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这个老泼妇还敢行凶呢,大哥,你让开,等我来收拾她。”金二奶奶推开金大先生后,揪住金大奶奶的头发便往天井中间拖,金大奶奶嚎哭着,两只小脚一拐一拐踉踉跄跄地跟了过去。到了天井中间,金二奶奶把金大奶奶往地上一掀,没头没脸像擂鼓一般打起来,金大奶奶起先还拼命地挣扎着,后来连声音都弱了下去,只剩下一双脱落了鞋子的小脚还在作最后的努力踢蹬着,既难看又可怜。这时金二奶奶好像还没有消气似的,看见旁边地上放着一盆稀脏的鸭糠,她拿起来就往金大奶奶身上倒去,糊得满头满脸。金大奶奶已经动弹不得了,可是金大先生两只手交叉着站在旁边,好像没事人一样。后来还是金二先生将金二奶奶劝住,把金大奶奶扶回房中去的。在这段时间内,顺嫂脸上的小皮球不知跑了起来多少次。最后,当她看见金大奶奶蹒跚地走回房中时,她的眼中含了很久的那两包泪水终于滚了下来。
“你大伯为什么要撵走金大奶奶呢?”事后我问小虎子道。
“哈!你还不知道吗?我大伯要讨一个在上海唱戏的女人。他要‘老太婆’搬出去,我娘已经帮着我大伯把‘老太婆’的东西统统运走了,可是‘老太婆’却赖在这里不肯走哩,真是不要脸!”小虎子不屑的回答道。
那晚上顺嫂悄悄的从金家后门溜进去探望金大奶奶,她回来时两只眼睛哭得肿肿的,她说她一去,金大奶奶就死命抓住她的手哭得说不出后来,大奶奶告诉她,无论如何他们是撵不走她的,而且金大先生也休想安安然然的在她屋子里讨小。顺嫂说她实在不懂为什么这些人会这般狠毒。我对她说,我也不懂。
金大先生要娶新娘的事情很快地传遍了整个虹桥镇。金家的排场素日最是阔绰,这回这种天大的喜事那个不想来凑凑热闹,沾沾光;所以金家这几天来大门都差不多挤垮了。金大先生比以前更漂亮了,他常常从上海办来一大批一大批的新奇货物,喜得那班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金二奶奶也忙得满屋乱转,她把镇上针线活儿有两下的女人,全部收罗到金家去,不分昼夜,赶着刺绣大幢大幢的帘幎枕被,顺嫂当然也给请去了,不过她对我说她是一百个不愿去的,只是碍着情面罢咧,反正这几天金家那些人个个都是笑颜常开,满口说的全是些吉利话,谁也不会注意,谁也不会听到金大奶奶那间小房间会时时传出一阵阵凄凉的呜咽来。有时顺嫂叫我悄悄地送点东西给金大奶奶吃,我看见她这几天来比以前变得愈更难看也愈更可怜了,可是她口口声声总是说,她情愿死在这里,也不出这个大门的。
金大先生的喜宴要分三天来请,头一晚就请了九十几桌客,从大门口摆到客厅又展到院子中去。全屋子黑压压的都站满了人,人声像潮水一般嗡嗡的乱响。这晚金家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幛四壁乱飞,到处是喜烛,到处是灯笼,客厅里那对四五尺高的龙风花烛火焰高冒,把后面那个圆桌大的“囍”字映得金光闪闪。院子里这时也点得如同白昼,而且还在那里扎了一台戏,所以闹得锣鼓喧天。客人们一半挤在客厅等着看新嫁娘,还有一半老早拥到院子里听戏去了。
这晚金二奶奶是总招待,所以忙得在人堆子里穿梭一般跑来跑去,小虎子也穿上了新棉袍跟着她瞎忙一阵。金二奶奶请顺嫂帮她的忙,专管烟茶,所以顺嫂也一刻都抽身不得,顺嫂对我说她又是一百个不愿意的,还是碍着情面罢咧!时间已经过了八点了,新郎新娘还没有出来入席,据里面传出话说新娘正在打扮,还早得很哩!于是大家一阵交头接耳,发出嗡嗡的声音,好像等得不耐烦的样子。这时顺嫂把我悄悄叫到一个角落,从碗柜里拿出一碟松糕递在我手上,轻轻地说:“容哥儿,你替我做件好事好不好?我实在忙得不能分身,你帮我把这碟松糕送给金大奶奶去,今晚金家个个忙,恐怕没有人理她的。”
“可是我要看新嫁娘嘛!”我满不愿意的答道,我手里老早已经准备好花纸条要去洒新郎新娘了。顺嫂又跟我说了许多好话,我才应下来了。
通到金大奶奶房间的走廊有两三条,我选了一条人少一些的,可是刚走到一半,忽然外面爆竹大响,乐声悠扬而起,院子里的客人都往客厅跑去,“糟糕!一定新郎新娘出来了。”我心中这样想,于是愈更加速了脚步往里面跑去。这时正是十二月,刚从人堆子里跑出来被这冷风一吹,我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哆嗦,连忙将颈子缩到领子里去。走廊上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摇曳着,好几个已经灭了,地上堆着些红绿破纸条也给风吹得沙沙发响,我愈往里面跑,灯光愈是昏黯,外面的人声、乐声也愈来愈小,里面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不知怎的,我心中忽然有点莫名的恐惧,还没有走到金大奶奶房门口我就大声叫道:“金大奶奶,金大奶奶。”
里面没有回音,我猜金大奶奶大概睡了,于是我便把她的房门轻轻的扭开,“呼”地一阵冷风从门缝跟着进去,吹得桌子上昏暗的灯焰来回乱晃,弄得满室黑影幢幢,从暗淡的灯光下,我看见金大奶奶好像仰卧在床上似的,“金大奶奶!”我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于是我轻轻地蹑着脚走了进去,可是当我走近床前看清楚她的脸部时,顿时吓得双脚一软,“砰!”手上端着的那碟松糕滑到地上去了。一股冷气马上从我发根渗了下来,半步都移不动了,我想用力喊,可是喉咙却像给什么东西塞住一样,一点声音都叫不出来。
金大奶奶仰卧在床上,一只小脚却悬空吊下床来,床上的棉被乱七八糟的裹在她另一只腿上。她的手一只扠着自己的颈子,一只揪着自己的胸,好像用过很大的劲,把衣服都扯开了,两眼翻了白,睁得大大的瞪着天花板,一头乱发有的贴在额上,有的贴在颊上,嘴唇好像给烧过了一般,又肿又黑,嘴角涂满了白泡,在她床头的茶几上倒放着一个装“来沙尔”药水的瓶子,一股冲鼻的药味还不往往外冒。
这突来的恐怖使我整个怔住了,我简直不记得我怎样逃出来那间房的,我只是仿佛记得我逃到客厅的时候,新郎正挽着新娘走进了客厅,大家都将花纸像雨一样的向新郎新娘洒去,至于后来客人们怎样往金大奶奶房间涌去,金大先生和金二奶奶怎样慌慌张张阻止客人,这些事情在我的印象中都模糊了,因为那天晚上我回去后,马上发了高烧,一连串的恶梦中,我总好像看到金大奶奶那只悬着的小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样。
金大奶奶死后第三天就下了葬,人下了葬,也就没有听见再有什么人提起这件事了,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地统统转到新的金大奶奶身上,这位新的金大奶奶年轻貌美,为人慷慨而又有手段,与金二奶奶是一对好搭档,所以大家都赶着她叫“金大奶奶”。不过自从这位金大奶奶来了之后,我跟顺嫂总也不去金家了。顺嫂是为了伤心,我是为了害怕。
从此,我在门前看见小虎子就躲开,他好像很生气,可是我不管,有一回我逃不及,一把让他揪住。他鼓着眼睛问我:
“我又没有得罪你,怎么不到我家里来?”
“我们要去上海了。——‘新娘子’喜欢你吗?”
“呵嘿!你是说‘大伯娘’吗?她敢不喜欢?不是我娘做主,她还不是躲在上海做‘小老婆’。我娘说:把她讨回来,省得我大伯常往上海跑。……”小虎子说话老腔老调的就像一个小大人。
只听顺嫂在屋子里放着喉咙喊:
“容哥儿!功课不做快点收起来,不要看着惹人生气。”
我知道顺嫂对小虎子很不高兴,我只好掉头跑回来,放下小虎子不管。
真的,虽然现在事隔多年,可是每逢我想到金大奶奶悬在床下的那只小脚,心中总不免要打一个寒噤。
一九五八年《文学杂志》五卷一期
闷雷
一
“马仔!这么半夜三更又想到哪里去野去?”
“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看你搽得油头粉面的样子——我实在看不出,不准出去!”
“我又不是三岁娃仔,为什么天天还要娘来管?”
“啊哟!好大口气,你能有多大?我倒要听听看。”
“叫名十六。”
“别说你才十六,就是你二十六,三十六,我娘在一天就得管一天;我说不准出去,
听到没有?”
“哼!”
“什么,你敢——”
拍!马仔脸上挨了一下耳光。
“你又不是我亲娘,你是装肚子装我出来的,犯不着这么来打我。”
劈劈啪啪接连又是几下耳光,马仔一溜烟钻了出去——这是马仔第二次离家了。那
天晚上外面正在下雨,窗外的芭蕉叶上响得滴滴答答。
二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日头已经偏斜了。自从马仔走了以后,这一个礼拜以来,台
北的天气总是这样:白天燠热,夜晚下雨。下午明明看着天上堆满了乌云,厚得好像一
拧就要出水了一样;可是几声闷雷,昏黄的日头又踉踉跄跄爬了出来,一副憔悴样子,
累得只剩下一口气,连光彩都没有了。空气里总是温温湿湿的,无论摸到什么东西,一
手滑腻腻,一点也不爽快,福生嫂躺在小天井里的藤靠椅上,连动也懒得动一下,藤椅
的扶手和靠背有点粘湿,福生嫂的手和颈子贴在上面感到微微的凉味,她不喜欢这种冷
冷湿湿的感觉,可是她懒得进屋去拿条抹布来揩揩了,她感到周身发困。这是个六七月
的南风天,想揩也揩不干净的。
近来每天到了这个时候,福生嫂总爱提着半漱口盅福寿酒,拿了一包五香花生米,
往这张藤靠椅上躺躺。反正四五点钟时,屋里一个人也不会在的。事情又做清楚了,呆
在里头倒反闷得发慌,不如一个人躺在天井里轻松一会儿,这时她爱怎么舒服就怎么舒
服:脱了木屐,闭上眼睛,用力呷几口辛辣辣的酒,然后咂咂嘴,吁口气,掏一把花生
米往嘴里一塞,一股懒散的快感会直冲到她心窝里去——她就是要这么懒懒散散的舒服
一会儿。尤其是在这种闷热的南风天,最好能在天井里躺上大半天;其实在这个小天井
里呆久也并不好受,单不说篱笆边那堆垃圾发出来的腥臭叫人受不了,说不定有时在煤
炭里还埋上一泡猫屎,经太阳一晒,阵阵热臭,直叫人恶心。但是福生嫂可不讲究这些,
她只要将椅子拉到窗口那丛芭蕉树干,然后整个人塞进藤椅的凹肚子中,就什么事都可
以不管了。芭蕉的阔叶即使无风有时也会自己摆动起来,像一把蒲扇在福生嫂的头上轻
轻的拂着,扇得她昏沉沉的——她就爱这股滋味。有时她索性将长衫捞起来,让这阵微
风在她的大腿上柔柔的吹一下,这种轻轻的拂弄也有一种微醉的感觉,对她来说,就如
同呷了几口福寿酒一般。
福生嫂记得:马仔逃出去的第三天,就写了封信回来,说他到一家皮鞋工厂当小工
去了,叫爹马福生不要去找他,就是去找,他也不会回来的,等他有了出息自然会来看
他们。福生嫂晓得儿子的脾气最是执拗不过,上一次是警察局把他逮回来的,这次既然
他自己说出了口,恐怕一时难得挽回了,也罢,脾气拗,福生嫂不怪;他就是想出去当
小工不愿读书,福生嫂也不怪,这样她不必常常愁着凑学费,可是为什么儿子大了不上
进,常常爱和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给逮进警察局去,连累福生嫂也挨上一顿“管
教无方”的申饬,这就使她十分苦恼了。怎么“管教无方”?哪次福生嫂不是哭一顿骂
一阵的要马仔学好,哪晓得他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一出大门又生事故。福生嫂气极
了时,能说有不打他几下的道理?这一打,小家伙嘴里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了,也
不晓得是什么黑良心的人调唆的——
“你又不是我亲娘,你是装肚子装我出来的——”这种话怎么讲得出口?就算是装
肚子装出来的,难道这十几年抚养的心血都白赔了不成?福生嫂用力呷口酒,抓抓大腿,
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委屈。
三
福生嫂是个广西姑娘,她爹是个小杂货店老板,抗战时候,他们的店开在桂林军训
部斜对面,专门做军人生意的。福生嫂十来岁就丧了娘,老头儿爱躲着抽几口大烟,而
且还好扯扯纸牌,所以店里大小事情,从掌理柜台到挑井水,全由她一手包办。老头儿
对于姑娘家淡得很,眼睁睁看着她累成牛马也没有半句心疼的话儿。倒是福生嫂做姑娘
时对自己可不肯含糊半分儿,累只管累,穷尽管穷,天天清早上柜台时,她总要收拾得
头光脸净的。福生嫂长得虽然说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标致,却倒是五官端端正正,没斑没
点的,而且眉眼间还带几分水秀,要是认真打扮起来,总还脱不了一个“俏”字,又因
她从小多操劳的原故,身材也出落得非常挺秀,胸脯宽宽厚厚的,手脚结实,走起路来,
一股俐落相;就连她的脾气也是这样:最是拿得起放得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从
不爱拖泥带水。
说起来福生嫂的人缘不能算不好,邻近一带个个都称赞玉姑娘能干,军训部那批年
青军爷们好些都是有事没事也要买包火柴,找玉姑娘搭讪几句,其中还很不乏一些身强
体健,长得体体面面的小伙子,当然有些是闲得无聊存心来揩揩油的;然而也有好几个
却是诚心诚意来向老头儿探口风的。在福生嫂看来,就是瞎了眼睛也懂得他们这层意思
啊!可是为什么老头儿偏偏自做主张替她挑中了马福生,这就使她一辈子也明了不过来
了。论职位,马福生不过是个随从副官,论年纪,却要比福生嫂大上一大把,起码三十
大几了;再说品貌也一无是处。当老头儿拿着马福生送来做聘礼的一副金镯头在福生嫂
眼前晃荡时说道:
“玉姑娘,这是你的福气,嫁个老实人,顶顶可靠。”
福生嫂听得直要冒火,她要的不是这个老实人,她要那些体体面面的小伙子,在福
生嫂眼里马福生从头到脚简直连一个顺眼的地方都找不到:首先她看不惯的就是那副厚
得起了几个圈子的近视眼镜,戴上老得讨厌,脱下来眼睛又觑成了一条线;他那瘦弱单
薄的身子,一点也不像个北方汉子,削肩佝背,细眉小眼的,青白的下巴连根胡植儿都
找不到,而且他偏偏又是个大结巴,当福生嫂听见他叫她:“玉——玉——玉姑娘”的
时候,恨不得把他的嘴已封住才好。桂林天气不算太冷,可是稍一转风,马福生就得顶
上一顶绒帽,穿起带羊皮领的外套,两只手抖抖瑟瑟伸进袖管里去。福生嫂看见他那副
缩头缩脑的模样,心里实在发腻,所以当她出嫁那天,想起这些,竟哭得死去活来。老
头儿以为她舍不得离开,送她下轿时,还安慰她道:
“玉姑娘,还有什么好哭的,女娃子总不能在家中守一辈子呀!”
福生嫂嫁给马福生不久,她就发现他们不可能生娃儿了。马福生经常偷偷摸摸从袋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