捂着嘴朝他笑。
  一猜就是你,撒个尿也急得像狗。金兰说。
  是我怎么样?叙德楞了一下,他觉得总这样躲着她有点失面子,他想审视一次那张熟悉而又久违的脸,但目光投过去很快就拐了个弯,落在旁边的竹篱墙上,他说,哼,是我又怎么样?
  是你又怎么样?无情无义的东西。金兰说。
  我不跟你噜嗦,叙德低下头往厕所里钻,他说,别挡着我,好狗不挡道,我再跟你噜嗦我就是傻X。骂我是狗?我今天就做狗了,就不让你进去,金兰仍然堵着厕所的门,她脸上的微笑似乎是想激怒对方而挤出来的,就不让你进去,憋死你,金兰说,看你能不能把我吃了。
  你脑子有问题,对,你就是个疯子,我才不跟疯子噜嗦,叙德朝金兰乜斜了一眼,掉头往玻璃瓶堆后面走,边走边说,哪儿都能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叙德在玻璃瓶堆后面又扫了金兰一眼,他发现她发胖了,或许不是胖,而是怀胎以后的体型变得臃肿而愚笨。金兰仍然站在那里,但脸上那种妩媚而带有挑衅意味的微笑不见了。
  叙德看见她抽了抽鼻子,金兰抽吸鼻子就说明她快哭了,倏地有一种类丝薄布崩裂的声音飘过来,金兰果然哭了。
  无情无义的东西,金兰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说,你还不如拿刀子来捅我的心。
  到底是谁捅谁的心?你说的是外国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叙德冷笑了一声,翻过一堆玻璃瓶,他说,我要走了,我没工夫跟你多噜嗦。
  沈叙德,你给我站住!金兰突然一声怒喝。
  叙德一惊,他站住了,一边整理着裤子一边说,有屁快放,告诉你了我很忙,明天我要接见西哈努克亲王,后天接见金日成,我哪有工夫跟你噜嗦?
  金兰没有被叙德逗笑,以前的笑话对于这个孕妇就像对牛弹琴,沈叙德,你过来,金兰仍然阴沉着脸说,敢不敢过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那有什么不敢的?叙德嗤地一笑,他摇着肩膀朝金兰走过去,难道我还怕你强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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