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两侧,有几个轿夫聚在那儿,还有两三名武士烧着柴火取暖,并注视大门的出入口。
此外,编笠茶屋的长椅处,以及对面的饮食店里,也各有一组盯梢的人。其中的四五人互相换班,站在大门两边。看到包头巾或是带斗笠的人从烟花巷出来,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查看对方的脸孔。看到轿子出来,他们就会拦住轿子盘查。
三天前,他们就开始这么做了。
因此,吉冈的人确信下雪那夜以来,武藏未曾走出这扇大门。他们也向扇屋探询过,扇屋的人只说没有这样的客人,便不加理睬。
吉冈并非没有吉野太夫藏匿武藏的证据。只是如果得罪吉野太夫,大家一定会谣传吉冈的武士成群结党到扇屋挑衅。因为除了风流世界之外,上至显贵下至百姓都很喜欢吉野太夫。
所以只好绕远路,采取持久战的策略,严格监守在大门外,直到武藏从烟花巷出来。可是又担心武藏可能乔装,或是躲在轿内,鱼目混珠;再不然就是翻越栅栏逃脱,因此他们为了防止这些逃脱方式,戒备得几乎无懈可击,万无一失。
可是万万没想到武藏会这么坦然且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这些人看到武藏从大门走出来的时候,惊吓得竟忘了阻拦他。
宫本武藏 风之卷(68)
武藏完全没有遮掩,所以吉冈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喝令他停下来。
他迈开大步向前走,已经走过编笠茶屋了。约莫走了百步,吉冈门徒中有人叫喊道:
“杀———”
众人齐声:
“杀!”
“杀!”
八九个黑影大声喊叫,蜂拥而上,挡住了武藏的去路。
“武藏,站住!”
因而展开了正面冲突。
武藏回答道:
“什么事?”
武藏回答得出其不意且强而有力。接着,他横着退到路旁,并背对那儿的一幢小屋。
小屋旁横着巨大的枕木,附近堆积着许多木屑。由此可知这是伐木工人休息的小屋。
“大概有人在吵架吧?”
小屋中,有位伐木男子听到外头碰撞的声音,开门探头张望,一看外面的景象惊叫道:
“哇!”
那人慌慌张张地关起门来,并拿根坚硬的木棒将门顶上。也许躲到被窝里了,整幢房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
就像野狗呼引野狗般,吉冈的人吹手笛、打暗号,一眨眼的功夫一群人已经聚集到这里。很容易让人将二十人看成四十人,将四十人错以为是七十人。在黑暗中无法数清确切人数,但是绝对不会少于三十人。
武藏被这群人黑压压地团团围住。
不,因为武藏背贴着伐木小屋,应该说众人将他和小木屋一起团团围住了。
“……”
武藏瞪大眼睛,估算着从三面而来的敌方人数。他专注的眼神不断地衡量情势的演变。
三十人聚集在一起并不表示他们有三十种想法,一群人只有一个心理。想观察了解这种微妙的心理动向,并非难事。
正如所料,没有人敢单独攻击武藏。在一个团体里面,大多数人在行动一致之前,都是吵吵嚷嚷,站得远远的,只会口出秽语骂个不停。
“臭小子!”
也有人骂:
“小毛头!”
这些只不过突显他们的懦弱和虚张声势罢了。
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和行动的武藏,只消这么短的时间,就比这群人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他已经敏锐地看出这群人当中,哪几个人比较强,哪里较脆弱。他已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他看了众人一眼,问道:
“我就是武藏,是谁叫我停下来的?”
“是我们,我们一起叫你停下来的。”
“这么说,你们是吉冈门下的人喽!”
“这还用说吗?”
“有何贵干?”
“我想这没必要再说。武藏,准备好了吗?”
武藏歪着头问道:
“准备?”
他的冷笑声激起了众人的杀气。
武藏故意提高音调继续说道:
“武士即使在睡觉也可以做准备,我随时候教。你们是非不明,引起争端,还装腔作势,耍武士的刀法,真是可笑———等等,先别动手,容我问一句,你们想暗杀武藏还是想正正当当地比武呢?”
“……”
“我问你们是怀恨而来还是因为比武输了,为复仇而来呢?”
“……”
如果武藏在言语或眼神以及身体上露出破绽,包围在四周的刀剑就会像洞穴喷出的水一般,群起攻之。但是,没有人向他攻击。众人只是像佛珠一般,沉默不语地串在一起。此时,有人大声斥喝:
“这不消说,大家也知道。”
武藏看了说话者一眼。从年龄、态度看来,一定是吉冈家的人。
他就是吉冈的高足御池十郎左卫门。十郎左卫门好像要先动手的样子,蹑着脚一直往前进:
“你打败我们的师父清十郎,又砍死他的弟弟传七郎,吉冈门徒岂容你逍遥自在?吉冈因你而名声扫地。我们数百弟子,发誓要为师父复仇雪耻。我们不是含恨而来,我们是为师父讨回公道而来的。武藏,可怜的家伙,我们来取你的首级了。”
“嗯!很有武士的风度。冲着这一点,武藏不得不奉上我这一条命。但是,如果谈师弟情谊,谈雪洗武道冤屈的话,为什么不像传七郎和清十郎那样,堂堂正正和武藏比武呢?”
“住口!那是因为你居无定所,如果我们不瞪大眼睛盯着你的话,你早就逃到他国去了。”
“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如你所见,我武藏没逃也没躲。”
“你是被我们发现的啊!”
“什么!如果想躲的话,即使是这个小地方,也可以隐藏的。”
“你认为吉冈门徒会让你毫发无伤地通过吗?”
“我知道每个人待会儿都会来和我打招呼。可是,如果我们像一群野兽或无赖汉在这么繁华的地方引起骚动,不但我个人名誉扫地,也会丢光武士的脸。而你们师门的名声,也会因此贻笑世间,为你们师父之名添上一笔耻辱!如果你们不在意师家灭绝,吉冈武馆解散,也不介意外界的传言,想要抛弃武门的话,我武藏和这两把刀很愿意奉陪。等着瞧吧!我会把你们堆成一座死人山的。”
宫本武藏 风之卷(69)
“你说什么!”
这次不是十郎左卫门的声音。在十郎左卫门旁边,有个即将出手的人,他大吼道:
“板仓来了!”
那时候,板仓是人见人畏的衙门捕快。
路上有人打架滋事
是谁骑栗色马呢
啊 是伊贺四郎左
大伙儿赶紧逃吧
伊贺大人
是千手观音 也是四大天王
是千眼捕快 也是大力士
这是孩童嬉戏时所唱的童谣,歌谣中的主角就是板仓伊贺守胜重。
如今京都特别昌盛,不论特种营业或景气都被异常看好。这是因为京都不论在政治或战略上都位居整个日本的枢纽,具有重要的地位。
因此,京都是日本全国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就思想方面来说,也是最令市府头痛的地区。
自室町时代初期以来,土生土长的市民大多弃武从商,作风比较保守。到了现在,拥护德川或丰臣的武士各据一方,虎视眈眈地企图掌握下一个时代。
此外,有些无名的武家,也不知是靠什么维生,竟然也养了一群家臣,不断扩展势力。
况且,现在德川和丰臣两股势力正在扩张,所以有许多浪人想碰碰运气,像蚂蚁般地到处钻营呢!
也有不少无赖汉伙同这些浪人,以赌博、敲诈、欺骗、诱拐职业;饮食店、卖春女也随之张灯营业。最近世间有许多沉溺主义者,还有及时享乐者,将信长唱过的歌谣“———人生五十年,都化做一缕轻烟”当做惟一的真理来信奉。他们担心自己会早死,因而一味沉溺于醇酒、美女的享乐中。
不止如此,像这样虚度光阴的人渣,对政治、社会还经常大放厥词。他们伪称德川和丰臣的势力旗鼓相当,但只要情势一变,便立刻见风转舵。因此如果没有强而有力的县府官员,根本无法管理整个市政。
而德川家康独具慧眼,请板仓胜重当京都的所司代① 。
庆长六年以来,胜重拥有捕快三十名、士兵百名。胜重被任命为京都最重要的职位时,有这么一则小故事。
在他收到家康的委任状时,并没有马上答应。
“我回去和我老婆商量之后再答复。”
回家之后,胜重跟他老婆说将要任官的事情:
“自古以来,达官显贵到头来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例子比比皆是。思考其原因,都是起因于门阀与内室之争。所以我想和你商量,如果我当了所司代,你发誓绝不过问我所做的事情,也绝不提半个字。你愿意这么做,我才任官。”
他老婆郑重发了誓。
“我这女人怎会过问您的事情呢!”
第二天早上,胜重换好衣服,准备进城去。他老婆看到他内衣的衣领没拉好,正要帮他拉的时候,他斥责道:
“你忘了你发过的誓吗?”
他要求老婆再次发誓之后,才进城去向家康拜谢复命。
抱此觉悟任职的慎重,一直保持公正廉明的形象,同时也执法严峻。他是公职人员讨厌的上司,却是百姓的父母官。只要他在,大家都安心。
言归正传。刚才有人在后面吼道:
“板仓来了!”
是谁喊的呢?当然,吉冈门人正与武藏对峙,不会开这种玩笑。
板仓来了!
当然是指:
板仓的手下来了!
如果官吏要来插手,那就麻烦了。可能是巡逻的官吏看到异样,才赶过来看个究竟吧?
尽管如此,刚才是谁这么叫的呢?若不是自己人,难道会是路人发出的警告吗?
御池十郎左卫门,以及门徒都朝那个声音看过去:
“等一等!”
有一位年轻的武士推开重围,站在武藏和吉冈门人之间。
“啊?”
“你是……”
刘海的年轻武士对着吉冈门人意外的眼神以及武藏的眼睛,似乎在说:
“是我!你们双方应该都还记得我这张脸才对。”
佐佐木小次郎不改本色,摆出高傲的态度说道:
“刚才我在大门口停下轿子,听到路人在喊‘杀人了’,没想到是这种事情。我既不是吉冈的同伴,也不是武藏的朋友。但我既然是个武士,又是剑客,为了武门,也为了武士全体,我有资格和各位说几句话。”
他一席雄辩的话,和刘海的风采不太相配。而且他的口吻以及看人的眼神,充满了骄傲自大。
“在此我要问双方:如果板仓大人的手下到这里来,看到各位在街上动刀舞剑引起骚动,要你们写认罪书的话,你们双方不都蒙上耻辱了吗?如果劳驾官吏出面的话,可能不会把这件事当做单纯的比武来处理。这里的场所不对,时间也不对。身为武士的各位,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是武士全体的耻辱!现在我代表武士奉劝各位,不要在此地动武。若要以剑解决问题,就依剑的规矩,另择时间和地点吧!”
吉冈家的人被他滔滔不绝的演说折服了,个个沉默不语。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小次郎话一说完,顺着他的话说道:
宫本武藏 风之卷(70)
“好!”
他的语气强而有力。
“照理说确实是如此。但是,小次郎阁下!您可要保证,决斗那天,武藏不会逃走喔!”
“要我担保也可以。”
“我可不能接受暧昧的承诺。”
“可是武藏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您想让他逃走吧?”
“胡说八道!”
小次郎怒斥道:
“万一有何闪失,你们不全算到我头上来吗?而且,我也没有理由庇护这个男人……不过,在这段期间武藏若真的临阵逃脱,或逃离京都,诸位大可以在京都立告示牌公布他的臭名。”
“不,光是如此我们仍不能答应。如果您保证到决斗日为止能够看住武藏,今夜我们就到此为止。”
“等等,这我得问武藏。”
小次郎回过头去。武藏一直盯着自己的背部,现在小次郎也正面瞪回去,并逼近武藏。
“……”
“……”
双方开口之前,眼光在沉默中交战,犹如两只猛兽对峙。
两人先天的个性就不合。有些地方,双方都互相肯定,也互相畏惧。两人都有年轻人的自负,一不小心就会摩擦起冲突。
因此,在五条大桥和现在,都抱持一样的心理。交谈前,小次郎和武藏已经由眼神的交会谈得淋漓尽致了,这就是无言的决斗。
他俩只交谈了一句话。
不久,小次郎先开口问道:
“武藏,如何呢?”
“什么如何呢?”
“刚才吉冈门人和我所谈的条件啊!”
“同意!”
“这样可以吗?”
“但是,我对那条件有意见。”
“是将你交给小次郎看管之事吗?”
“我武藏和清十郎、传七郎决斗,一点也不懦弱,难道和他们的遗弟子个别比武决斗就会畏缩恐惧吗?”
“嗯!的确是光明正大。我会记住你这句大言不惭的话。你希望何时比武呢?”
“日期和地点都由对方决定。”
“很干脆!那今后你的住处呢?”
“我居无定所。”
“居无定所?决斗挑战书如何送达?”
“在这里决定,我绝对如期赴约。”
“嗯!”
小次郎点点头退到后面。然后与御池十郎左卫门和门下的人短暂交谈之后,其中一人站出来向武藏说道:
“我们决定订在后天,也就是寅时下刻① 。”
“知道了!”
“地点是睿山道一乘寺山麓,薮之乡下松———在下松会合。”
“一乘寺村的下松,好,知道了!”
“现在吉冈门中具继承资格的,就属清十郎和传七郎的叔父壬生源左卫门的儿子源次郎了。如果由源次郎继承吉冈家,因他尚未成年,所以可能会有几名门徒弟子随同前往。在此我先向你知会一声。”
双方约定之后,小次郎敲敲伐木小木屋的门,进到屋内,对着颤抖的两名伐木工人命令道:
“这里应该有废弃不要的木板吧?帮我钉根六尺的木桩,我要做布告牌,快拿合适的木板来!”
木板拖出来之后,小次郎叫吉冈门人去取笔墨砚台。自己则挥洒自如,将比武要旨写在木板上。
他将写好的内容让双方过目,并建议把木板钉在街上,将这次的约定公诸于世。
吉冈门人接过木板钉在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武藏好像与这事无关似地径自往柳马场走去。
城太郎孤零零的在柳马场等武藏。他望着四周叹息了好几回。
“好慢啊!”
轿子的灯光奔驰而去。
醉汉唱着歌踉跄走了过去。
“真的好慢哦!”
难不成?城太郎开始不安,突然往柳街的方向跑去。
此时,迎面有人问道:
“你要去哪里?”
“啊!师父!我看您一直没来,所以想过去看看。”
“差点错身而过呢!”
“大门外碰到许多吉冈的人了吧!”
“碰到了。”
“没对您怎样吗?”
“嗯!没怎样!”
“他们没有要抓师父吗?”
“嗯!没有!”
“是吗?”
城太郎抬头看看武藏的脸,又问道:
“那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啰?”
“是啊!”
“师父,不是那边,乌丸大人的官邸应该往这边走。”
“啊!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