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着这支笛子。
这么说来,这笛子对她而言,是将来寻找血亲的惟一依据。而且,在还没找到亲人之前,笛子就是双亲的形体,而笛声就是双亲的声音。
———吹了会掉眼泪。
阿通不想借人,也不想吹。他非常了解这种心情,也十分可怜她。
“……”
泽庵沉默不语。
今夜是第三天,薄云笼罩之下,珍珠色的月亮显得格外朦胧。秋去春来的野雁,此时也要离开日本,从云端不时传来它们的啼叫声。
“……火又快熄了!阿通姑娘!再丢些枯木进去……咦?……怎么啦?”
“……”
“在哭吗?”
“……”
“让你想起伤心事了!我不是有意的。”
“……不,泽庵师父……是我太固执了,我也不对。请拿去吧。”
她从腰间抽出笛子,递到泽庵手上。
那笛子放在一个褪色的金线织花锦袋里。布已破烂不堪,绑的绳子也断了!里头的笛子带着古雅的味道,令人怀念。
“哦!……可以吗?”
“没关系。”
“那么,阿通姑娘顺便吹一首吧!我听就好了……就这样子听。”
泽庵没接过笛子,只侧过头,抱住自己的膝盖。
平常要是有人吹笛子给泽庵听,他一定会在未吹之前,先开点玩笑。可是,现在他却闭着眼睛,洗耳恭听,阿通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
“泽庵师父笛子吹得很好吧?”
“还不错。”
宫本武藏 地之卷(25)
“那么,您先吹给我听。”
“别这么谦虚。阿通姑娘不是花了不少功夫学过吗?”
“是的。清原流的老师,曾经在寺里借住了四年。”
“那一定吹得很不错了!你一定会吹狮子、吉简这些秘曲了?”
“还不会———”
“反正,只要吹你喜欢的。不,吹的时候,试着把自己心中的闷气都从笛子的七个孔吹出来。”
“对!我也想这么做。如果我把心中的悲伤、怨恨、叹息都吹掉,一定会很舒畅。”
“没错。把气发出来是很重要的。一尺四寸的笛子,就像一个人,也代表宇宙万象。笛子的干、五、上、开、六、下、口等七个孔,就像人们的五情词汇和两性的呼吸。你看过《怀竹抄》吧?”
“不记得了!”
“那本书开宗明义写着:笛子是五声八音的乐器,能调和四德二调。”
“您好像是笛子老师!”
“我啊!是坏和尚的典范。来,让我看一下你的笛子。”
“请看。”
一拿到手,泽庵马上说:
“这是珍品。把这个放在弃婴身上,似乎可以了解你父母亲的人格。”
“我的笛子老师也赞美过,真的那么珍贵吗?”
“笛子也有它的姿态和性格。拿在手上,马上可以感觉出来。以前,鸟羽院的蝉折,小松殿的高野丸,以及清原助种的驱蛇笛,都是珍贵的名器。最近世间充满杀戮之气,泽庵我说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笛子也不为过。还没吹,身体就开始颤抖。”
“被您一说,笨拙的我就更不敢吹了。”
“有没有铭文呢……星光太暗,看不清楚。”
“有小小的‘吟龙’两字。”
“吟龙?……原来如此。”
说毕,他把笛鞘连同袋子交回她手中。
“来吧!吹一曲。”
他神情严肃。阿通被泽庵认真的态度感染———
“我吹得不好,请多包涵……”
她端坐草地,按规矩向笛子行了礼。
泽庵已不作声,万籁寂静。一改常态的泽庵,似乎已不存在。他的黑影,看起来就像这山中的一块岩石。
“……”
阿通把嘴唇贴到笛子上。
阿通白皙的脸转向侧面,慢慢地摆好吹笛的姿势。她的双唇湿润了吹孔,首先调整内心情绪的阿通,跟平常不太一样。艺术的力量,蕴含着一分威严。
“我要吹了……”
她郑重地向泽庵说道:
“吹得不好,请多包涵。”
“……”
泽庵只是默默地点头。
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她细长白皙的手指,像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小精灵踩着七个洞孔跳着舞。
泽庵随着低低的像潺潺流水的声音,自己好像也变成了流水,穿梭在溪谷间,悠游在浅滩中。而当甲音上扬的时候,整个人的魂魄又似乎被勾上苍穹,与白云嬉戏。接着,天地之声相继而出,犹如萧飒的松风,低吟着世事的无常。
泽庵一直闭着眼,听得入神。这令他想起以前,三位博雅卿在朱雀门的月夜里,边走边吹着笛子,门楼上有人也吹笛跟他应和。他跟那人交谈,继而交换笛子,两人兴致高昂,从夜晚直吹到天明。后来才知道那是鬼的化身,此事便成为名笛传说。
连鬼都会为音乐所动,何况是听这佳人的横笛,具有七情六欲的常人,哪能不被它感动?
泽庵如此感受,突然悲从中来。
虽然没掉泪,他的头却渐渐地埋入两膝之间,两手忘我地紧抱着膝盖。
火堆在两人中间,已快燃尽。阿通的脸反而变得更红,她也沉醉在自己吹出来的声音当中,已分不清她是笛子,还是笛子是她。
母亲在何方?父亲在何方?笛声在空中呼唤着亲生父母。听起来又像在怨叹抛弃自己、留在他乡的无情男子,缠绵地述说着受骗少女内心的伤痛。
还有,还有其他的。
笛声也在问着,将来———这个受伤的十七岁少女———无亲无故的孤儿要怎么活下去,要怎么才能和一般人一样,实现一个女人的梦想?
袅袅的笛声,述说着这一切。不知是陶醉于艺能,还是这些情感扰乱了她的思绪,阿通的呼吸有点疲倦了。发根渗出了薄薄的汗水,此时,她的脸颊映出两道清泪。
长长的曲子还没结束,时而嘹亮,时而淙淙,时而呜咽,不知休止。
这时候———
离即将熄灭的火堆十二三尺远的草丛里,有野兽爬行的声音。
泽庵即刻抬头,注视那黑色物体,接着静静地举起手,对着他说:
“在那儿的人,草丛中想必很冷吧!别客气,到火旁边来,听我的话。”
阿通觉得奇怪,停止吹笛。
“泽庵师父,您自言自语在说什么?”
“你没发现吗?阿通姑娘,刚才武藏就在那儿听你吹笛子呢!”
他指给她看。
宫本武藏 地之卷(26)
阿通不自觉跟着转头,望向草丛,突然,她回过神来,大叫一声:
“啊———”
竟把手上的笛子,扔向那个人影。
阿通大叫一声,可是藏在那儿的人,似乎比她受到更大的惊吓,立刻从草丛中,像鹿一般一跃而起,准备逃走。
泽庵没想到阿通会大叫,眼看好不容易进网的鱼就要溜掉了,心中一急。
“武藏!”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
“等一等!”
他连续大叫的言词也充满魄力。这不知是该称之为声音的压制,还是束缚,总之是一股无法挣脱的力量。武藏双脚就像被钉在地上一般,回过头来。
“?……”
他的眼睛炯炯发光,直盯着泽庵和阿通。眼神中充满猜疑,杀气腾腾。
“……”
泽庵叫住他之后,就保持沉默,两手环抱在胸前。而且只要武藏瞪着他们看,他的眼光也不放过对方,就连呼吸的速度都要一致了!
后来,泽庵的眼尾,渐渐地出现了极其亲切的皱纹,环抱的双手也放了下来。
“出来吧!”
他向对方招手。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武藏眨了一下眼睛。全黑的脸上,出现了异样的表情。
“要不要过来这里?过来,一起同乐吧!”
“……”
“有酒,也有食物!我们不是你的敌人,跟你也无冤无仇。围着火,一起聊聊吧!”
“……”
“武藏。……你灵敏的直觉没有失去吧!这里有火、有酒,也有食物,又充满温情。你把自己推入地狱,把整个世界扭曲了。不说这些大道理了!你是听不进去的。来烤火吧!……阿通姑娘!把冷饭放到刚才煮好的芋头汤里,快做些芋头粥。我肚子也饿了!”
阿通架好锅,泽庵则在火上温酒。看着两人那种平和的样子,武藏才放下心来。他一步一步地靠过来,这回却因为有点不好意思,而显得羞涩,驻足不前。泽庵把一块石头滚到火边,拍拍他的肩。
“来!坐吧!”
武藏顺从地坐了下来,但是阿通却无法抬头看他,她觉得好像在面对一只出了笼的猛兽。
“嗯,好像煮好了!”
泽庵打开锅盖,用筷子戳了一个芋头,放到嘴里,边吃边说:
“嗯,煮得好烂。怎么样?你也吃吧!”
“……”
武藏点点头,首次见他微笑,露出白色的牙齿。
阿通盛了一碗递给武藏,他边吹边吃着热腾腾的稀饭。
拿着筷子的手在颤抖,牙齿也咔咔地碰撞着碗,可以想见他是多么饥饿。平常我们会说真可怜,但是现在,他那种发自本能的颤抖,令人觉得可怕!
“好吃吧?”
泽庵先放下筷子,向他提议:
“喝点酒吧!”
“我不喝酒。”
武藏回答。
“不喜欢吗?”他问道。武藏摇头,在山上躲了几十天,他的胃似乎已受不了强烈的刺激。
“托您的福,身体暖和多了!”
“不吃了吗?”
“吃饱了。”
武藏将碗还给阿通———
“阿通姑娘……”
他又叫了她一次。
阿通低着头回答:
“是。”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昨晚我也看到这边有火。”
武藏这一问,把阿通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回答,正急得发抖,泽庵在一旁毫不掩饰地说:
“老实说,我们是来抓你的!”
武藏却一点也不惊讶。他默默地垂着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两人的脸。
泽庵双膝转向他,跟他商量。
“怎么样?武藏!一样是被捕,何不屈服在我的法绳之下?国主的法规也是法,佛的戒律也是法。虽然同样要绳之以法,我的绑法还是比较人道的!”
“我不要!”
武藏愤然摇头,泽庵安抚他:
“好、好!你先听我说。我了解你的心情,你是即使被烧成舍利子也要反抗的。但是,你胜得了吗?”
“胜得了什么?”
“憎恶你的人,还有领主的法规,还有你自己本身,你胜得了吗?”
“我失败了!我……”
武藏呻吟着,一脸的悲惨,哭丧地皱着眉。
“最后只有砍头吧!本位田家的伯母,还有姬路的武士,都说砍———砍死这个可恨的家伙!”
“那你姐姐该怎么办呢?”
“咦?”
“你姐姐阿吟被关在日名仓的山牢里,要怎么办?”
“……”
“那个性情温和,一直想念你这个弟弟的阿吟姑娘……不,不只她,还有播磨的名族赤松家的支流,平田将监以来的新免无二斋的家名,你要怎么交代?”
武藏用黝黑的手捂着脸。
“……不,不知道!……这,这些事,会怎么样?”
宫本武藏 地之卷(27)
他消瘦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哭喊着回答。
此时,泽庵握紧拳头,突然从旁对着武藏的脸猛打了一拳。
“你这个大混蛋!”
他大声斥喝。
武藏吓了一跳,差点跌倒,泽庵乘势又狠狠地补上一拳。
“你这个莽汉,不孝子!我泽庵要代替你父亲、母亲,还有你的祖先,好好教训你。再吃一拳!痛不痛?”
“好痛!”
“知道痛表示你还有点人性———阿通姑娘!把那绳子给我———你在怕什么?你看武藏已经被我缚住了。不是用权力的绳子,而是用慈悲的绳子———不必怕也不必觉得可怜!快点拿给我!”
被制服的武藏只顾闭着眼。他要是反击,泽庵那个体型,一定会像皮球一样,被他踢得老远的。但是,他却精疲力尽,乖乖地伸出双手双脚———眼角还不断地流下泪水。
9
一大早,七宝寺的山上便传来当当的钟声。这不是例行的钟声,而是表示第三天的期限到了。不知是吉报?还是凶报?村里的人都喊着:
“你听!”
大家争先恐后跑到山上。
“抓到了!武藏抓到了!”
“哦!真的吗?”
“谁让他束手就缚的?”
“是泽庵师父呀!”
本堂前,人群不断围拢过来。武藏像头猛兽被绑在阶梯的栏杆上,大家盯着他。
“哦———”
有的人像见到大江山的鬼一样,咽了下口水。
泽庵笑嘻嘻地坐到台阶上:
“各位父老,这下子你们可以安心耕种了!”
人们马上把泽庵当成村子的守护神,英雄般地对他另眼相待。
有人跪在地上,也有人拉着他的手,在他跟前膜拜。
“不敢当!不敢当!”
泽庵对这些盲目崇拜他的人,用力挥着手说道:
“各位父老兄弟,你们听好。抓到武藏,并不是我了不起,而是天意如此。没有人能违反世间的法戒而得逞。了不起的是法戒呀!”
“您这么谦虚,更加了不起!”
“你们一定要这么抬举我,就算我了不起好了。不过,各位,现在有事与你们商量。”
“哦?商量什么?”
“当初我跟池田诸侯的家臣约好,如果三天内抓不到武藏,处我吊死,如果抓到,任凭我处置武藏。”
“这事我们听说了!”
“不过,嗯……怎么办呢?他人已经被抓到这里来了,杀他?还是放了他?”
“怎么可以放了他?”
大家异口同声大叫。
“一定要杀他!这种可怕的人,让他活下去有什么用?只会成为在村中作祟的恶魔罢了!”
“嗯……”
泽庵不知在想什么,大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杀死他!”
后面的人大叫。
此时,有个老太婆在混乱中挤到了最前面,瞪着武藏的脸,走到他身边,原来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她挥动手上的桑树拐杖:
“光是杀死他,能消除我一肚子的怒气吗———这张可恶的臭脸!”
打了他两三下耳光之后,又说:
“泽庵大师!”
阿杉这回对着他,一副要吃人的眼神。
“干啥?阿婆!”
“我的儿子又八,被这个家伙误了一生,让我失去本位田家的香火。”
“哼,又八吗?那个家伙没出息,你还是另外收个义子比较好。”
“你在说什么?好坏都是我的儿子。武藏是我儿子的仇人,应该交给我这老太婆来处置。”
刚说完有人从后方打断了老太婆的话:“不行!”
群众似乎害怕碰到那人的衣角,马上让出一条路来。原来是搜山的首领八字胡。
他一脸不悦,样子可怕极了!
“喂!这可不是在看热闹!你们这些老百姓全给我退下!”
八字胡怒骂着。
泽庵也从中打断:
“不,各位父老,不必退去。我叫你们来,就是要商量如何处置武藏的呀!请留下来。”
“闭嘴!”
八字胡挺起胸膛,瞪着泽庵、阿杉婆,以及群众们说道:
“武藏是犯了国法的大罪人,再加上他是关原的残党,更不能随便交给别人处置。无论如何,都要交给上面的人处理。”
“不行喔!”
泽庵摇头:
“这不合约定。”
他的态度很坚决。
八字胡因为事关自己的利益,所以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