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八有点提不起劲,手掌着膝正要站起来时,却睁大眼睛看着旁边的小窗子。
又八看到有张脸从窗外一闪而过。他之所以吓一大跳,并非单纯的只因那人是位年轻的女性。
他追到窗边:
“啊!是朱实啊!”
朱实像只脱逃不成的小猫,惊慌地站在树下。
“啊!是又八哥。”
她惊吓地看着又八。
从伊吹山到现在,她的身上总是带着铃铛。大概是系在腰带或衣袖上,此时铃铛随着她的颤抖而叮当作响。
“你怎么了?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好几天前就住在这家旅馆了。”
“噢!是和阿甲一起吗?”
“不是。”
“你一个人?”
“是的。”
“你没和阿甲住在一起了吗?”
“你知道祇园藤次吧?”
“嗯!”
“她和藤次两人从去年底就潜逃到他乡去了。而我在那之前便离开养母了……”
铃铛微微地响着。朱实以袖掩面哭了起来。也许是树阴下光线较暗的关系,朱实的颈项和双手看来已不像又八记忆中的样子了。在伊吹山下的“艾草屋”朝夕相处时,她充满少女的娇艳,现在却完全不见了。
站在身后的阿杉颇费疑猜,问道:
“又八,是谁呀?”
又八回过头回答道:
“我以前曾向母亲提过的那位……阿甲的养女。”
“那养女为什么站在窗外偷听我们谈话呢?”
“别把她想得那么坏。她也住在这家旅馆,只是正好经过,并不是有意要听我们说话……朱实,是不是这样?”
“是的,正是如此。我做梦也没想到,又八哥会在这里……不过,前一阵子我在这里迷路的时候,见过叫阿通的人。”
“阿通已不在这里了,你和阿通说了什么话?”
“我们没说什么。那个人是又八哥从小就有婚约的阿通姑娘吧!”
“唉!以前曾有这么一回事。”
“又八哥也是因为养母才……”
“那之后,你就一直一个人吗?你变了不少呀!”
“因为养母的关系,我吃了许多苦。我念在她的养育之恩,所以一直忍耐。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去年底我趁着到住吉玩的时候,逃了出来。”
“那个阿甲竟然如此虐待你我这样的年轻人。畜牲!等着瞧,她一定不得好死!”
“今后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的前程也是一片黑暗啊!我也对那女人发过誓,要功成名就给她看……哎!光说不练是没用的……”
两人隔着窗户互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命运。阿杉则一直在整理行李,她咋了一下舌头:
“又八!又八!别跟没事的人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今夜不是要离开这里吗?你来帮忙打点行李吧!”
朱实原本还要说些什么,怕惹阿杉生气,便说道:
“又八哥,以后再说吧!”
她悄悄地走开了。
没多久———
这间厢房点上灯火。
晚餐时,店小二送来酒菜,也送来账单。旅馆的掌柜和老板等人都一一前来道别。
“今夜您们就要离开了。您们住宿期间,我们没有好好招待,还请见谅。下次来京都时,欢迎再光临本店。”
“好!好!也许下次我们还会再来。从去年底到今年初,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过了三个月。”
“总觉得有点舍不得呢!”
“老板,离别之际,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敢问老前辈,您这就要回故乡去吗?”
“不是,不过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听说您半夜要离去,为什么选这个时刻呢?”
“临时有急事。对了,你有没有一乘寺村的地图呢?”
“一乘寺村?沿着白河直走,到睿山荒凉的山中小村庄就是了。为何要半夜到那种地方?”
又八从旁打断老板的话。
“别问那么多了!画一张往一乘寺村的地图给我们就是了。”
“好的。正好我们这里有一个从一乘寺村来的佣人,我去叫他画一张地图。话说回来,一乘寺村也是地广人稀啊!”
又八已微醉,对老板如此郑重的行为,觉得很烦:
“你不必替我们担那么多心,我们只是顺便问问而已。”
“对不起!那么请慢慢整理。”
店主搓着手,退到房外去。
此时,三四名旅馆的佣人在主屋和厢房附近来回寻找。有个伙计一看到店主便慌慌张张地过来问道:
“老板,有没有逃到这边来?”
“什么事……什么逃到这边?”
“那位——— 一个人住在后面的那位姑娘。”
“噢!逃掉了?”
宫本武藏 风之卷(75)
“傍晚我们还看到她呢……可是现在房里却……”
“人不见了吗?”
“是的。”
“你们这群笨蛋!”
像是喝到滚烫的水一般,店老板马上变了一张脸。和他刚才在客人面前搓手哈腰的情形完全两样。出口骂道:
“人都已经逃走了,再找也没用。我第一眼看到那女子就觉得有问题。你们却让她住了七八天才发觉她身无分文。这样客栈还能做生意吗?”
“实在非常抱歉。当初我想她只不过是位少女,没想到竟然被她给蒙骗了。”
“柜台赔钱也就罢了,要紧的是先调查住宿的客人是否遗失了东西。哼!真是气死人了!”
店主无可奈何的咋了一下舌头,走到外头黑暗处张大着眼睛寻找。
母子俩等半夜来临之前,喝了好几壶酒。
阿杉先拿起饭碗说道:
“又八,你喝得差不多了吧?”
“再喝这杯就好了。”
他边倒酒边回答:
“我不吃饭了。”
“你不吃点饭,会弄坏身体喔!”
阿杉看到旅馆的人提着灯火在前面的田地和路口进进出出。
“好像还没抓到!”她自言自语说道:
“刚才在店主人面前,我没说什么,免得受到牵连。没付住宿费就逃掉的女子不就是白天和你在窗口说话的那个朱实吗?”
“嗯。”
“阿甲教出来的养女一定没什么正经的。以后碰到可别再理她了。”
“可是想想,她也挺可怜的。”
“怜悯别人的处境是件好事。但是要帮她付旅馆费,我可做不到。离开这里之前,我们就装作不认识她,知道吗?”
“……”
又八好像想起什么事情,抓抓头发,横躺下来:
“那可恶的女人!一想到她,她的脸就浮现在天花板上……事实上,害我一辈子的仇人,不是武藏也不是阿通,是那个阿甲!”
阿杉听到他这么自言自语,责备地说道:
“你胡说什么!你找阿甲那女人算账,不但无法获得故乡众人的夸赞,反而丢了家声和面子呀!”
“哎!世间的事情真是麻烦!”
此时,旅馆主人提着灯笼出现在走廊。
“老前辈,丑时的钟响了。”
“喔!该出发了!”
“要走了吗?”
又八伸伸懒腰:
“老板,那位骗吃骗喝的女子抓到没有?”
“没有,到现在连个人影也没找着。本来我看她长得标致,心想即使付不出住宿费,背后一定有人会替她付钱的,才让她住下来。没想到会上她的当。”
又八走到房外系草鞋带。
“喂!母亲,你在做啥啊?你总是拼命赶我,自己却慢吞吞的。”
“怎么,等得不耐烦了啊?别急嘛……喂!又八,那个东西有没有放在你那里啊?”
“什么东西?”
“我放在行李袋旁边的钱包啊!住宿费我是用缠在腰间的钱付的,路上的盘缠则放在那钱包里啊!”
“我没看到钱包。”
“又八,快来看,行李袋内附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些什么啊……啊!真不要脸,上面写着:看在我们认识的情分上,请宽恕我暂借之罪。”
“哼!一定是朱实偷走的。”
“偷窃是不可原谅的罪。老板!客人遭到偷窃,旅馆也该负责吧!帮我们想想法子啊!”
“啊?老前辈,原来您认识那白吃白喝的女子啊!果真如此,她欠的钱,请先帮她付一下吧!”
店主人这么一说,阿杉瞪大眼睛,拼命地摇着头:
“你、你说什么,我不认识那小偷。又八,你再磨蹭下去,鸡就要啼了。走吧!赶快走吧!”
19
天未明,月亮仍高挂天边。
一群黑影在泛白的街上移动,气氛有点诡异。
“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啊!”
“嗯!虽然大部分以前没见过,不过也聚集了一百四五十人吧!”
“大概只来了一半吧!”
“加上尚未到的壬生源左卫门和他的儿子还有亲戚等人,少说还会再来六七十人!”
“吉冈家也快完了。清十郎和传七郎这两大支柱已经倒下,真可说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呀!”
一群黑影轻声地说着。另外坐在倒塌的石墙边的一群人中有人怒斥道:
“别说丧气话!盛衰乃世间常事呀!”
另一堆人:
“不想来的人就不要来。武馆一关闭,众人都在考量各自的出路,也有人忙着计算利害得失。只有意志坚定、充满义气的弟子才会自动自发聚集到这里。”
“来了一两百人反而麻烦。我们要对付的不是只有一人而已吗?”
“哈哈!谁敢保证一定会赢呢!还记得莲华王院的事情吗?那时候,在场的同伴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武藏离开!”
睿山、一乘寺山、如意山岳等连峰,仍然熟睡在静止的白云怀里。
宫本武藏 风之卷(76)
这里就是俗称的薮之乡下松,是一乘寺的遗迹,也是乡道和山道的分水岭,山道在此分为三个岔路。
像伞一般伸展开来的松树,高耸得几乎要贯穿清晨的夜空。这里位于一乘寺山的山脚地带,道路倾斜、布满石砾。下雨的时候,路面汇集雨水形成一条河流;天晴的时候则像干涸的河床露出河脊。
吉冈武馆的人以下松为中心,有如夜晚的螃蟹盘据了四周。了解地形的人说道:
“这里有三条路,不知道武藏会从哪一条过来。所以我们要兵分三路埋伏在路边。下松则由掌门人源次郎负责。再加上壬生源左先生和御池十郎、植田良平等十名老前辈把守就可以了。”
有人持另一种看法:
“不,这个据点太过狭隘,聚集太多人反而不利。倒不如拉开距离,埋伏在武藏必经的路线,等武藏通过时再团团围住。这样铁定万无一失啊!”
人数一多,自然意志高昂。只见地面的影子时聚时散。有的持长刀,有的拿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胆怯的。
“来了!来了!”
虽然离约定时刻还早,但是对面有人这么一叫,让人听了为之振奋,所有的影子立刻静了下来。
“是源次郎!”
“乘坐轿子啊!”
“毕竟还小嘛!”
众人一起眺望———看到远处三四盏提灯在明亮的月光下逐渐接近睿山。
“啊!大家都到齐了。”
先下轿子的是一位老人,接下来的是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和老人头上都系着白布条,裤裙两侧的开口高高扎起,他们是壬生源左卫门父子。
“喂!源次郎。”
老人对儿子说道:
“你只要站在那棵松树下就行了,可别乱动喔!”
源次郎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老人抚着他的头说道:
“今天的比武你是名义上的决斗人,但是打斗则交给众弟子。你还小,只要一直守在这里就行了。”
源次郎又点点头,老实地走到松树下,像个布偶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还不必戒备,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老人故意显得从容的样子,伸手入腰间拿出一支烟斗,问道:
“有没有火?”
御池十郎左卫门向前走一步回答:
“壬生老前辈,打火石有好几个,但在抽烟之前,要不要先分配人手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毫不吝惜的将自己年幼的儿子当做名义上的决斗人,真是个容易沟通的老先生。他二话不说,完全配合大家的看法。
“那我们赶紧准备迎敌吧!这些人要如何分配呢?”
“以这棵下松为中心,在三条道路上,以间距约三十五米在道路两旁埋伏。”
“那这里呢?”
“我和您以及十名人手负责保护源次郎。不管武藏从哪一方来,只要打个信号,我们就可合力攻击。”
“等等!”
姜还是老的辣,他深思着:
“即使分成好几个地方,也不知道武藏会从哪个方向来。所以打前锋与他迎战的仅有二十几名而已。”
“之后,大家再一起围上去。”
“不,没这么简单,武藏一定会带打手来。不只如此,那天的下雪夜,武藏在莲华王院打败传七郎之后迅速撤退,可知武藏这个人不但剑法利落,退场手法也很高明,可说是一个懂得撤退之道的人。也许他会因人手不足而先杀三四个人再逃开,然后再到处散播谣言,说是自己一人在一乘寺遗址打败吉冈七十几名遗弟子。”
“不,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这样只会变成没有休止的争议而已。无论武藏带多少打手,世人只会以为他是单枪匹马赴约。一人和众人对峙的比武,世间的舆论会谴责人多势众的一方。”
“我明白了。总之,这次绝对不让武藏活着逃走。”
“正是如此!”
“您不说我们也知道。万一再让武藏逃脱,事后再怎么辩解也无法洗清我们的污名。因此,今天早上只有一个目的,非置武藏于死地不可。这一来死无对证,世人只能相信我们所说的了。”
御池十郎左卫门说完,环视人群,喊了四五个人的名字。
三个门人手中提着弓箭,另一个则扛着枪走上前来,应声道:
“您叫我们吗?”
御池十郎左卫门点点头:
“嗯!”
之后,面向源左老人说道:
“老前辈,事实上我也准备了这些家伙。所以请不用担心。”
“啊!会飞的家伙呀?”
“可以埋伏在高一点的地方或是树上发射。”
“你不在乎世人批评你这种卑鄙的手法?”
“与舆论相比,最重要的是置武藏于死地。惟有战胜,方能改变舆论。如果失败,即使是真相,世间也只会发牢骚而已。”
“好,既然决定豁出去,那我就没异议。即使武藏带再多帮手来,我们有弓箭、枪炮,一定可以打赢的。但是,可别在我们商量的时候被对方偷袭了。部署由你负责,快去准备。”
宫本武藏 风之卷(77)
老人同意之后,十郎左卫门命令道:
“埋伏!”
为了应变敌人出没的地方,采取前后夹攻的方式,埋伏在三岔路两旁的是前卫;而下松处则为大本营,大约有十名中坚分子据守。
芦苇丛中的人影像雁子般分头散开。有的藏匿到茅草中,有的躲到树阴下,有的则趴在田埂间。
附近也有一些背着弓箭的黑影往树上爬。
另外,扛枪的男子,爬到松树上。为了避免月光照射留下黑影,处心积虑地藏住自己的影子,以免被敌人发现。
枯萎的松叶和树皮稀稀落落地掉了下来。站在松树下如布偶般的源次郎,打了好几个寒颤,并伸手拉紧衣襟。
源左老人瞪了他一眼:
“怎么,你在发抖呀?真是个胆小鬼!”
“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松叶掉到我背上。”
“那就好,这次比武对你是个难得的经验。待会儿打斗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