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乌云愈集愈厚,把伏在山腰上的昏黄日头全部给遮了过去,大雨快要来了,
远处有一两声闷雷,一群白蚂蚁绕着芭蕉树顶转了又转,空气重得很,好像要压到额头
上来一样。福牛嫂仰起颈子,伸出舌头把漱口盅里最后一滴酒接下进去,然后捞起衣角
抹抹嘴,抖一抖胸前的花生翳子,站起来走进房间里去,房里很暗,茶几上的座钟嘀嗒
嘀嗒的走着,已经六点了。福生嫂心里开始有点紧张起来,额头上的汗珠子直想向外面
冒,还有一刻钟刘英就要回来了,她这天早上起就一直盼望他回来,可是到了这一刻,
她反而心里头着忙起来,恨不得时间过得慢点才好,她需要准备一下,还准备些什么呢?
她不知道,头也梳好了,衣服也穿好了,厨房里的菜早就做好了放在碗柜里了,可是她
心里头却慌得紧。
这天是她的生日,前四五天她已经有意无意提了一下,可是早上起来,马福生竟说
夜里要到同事家去下象棋,不回来吃晚饭。福生嫂刚想骂他没记性,忽然另外一个念头
在她脑里一闪,她兴奋得用力吸了几口气,连忙闭住了嘴,没有出声。等马福生一走,
她就急急忙忙拿了她平日攒下来的几个钱出去买了几样菜——这些菜都是刘英往常最爱
吃的。
这时菜已经做好了,一阵阵的菜香,从厨房里飘了进来,闻得福生嫂心里怦怦直跳,
这阵香味好像掺了她几分感情似的。这么多年来,她总没有像这天这样兴奋过了,她一
直如同被封在冰冻的土地似的,对于她的丈夫,她一点感情都拿不出来,而她的儿子却
又完全不要她的,她好像一个受伤的蜗牛,拼命往自己的躯壳里退缩了进去,可是这天
她却遇着了化雪的太阳一样,把地上的冰雪统统融化了,使她的感情能够钻出地面畅畅
快快的伸一个懒腰,从早上起,她就一直想着这晚她单独跟刘英在一起的情形,想得她
的脸禁不住一阵一阵发热,她什么也不管了,她要把她丈夫那个瘦瘦小小的影子从心里
摘下来,搁到远远的地方去,不管怎样,这晚——就是这晚,她要跟刘英单独在一起,
她需要跟像刘英那样的男人在一块儿,只要在一块儿就好了,其实她跟刘英单独在一块
几何止数十次,可是福生嫂从来没有像这天这样希望得迫切过,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她想大概她儿子的话对了,她真的喜欢上英叔了。喜欢?唉——福生嫂的喉咙兴奋得发
干,她凑近了柜头上的镜子,看见自己两团腮红得发润,这么多年来她这天第一次感到
这么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给她一点爱抚,她觉得疲倦得很,疲倦而又无力,好像走了几
十里路一样,完全精疲力尽了。她需要休息一会儿——她实在需要靠在一个男人身上静
静的躺一会儿。她要将头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温柔的偎贴一下,她需要他的大手在她颈
子上轻轻地抚慰,轻轻地揉搓。福生嫂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马福生像鸡爪一样的手
指别说去碰她,就是她看见了也会恶心;可是她知道只要她的脸一触着刘英的胸膛,她
一定会快乐得颤抖起来,直抖得心里发疼的,她一想起前一天早晨的事,她的心已经跳
得有点隐隐作痛了。
前一天是星期日,马福生和刘英都在家,福生嫂洗好了菜到天井去倒垃圾时,看见
天井里的杂草冒起半尺来长,她怕草长了藏蛇,所以想叫马福生拿把锄头翻翻土,马福
生正跷着脚津津有味地在看武侠小说,听说福生嫂要他去锄土,心里头大不愿意,没精
打采地答道:
“锄什么草啊,这么大热天还不辞劳苦干这些没要紧的事儿,我怕劳动了腰痛,由
它长去吧。”
“罢了,罢了,我也没见过这么不中用的男人,锄点草就怕腰痛,我不信,我倒要
来试试看!”福生嫂嚷着,一赌气拿了一把锄头就自己动手起来,七月的太阳热辣得很,
才动几下,汗珠子就从她的额头冒出来了。福生嫂抹了一抹汗,正想争口气硬锄下去的
时候,一只粗壮的手臂已经把她的锄头接了过去,福生嫂一抬头,看见刘英脱了上衣站
在她跟前,她整个脸都给刘英的眼光罩住了。福生嫂感到头有点晕,她嚷着七月大的太
阳太毒,刘英连忙催她到芭蕉树荫底去坐坐,由他来替她锄完这块地。
福生嫂坐在树底下的藤椅上真纳闷,她没想到刘英接近她时,她的头会发晕。大概
天气太热,福生嫂解开领扣想用手扇走热气,可是她一抬头看到刘英赤了上身锄地的样
子,她的心里又慢慢地躁热起来。刘英的两只手臂一起一落,敏捷而有节奏,“叭、叭,
叭”锄头击在地上发出阵阵沉重的声音,每当刘英用力举起铁锄时,他手上的青筋就一
根根暴胀起来,沿着手背一条一条蜿蜒伸到颈脖上。肩肿的肌肉拱得都成了弓形,一个
弧连着一个弧,整个背上全起了非常圆滑的曲线,太阳猛猛地照在上面,汗水一条条从
肩膀流到腰际,有些就在他宽阔结实的胸上结成了一颗一颗汗珠。他的脸也在发汗,剃
得铁青的面颊太阳一照就闪光。“叭、叭、叭”刘英两手动得飞快,福生嫂的眼睛也跟
着一上一下地眨着,她喜欢他这个动作,可是她心里却激动得厉害,当刘英锄完地,福
生嫂拿毛巾给他揩身体时,她站在他面前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她的脸触着了他胸上发
出来的热气及汗味,她看见他的裤腰全湿透了,福生嫂拿了那条浸满热汗的毛巾进房时,
不知怎的,她把房门一锁,就把脸偎在毛巾上了。
福生嫂记得:当时她的心捶得胸口发疼,毛巾上的热气熏得她直发昏,她好像靠在
刘英满带汗珠的胸膛上一样,她觉得又暖和又舒服,那种醉醇醇的感觉就和她刚才呷了
那盅酒后一模一样,心中一团暖意,好久好久还窝在里面,从那一刻起,她看见刘英的
背影子就害怕——害怕得不由己的颤抖起来。她怕看到他的胸膛,她怕看到他的手臂,
可是愈害怕福生嫂愈想见他,好像她还是第一次遇见刘英一样,刘英的一举一动竟变得
那么新奇,那么引人,就是他一抬头,一举手福生嫂也爱看,她要跟他在一起,那怕一
分一秒也好——这股愿望从早上马福生走了以后,一直酝酿着,由期待、焦急、慢慢慢
慢地到了现在已经变成恐惧和痛苦了,福生嫂一想到这晚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而
且还要坐得那么近,她怕得发根子都快动了。“嘀嗒、嘀嗒”,桌子上的钟指到六点一
刻,福生嫂焦急地想:“唉!唉!他还稍微迟一些回来就好了,我的心慌得紧,我得定
一定神,哎,不行——”
“二嫂——”此时客堂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了,福生嫂一惊,连忙拿起刷子把
头发抿了一抿,将额头上的汗揩干净,当她走出房门时,她看见刘英正站在客厅对着她
微笑,手里还托着一个包装得非常精致的衣料盒,福生嫂觉得猛一阵酸意从心窝里涌出
来,慢慢的在往上升起。
六
闷雷声愈来愈密,窗外的芭蕉叶连动都不动一下,纱窗上停满了灯蛾子,几条壁虎
伏在窗角,一口一个,逮得那些蛾子“噗咚,噗咚”直往里面乱钻,偶尔有几下闪电,
穿过蕉叶落到桌子上来。
福生嫂坐在刘英对面,心里头好像敲鼓一般,“咚、咚、咚”一阵比一阵急起来,
她一辈子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过。其实她年轻时候,并不是没有跟男人们调过笑的,
她做姑娘时,那批爱到她店里买火柴的军爷常喜欢逗她几句,她也会包斜着眼睛俏俏皮
皮的答些话儿,那种轻浮的感情,她应付起来丝毫不费力气。可是这晚不同,她对刘英
这份感情如同埋在地心的火焰一样,经过长期的压抑,慢慢磨慢慢炼,已经浑圆浑熟了,
这晚骤然间迸出火口,烧得福生嫂实在有点支撑不住,她觉得心里热一阵酸一阵,翻江
倒海似的,竟说不上是股什么滋味来了,刘英坐在她对面似乎变得陌生起来,福生嫂感
到迷糊得很,她觉得他不再像那个叼着纸烟跟她闲聊的人了。她再也不再在他跟前轻轻
松松的哼几句京腔了。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怕他——莫名其妙的怕,他身体上好
像发出了一种力量,直向她压来,压得她呼吸都有点困难了。福生嫂觉得自己的牙齿一
直在发抖,上下对不起来,只要刘英动一动,福生嫂就觉得心尖似乎给什么戳了一下一
样,每当刘英递给她一个杯子,或者替她端张椅子时,福生嫂简直快要疼得出泪了,她
好像一生都没有受过这般体贴,这般顾惜似的,刘英的一举一动总好像带上了感情。
客堂里又热又闷,空气浊重得很,纱窗上不断发出“噗咚、噗咚”蛾子撞闯的声音,
窗外一阵连一阵呜着隆隆隆沙哑的闷雷,福生嫂的额头一直不停的沁汗,她觉得快闷得
透不过气来了。
“英叔——”经过一阵长久的沉默,福生嫂忍不住终于迸出一句话来,可是她刚一
出口,她的眼睛就跟刘英的很快触着了一下,一阵慌乱,福生嫂赶忙低下头,喃喃的说
道:“英叔——真不好意思,还要你破费,送我那么贵重的东西,真亏你——”
“哪里的话,二嫂,我只是想你高兴些罢了,前几天你一提起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我就记在心里了。”
福生嫂猛觉得鼻腔里一酸,喉咙如同卡住了东西,竟说不出话来了,她一生中好像
从来没有听过像这样关切她的话似的,马福生每次都把她的生日忘记掉的。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又是一阵沉默。客堂里热得好像发了烟,福生嫂额头上
的汗珠子已经滚到眉尖上来了。刘英脱了外衣,露出了两只粗大的膀子,福生嫂看见他
胸前的汗水从内衣浸湿出来。她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前一天早上贴在她脸上那块热烘烘
的汗巾子。她的耳根子烫得发烧,她觉得她的手也开始在发抖了,当她替刘英斟酒时,
竟对不准酒杯口子,洒了好几滴到菜里。
“英叔——你多用点菜,这些菜是我特别为你做的。”福生嫂找不出别的话来说,
她觉得刘英的眼光一直罩着她,她沉闷得受不了,所以不经意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她听
到刘英善体人意地答道:“我知道,二嫂,我尝得出来。”她的脸顿时给火烙了一下似
的,热得发疼,她觉得刘英好像已经看破了她的心事了。她的心在胸口捶得更急,捶得
她一阵一阵发疼。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
“来,二嫂,我们干一杯。”
“哦——你倒满些——英叔——”
“你也倒满,二嫂。”
“我刚才已经喝了些了,恐怕——”
“不,不,这一点不要紧。”
“喔——”
“来!”
噗咚、噗咚,噗咚——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来,我们再来一杯!”
“喔——不行了,英叔——”
“没有关系,难得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实在不——”
“来!”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二哥今天怎么会忘记——”
“哎,别提你二哥,他是个糊涂人。”
“二哥这个人真好——”
“英叔,请你别提他,我心烦——唉——”
“不要这样,二嫂,来,我们还是喝酒吧,我替你斟满。”
“实在不行了——”
“最后一杯,来!”
噗咚、噗咚、噗咚——
福生嫂的头一阵比一阵重了,她的眼睛也愈来愈模糊,看来看去,总好像只看到刘
英的脸向她渐渐靠近来了似的。他两个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得老粗,刮得铁青的两颊变成
了猪肝色,福生嫂一直看见他的喉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的移动着。福生嫂的手抖动得
愈来愈厉害,当她举起最后一杯酒喝到一半时,手竟握不住杯子,一滑,半杯酒全倒在
她身上,浸凉的酒液立刻渗到她胸口上去了,一阵昏眩,福生嫂觉得房屋顶好像要压到
她头上来了一样,她喃喃的叫了一声:“英叔——我不能了——”连忙踉踉跄跄站起来
跑进房间里去。一进房,福生嫂就顺手把房门上了锁,将钥匙紧紧的握在手中,她怕—
—怕得全身发抖。
七
房里漆黑,窗外开始起风了,芭蕉叶子窸窸窣窣乱响起来。窗子没有关好,打得劈
劈啪啪,闷雷声愈来愈急,一阵凉风吹了进来,直逼到福生嫂胸上,福生嫂靠在门背后
两只手用力压着胸口,她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热辣辣的酒液在她胃里化成了一团热气,
一面翻腾,一面直往上涌,福生嫂的头好像有副千斤担子压着似的,重得连抬也抬不起
来。她知道,要是她再不跑进来,她就要靠到刘英宽阔的胸膛上去了。她感到浑身无力,
如同漂在水面上一样,软得连动都不想动一下。她需要在刘英粗壮的臂弯里舒舒服服地
睡一觉,她要将滚热的面腮偎在他的胸上,可是她怕,她一生中什么事情都没有使她这
样害怕过,她一看见刘英的胸膛就怕得无能为力了,怕得她直想逃,她愈怕愈想偎在刘
英胸上,而她愈这么想也就愈怕得发抖。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咯,咯、咯、咯”福生嫂听到一阵迟疑的脚步声,慢慢地,慢慢地向她房门口走
来,每走一步,福生嫂的心就用力紧缩一下,疼得她快喊了出来,“哦,不要——不要
——”她痛苦地呻吟着,她觉得整个身体在往下沉。脚步声在她门口停了下来,福生嫂
额头上的汗珠子一滴一滴开始落到手背上,她听见自己的牙齿挫得发出了声音。她全身
的血液猛然间膨胀起来,胀得整个人都快爆炸了,福生嫂将脸跟耳朵拼命地紧紧贴在门
上,她听到了外面急促的呼吸声,她好像已经偎到那个带着汗珠的宽阔胸膛上,她的鼻
尖似乎已经触着那一面的暖气及汗味了。
“咯吱”门上的引手轻轻地转了一下,一阵颤抖,抖得福生嫂全身的骨头脱了节似
的,软得整个人坐到地上去。“哦,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她对自己这样喊着,几次
挣扎着,想爬起来去开门,可是她那只握着钥匙的手,抖得太厉害,她用尽了全身的力
气,只举起一半就软了下来。福生嫂急得直想哭,她不晓得为什么她会害怕到这步田地,
她不承认是为了她丈夫的原故,虽然马福生的影子这晚在她脑里出现了几次,可是她很
快地就将它赶了出去,然而她就是害怕——好像生这种念头就应该害怕似的,“咯吱”
门上的引手第二次转动起来,福生嫂将另外一只手托住握钥匙那只,用尽全力想插进钥
匙孔里,可是她的手仍旧抖得厉害,还没有插进去,一滑,钥匙就滚了下去。
“二嫂”——她听到门外有急切的声音在叫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