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来到——哈、哈、哈,干杯,快点、快快——”
七八个人头,晃动着,喊着,杯子举得老高。
“喂,伙计!”有一个人站起来叫道,“再加一盅‘龙凤会。’”
其余的人马上爆出一阵欢呼,杯子举得更高。
伙计从柜台下面捉出一条长长的东西,往柱子的铁钉上一挂。一条油亮的黑影,拼命的扭动起来,扭、扭、扭——嗳,一条蛇!
耿素棠赶快偏过头去,她看见那个伙计跑上前,一把抓住蛇腰往下一扯,“嗞”!一声,蛇皮脱了下来。她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有几只猫眼在眨。
……红的,紫的,一只毛茸茸的粗手一把抓住了那个水蛇一样的细腰,袅动,袅动……
“咯,咯,咯——”一阵笑声在食堂的角落里响了起来,耿素棠看见那边一个男人猪肝色的醉脸正在向一个女人的耳朵根下凑过去,女的躲避,笑,又是吃吃的笑,吃吃的笑——
“伙计,结账。”
她蓦然站了起来,胃里那团热气突地往上一冒,额头上马上沁出了几粒汗珠,眼前的雾愈来愈浓,她想走,快点走,走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歇一歇,那阵吃吃的笑声刺得她很不舒服,头发重,脚是轻的。
油烟不住的冒——
中药铺门口有个瘦小的男人,跳出跳进,红着脖子叫喊在卖虎鞭,一群小伙子围着他,个个看得死眉瞪眼。
三
夜渐渐深了,植物园里静得了不得。碎石子路上有人走过,喀轧喀轧的脚步声一直走到老远还隐隐约约的听得到。荷塘里涨了水,差点冒到路上来,塘面浮着灰白的水雾,一缕一缕绕在竖出水面的荷叶上。
天上有一弯极细极细的月亮,贴在浑黑浑厚的云层上,像是金纸绞成的一样,很黄很暗。高大的椰子树静静的直立着,满园子里尽是一根根黑色的树影子。
开始降露了,耿素棠觉得腿子碰在草地上湿湿的,她靠在一棵椰子树脚下,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头重得抬不起来,手脚直往下缒,一点也不听调动了。她想好好的歇一歇,口干得难受,胸里窝着的那团暖气,一直在翻腾,散也散不去,全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懒,最好就这样靠着,再也不要动了。
——唉,这种天气——
她心里还在抱怨着,忽然间她听到了一阵声音,大概是从那边树林里发出来的,开始很模糊,渐渐的移近了,愈来愈清楚,是一阵女孩子合唱的歌声。她看见树林的黑影子里有几点白影子在浮动着,忽隐忽现,一阵风从塘里掠过,把那阵歌声一个字一个字都吹了过来:
我不知为了什么,
我会这般悲伤,
有一个旧日的故事,
在心中念念不忘;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了山顶——
歌声飘着,浮着,有些微颤抖,轻轻的、幽幽的——
——是了,是了,就是那首《萝——萝累娜》,唉,《萝累娜》!
她坐了起来,仔细的听着,有一点隐痛从她心窝里慢慢地爬了出来,渐渐扩大,变成了一阵轻微的颤抖,抖,抖得全身都开始发痒发麻,泪水突地挤进了她的眼眶里,愈涌愈多,从她眼角流了下来。
好多年好多年没有这样感觉过了,压在心底里的这份哀伤好像被日子磨得消沉了似的,让这阵微微颤抖的歌声慢慢撬,慢慢挤,又泻了出来,涌进嘴巴里,溜酸溜酸,甜沁沁的,柔得很,柔得发溶,柔化了,柔得软绵绵的,软进发根子里去。泪水一直流,流得舒服极了,好畅快,一滴、一滴,热热痒痒的流到颈子里去。
白影子在黑树林里慢慢的浮动着,一隐、一现——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唉,太悲了些,《萝累娜》。
那么久,那么远,埋得那么深,恍恍惚惚,竟隔了几十年似的,才不过是二十七八岁,耿素棠觉得好像老得不懂得回忆了。是日子,是这些日子把人磨得麻木了。远远的那些声音,远远的那些事情,仿仿佛佛的人影子,都随着这远远的歌声在转,在动——
一现一隐,白影子、黑影子,交叉着,交叉着。
——哎,小弟。
她又看见一双忧伤的眼睛在凝视着她了,深深的,柔柔的——
她为什么叫他小弟,她有点记不得了,在班上她总觉得他比她小,她喜欢他,当他弟弟。
就是那一夜晚,在公园里,也是这么一个温温湿湿的三月天,也有这么一钩弯弯细细的小月亮。
“我以后不想见你了。”小弟忽然对她说,他们两人站在亭子里。
她望着他,她不懂。
“你不懂得我!”他抬起头来,两腮通红。
她看到一双柔得使人心都发软的眼睛。
他回头走了,她追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相对站着,好久好久都没有话说。
那时有人在唱《萝累娜》,就是这首听得人心酸的《萝累娜》。
染红了山顶——
白影子愈走愈远了,渐渐模糊,渐渐消失在黑色的树影里。
——染灯——
染红——
耿素棠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她觉得眼前一黑,脚下几乎站不稳了,又一阵热汗冒上了她的头顶,胃里翻腾很厉害,想吐,她赶忙撑住了一根树干子。
……灰色的房,灰色的窗,窗外下着灰檬漾的冷雨,小弟苍白的嘴角上有血丝,白色的被罩上染着红红的一大片……
……一双疲倦的眼睛半睁着,柔,柔,柔得好忧伤……
耿素棠觉得嘴巴里咸咸的,不晓得什么时候渗进了许多泪水。
——唉,那双眼睛怎么会那样忧伤呢?
她忽然想道,她自己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也死去算了?她记得她曾经有过那个想法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不仅没有去死,而且还嫁了人,生下三个跳蹦蹦哭喳喳的小东西来,她纳闷得很,心里有点歉然,有点懊恼,真是煞风景透了!自从她进了那间鸡窝一般的小房间之后,就真的变成一个赖抱母鸡了,整天带着一群小家伙穷混穷磨,好像没有别的事可做,就专会洗屎布似的。她忽然奇怪起来,这五六年来在那臭鸡窝里到底是怎么混过去的,那一房的尿臊屎臭,一年四季墙壁上发着绿阴阴的湿霉,有时半夜里,破裂的天花板忽然会滚下一个老鼠来,掉在人身上软趴趴的。
——那种地方再也住不得了!
她差不多想大声喊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跑到石子路上去。
——不,不能回去,走,随便到哪儿,愈远愈好。
喀轧、喀轧,碎石子路上一直响着急切紊乱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沉寂下去。
四
硬,冷,笔直,一根根铁索由吊桥的这一头一直排下去,桥头的这几根又粗又大,悬空吊着有几丈高,愈下去,变得愈细,到最后那些,只剩下一撮黑影;桥身也是这样,慢慢窄,慢慢细,延到桥尾合成了一点,有一盏吊灯挂在那里,发着豆大的黄光。
耿素棠走上碧潭这座吊桥时,桥上一个人也没有了。空空的,一眼望去;两边尽是密密麻麻的铁索网,上面是一片压得低低的天空,又黑又重,好像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捕兽笼一般,到处都竖着一条条铁索影子。
酒性发得厉害,她走在桥上,竟觉得整条桥都在晃荡着。脑袋昏薰薰,如同坐升降机一样,心里一上一下,有时忽而内里一空,整个心都给掏走了似的,她扶着铁栏杆,走几步就得歇一歇,走到桥中央时,胃里又想翻起来了,她连忙伏在栏杆上,停了下来,桥底下是一片深黑,深得叫人难得揣度,什么东西部看不见,远远的地方有水在急流着,像在前面,又像在背后,哗啦哗啦,不晓得是从什么方向发出来的水声,山腰那边有一盏昏红的小灯,她恍惚记得那儿有个煤矿,白天有些沾得满面黑煤的矿工出入着,晚上只剩了这么一盏孤灯吊在黑暗里,晃着。闪着,在发红光。
到底夜深了,四周寂沉沉的,一阵阵山气袭过来,带着一些寒涩的木叶味,把晚上的闷热荡薄了许多。
哗啦哗啦,流水单调的响着。
远远那边还闪着台北市的灯光。
……白影子,黑影子,交叉着,一隐一现,一隐一现……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了山顶——
远远的,轻微微的,仿仿佛佛她耳边总好像响着那首歌。
忧伤的萝累娜!忧伤的眼睛!
她觉得整个胸窝里,一丝一丝,尽挂满了一些干干的酸楚。
真是煞风景,她想,怎么搞到后来又会嫁了人了?她实在不明白,反正这些日子过得糊里糊涂的,难得记,难得想,算起来长——长得无穷无尽,天天这样,日日这样,好像一世也过不完似的。可是仔细想去,空的,白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问她自己道,真的,她跟她丈夫相处了这么多年,他对她好像还只是一团不太真实的影子一样,叫她讲讲他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她都难得讲得清楚,天天在一起,太近了,生不出什么印象来。她只记得有一次他打肿过她的脸,耳朵旁留下一块青疤总也没有褪去。除此而外,她大概对他没有更深的印象了。反正他每天回来,饿了,要吃饭;热了,要洗澡;衣服破了,要她补;鞋子脏了,要她擦,用得着她时,总是平平板板用着一个腔调支使她,好像很应该,很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当我是什么人了?
她猛然摇了几下桥上的铁栏杆,心里愤怒的喊着。她记起昨天晚上,睡到半夜里,他把她弄醒,一句话也没有说,爬到了她床上来。等到他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默默的一声不出就走了。她看见他胖大的身躯蹑脚蹑手的爬上了他自己床,躺下不到几分钟,就扯起呼来。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那微微隆起的肚皮,一上一下,很均匀的起伏着。她听到了自己的牙齿在发抖,脚和手都是冰凉的。
山腰里那盏小红灯一直不停的眨着,晃着,昏昏暗暗的,山气愈来愈浓,带些凉意了。
耿素棠觉得皮肤上有点凉飕飕的,心里那团热气渐渐消了下去,可是酒意却愈沁愈深,眼皮很重,眼睛里酸涩和醋一样。她紧握着桥上的铁索勉强支撑着,累得很,全身里里外外都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孤独,孤独得心里直发慌,除了手里抓着这几根冷硬的铁索外,别的东西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似的。
好疲倦,不能了,再也不能回去受丈夫的冷漠,受孩子们的折磨了。她得好好的歇一歇,靠一靠,靠在一个暖烘烘的胸膛上,让一只暖烘烘的手来抚慰一下她的面颊,她需要的是真正的爱抚,那种使得她颤抖流泪的爱抚,哪怕——哪怕像那只毛茸茸的手去抓那个水蛇腰一样——
耿素棠感到脸上猛一阵辛辣,热得裂开了似的。
——唉,醉了,今天晚上一定是醉了!
她觉得她的心在胸口里开始捶,捶得隐隐作痛起来。
……钉子上扭动着的黑蛇,猪肝色的醉脸;毛茸茸的手去抓,去抓,去抓那条袅动着的水蛇……
“Hold me tight to…night——”
她忽然记起了那一阵从黑色圆洞里溜出来狂叫着的摇滚乐。
……上面下面都有猫眼睛,红的,绿的、紫的,东眨一下,西眨一下……
“喂,一个人吗?”
她一回头,看见有一个男人恰恰站在她身后,站得好近,白衬衫,黑长裤,裤腰系得好高,扎着宽皮带,带头闪着银光,紧绷的裤管,又狭又窄,一个膝盖微屈着,快要碰到她的长衫角了。
——什么人?什么人敢站得这样近?
她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她只看到他含在嘴上的香烟,一亮,一灭发着红光。
——哦,连领扣都没有扣好,还敞着胸膛呢!
“怎么样,一个人吗?”低沉的声音,含着香烟讲话的。
她看见他的脸凑了过来,慢慢逼近,烟头一闪一闪的亮着,她闻到了一股男人发油的浓香。一阵昏眩,她觉得整座吊桥都象水波一样的晃动了起来。
哗啦哗啦,远远的地方,不知从哪个方向发着急切的水流声。
五
当她把脚伸到潭水里的时候,一阵寒意猛地浸了上来,冷得她连连打了几个寒噤。
清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潭水面上,低低的压着一层灰雾,对面那座山在雾里变成了黑憧憧的一团影子,水是墨绿的,绿得发黑,冰冷。
寒意一直往上浸,升到盘骨上来了。耿素棠觉得潭水已经灌进她骨头里去了似的,她看到水里冒出了几缕红丝,脚踝还在淌血。她刚才从堤岸上走下来时没有穿鞋子,让尖石头割破的。
她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只是恍恍惚惚记得刚才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那块旅社的洋铁招牌,正在发着惨白的亮光。
她是赤着足走下楼的,她不敢穿鞋子,怕发出声音来。
——那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呢?
她觉得迷惘得很,一股男人发油的浓香,从她下巴底,从她领子里,从她胸口上,幽幽的散发出来,刺得她很不舒服。
——哦,要洗掉这股气味才好。
她向水里又走了一步。
——哎,冷!
呜——呜,远远的有火车在响了。
——天快亮了呢,唔,冷!小毛的奶还没有喂过。
——他的脸不晓得板成什么样子了,我要告诉他:像头老虎狗,哈,哈——
哗啦哗啦,水声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好是好听。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了山顶——
太悲了些,太忧伤了——
——哎唷,冷死了!可是,这么浓的气味不洗掉怎么行?
——怪不?在上面热得出汗,水里面冷得发抖,怪事!——可了不得!床底下那桶尿片不晓得臭成什么样子了?嗳,冷,唉——
她看见雾里渐渐现出了一拱黑色的虹来,好低好近,正正跨在她头上一样,她将手伸出水面,想去捞住它,潭水慢慢冒过了她的头顶——
天亮了,一匹老牛拖着一辆粪车,咿呀唔呀,慢吞吞地从黑色的大吊桥上走了过去,坐在粪车头的清道夫正仰着脑袋在打瞌睡,脸上遮着一顶宽边的破草帽。
一九六○年五月《现代文学》第二期
火岛之行
这次他们决定到火岛去,从中西部来的三个女孩子坚持要到海滨游泳,所以林刚预备带她们去火岛的松林滩。林刚在纽约住了十年,总共只去过三四次海滩:他不善游泳,虽然零星的在游泳池里泡过十来次,总也没有学精,最多只能游百来公尺。本来林刚提议请三个女孩子到雷电城去看戏,那儿有全美著名的踢踏舞,可是她们一致反对,嚷着说纽约城里太闷热,要出城下海,清凉片刻。
自从林刚搬到百老汇与一○三街他那间两房一厅的公寓后,他的住所便变成中国留学生歇脚的地方了。尤其是每年夏季从各路来纽约观光找事的单身女孩儿,许多都欢喜蜂拥到林刚家里。或者直接经朋友的介绍,或者由朋友的朋友间接引进,只要抵达纽约时
,打一个电话,林刚便开着他那辆崭新的敞篷雪佛兰到巴士站去迎迓了。
一来林刚长得好玩,五短身材,胖胖的躯体像个坛子,在人堆子里,走起路来穿梭一般脚不沾地似的直兜转子
,永远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