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助,那是谁?”
“从寺院出来的。”
“不像是寺院的人啊!”
“奇怪?”
他们两人同时往三十三间堂的方向走了约二十步左右。
宫本武藏 风之卷(49)
站在长廊另一端的黑影,也移动脚步,走到长廊中央才停下来。他的皮肩带的一端扎实地系在左袖上。两人在还没看清楚对方之前,是毫无警觉地向前移动的。但是接着两人踩在雪地上的脚突然变得僵硬,无法动弹。
两人深呼吸两三次之后,传七郎突然大叫:
“啊!武藏!”
双方凝视着对方。武藏!当传七郎发出这第一声时,武藏所站的位置已经比传七郎占了绝对的优势。
为什么呢?因为武藏站在比敌人高好几尺的走廊上,而传七郎却站在地上,刚好落在敌人眼下。
不仅如此,武藏的背后,绝对安全。因为他背对着三十三间堂长长的墙壁。如果敌人从左右夹攻,不但走廊的高度,可以当成防卫的屏障,而且,毫无后顾之忧,他能够集中心力,全力以赴。
相反地,传七郎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空地与风雪。即使明知道武藏没带杀手来,但是,背对着广阔空地,绝对无法毫无忌惮,专注心力与敌人作战。
还好,太田黑兵助在他身旁。
传七郎挥挥衣袖:
“兵助,退!退到一边去!”
与其让兵助帮倒忙,不如叫他退到一边去把风,自己和武藏采取一对一的比武来得恰当。
武藏问道:
“可以了吗?”
他的语气冷淡,表情静如止水。
传七郎与武藏照过面之后,心里暗暗叫骂道:
“就是你这家伙!”
他不由得萌生憎恶之情。一来是因为手足受辱的怨恨,二来是因为武藏是传言中的神勇之人。还有在他脑中先入为主认为武藏只不过是一名穷乡野村出生的剑客罢了。
“住口!”
传七郎自然这么回答:
“你说‘可以了吗’是指什么?武藏,你已经超过九点了。”
“你并没有约定一定要在九点整到啊!”
“少狡辩!我老早就到这里等你了。快下来!”
传七郎站的位置比较不利,无法全力以赴,所以不敢轻敌,自然要这么说,引诱敌人到地面。
“现在———”
武藏只是轻轻地回答,似乎已把握了先机。
传七郎见到武藏之后,全身的细胞才活跃起来。然而武藏在见到传七郎之前,老早就进入备战状态,所以说武藏把握了先机。
这点可由他的布局上得到证明。他先到寺院,叨扰休息中的寺僧,且不经过宽广的庭院,偏偏要沿着走廊过来。
他走上祇园的石阶时,一定看到了雪地上众多的足迹。于是他灵机一动,待身后的一群人离开之后,明明要到莲华王院后面,却故意由正门进入院内。
他向寺僧打听这里入夜之后的情况,并喝茶取暖,等到超过约定的时间,才出现在敌人面前。
这是第一步棋,而现在面对传七郎的挑衅,就要下第二步棋了。应对方的要求,出面迎敌,是一种战术。而把握主控权,制造机会,又是另外一种战术。胜败的关键,就像映在水中的月影。过于信任自己的理智或力量,犹如极力捞月,反而容易溺水,牺牲生命。
“你已经迟到了,难道还没准备好吗?这里不适合比武。”
面对急躁不安的传七郎,武藏却一直保持沉着稳定:
“我现在就下来。”
“动怒为失败之母”,传七郎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看到武藏傲慢的态度,平时的修行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过来!到广场这边!彼此互报姓名,勇敢的比斗一番。我吉冈传七郎非常唾弃姑息与卑怯的人———比武之前就胆怯的人,没有资格站在传七郎面前,快从那边下来!”
他叫骂了起来,武藏只是露齿微笑。
“吉冈传七郎,早在去年春天我就将你砍为两截了。今天再次相会,可算是第二次取你性命。”
“你胡说什么!何时?何地?”
“大和国的柳生庄。”
“大和?”
“在一家绵屋旅馆的澡堂内。”
“啊!那个时候?”
“在澡堂内,我们两人都没拿武器,但是我用眼睛看着你,在心里衡量:是不是能砍杀眼前这个男人?后来,我用眼睛干净利落地杀了你。但是你却没什么反应。你如果在不知就里的人面前,狂言你是以剑立足江湖,他们可能会相信。但是如果在武藏面前,你也这么说,我会狂笑不止。”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些愚蠢至极的话,真是一派胡言。不过,倒是挺有趣的。你自我陶醉的美梦该醒了!来吧,站到下边来!”
“传七郎!要用木剑还是真剑?”
“你没带木剑来,还谈什么!难道你要以真剑比武吗?”
“如果对方希望用木剑比武,我会夺取对方的木剑之后,再砍杀敌人。”
“真是狂言!”
“那么……”
“喂!”
传七郎用脚跟在雪地上画出大约二米半的斜线,示意武藏通过。但是,武藏却在走廊上先朝旁边走了三至五米的距离之后,才走到雪地上。
宫本武藏 风之卷(50)
接着,两人同时离开走廊约二十米。传七郎无法再等下去,为了给对方压力,他猛然一喝,与他的体格相称的长刀“咻”一声发出细微的响声,朝武藏站立的地方横扫过去。
落点虽然正确,却未必能将敌人砍为两段。对方移动的速度远比刀的速度还来得迅速准确,不!比移动速度更快的是,武藏已从肋骨下亮出了白刃。
只见两道白光在宇宙中闪烁不停。相较之下,天上纷纷的落雪,倒显得有些迟缓。
刀剑的速度,就像音阶,有破、急、慢之分。如果加上风速,就成为“急”;卷起地上的白雪如一阵旋风,就转为“破”;最后如白色的鹅毛飞舞,静静地落下,这就是“慢”。
“……”
“……”
就在武藏和传七郎两人从刀鞘中拔出武器的瞬间,同时也挥动手上的刀。一时之间刀光剑影舞动于二人之间,看来铁定会有人受伤。接着,两人的脚跟扬起雪花,双方向后退开一步,定睛一看,居然两人都还好好的,而且雪地上一滴血也没有,真是不可思议啊!
“……”
“……”
接着,两把刀锋,一直保持九尺的距离。
积在传七郎眉毛上的雪花,溶成雪水,从他的睫毛流到眼睛,他皱皱眉、眨眨眼之后,再睁大眼睛。他突出的眼窝,就像熔铁炉的风门;嘴唇则极力平静地配合呼吸,实际上整个人已像火炉中炙热的火球。
传七郎和敌人一交手便后悔:“完了!为什么我今天要采取正眼对峙法呢?为什么无法像平日那样高举着刀剑砍向对方呢?”
传七郎脑中充满了后悔和懊恼。他无法像平时一般冷静思考。他感到体内的血管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像是具有思考能力一般。头发、眉毛以及全身的汗毛直竖。从头到脚绷得紧紧的,全部处于备战状态。
传七郎很清楚自己并不擅长持刀与敌人正眼对峙。每次想要抬起手肘刺向对方时,总是无法抬起刀尖。
因为武藏早已俟机而动。
武藏持刀盯着对方时,手肘是放松的。传七郎使劲弯曲手肘,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而武藏的手肘保持柔软,随时能移动自如。而且传七郎的刀,不断地改变位置;相反地,武藏的刀却纹丝不动,使得刀背到护手的地方,积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武藏祈祷能寻得对方的破绽,寻觅对方的空隙,计算着对方的呼吸,心想一定要战胜对方。他暗叫:八幡大神!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
他脑中清楚地闪着这样的念头。而对手传七郎已像一块巨石逼向自己。
武藏第一次有这种压迫感,心里暗忖道:
“敌方比我更胜一筹啊!”
在小柳生城,受到四名高足包围时,也有着相同的自卑感。当他面对柳生流或是吉冈等正统流派的剑法时,更感到自己的剑法是“野生型”,毫无章法可言。
传七郎的剑法,不愧是吉冈拳法这位先祖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研究出来的。单纯中有复杂,豪放中有严密。光是力道和精神,就毫无破绽可言。
然而武藏的剑法看来只是半生不熟,更使他不敢胡乱出手。
当然,武藏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
他施展不了引以为豪的野人剑法。他几乎无法相信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因为光是保守的防御就已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心里一直思考着:
“找他的破绽!”
他眼中充满血丝。
“八幡大神!”
他祈祷着胜利。
“一定要战胜!”
焦躁不安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
通常大部分的人在这个节骨眼都会被思绪的漩涡卷进去,导致狼狈地沉坠溺毙。但是,武藏毫无心机能从中跳出。他意识到这么想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这是他好几次从生死边缘挣扎过来的经验。他立刻清醒过来。
“……”
“……”
双方依然正眼对峙,白雪积在武藏的头发上,也落在传七郎肩上。
“……”
“……”
这时武藏眼里已看不见岩石般的敌人,也看不到自己。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除去想要战胜的想法。
在传七郎和自己相距大约九尺之间,静静地飘着白雪。———自己的心,就像白雪一般轻飘飘的,自己的身体,有如空间那么宽广;天地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天地。武藏虽然存在,但是,武藏的身体已不存在。
不知何时传七郎已向前走了几步,缩小了飘雪的空间。突然间武藏的意志传到了刀尖。
“哇!”
武藏的刀扫向身后,横砍了身后太田黑兵助的头颅,发出“喳”的一声,就像割断红豆布袋的声音一般。
一个鬼火般的人头,从武藏身后翻滚到传七郎面前。就在此时,武藏突然纵身一跳,攻向敌人胸部。
“啊———呃!”传七郎的惨叫声,划破寂静的四周。这叫声穿透宇宙,就像气球吹到一半,突然破裂一般。巨大的身体,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到雪花中。
宫本武藏 风之卷(51)
传七郎凄惨痛苦不堪,蜷曲着身体,脸埋入雪中呻吟:
“等、等一下!”
但是武藏已不在他身旁了。
回答他这句话的竟是远处的人群。
“啊!”
“二少爷!”
“不、不得了!”
“快来人呀!”
哒!哒!哒!就像涨潮的海水一般,许多黑影踏雪狂奔而来。
这群人正是吉冈的亲戚壬生源左卫门和其他门徒,他们一直待在远处,抱着乐观的想法等待胜负的结果。
“啊!太田黑也死了。”
“二少爷!”
“传七郎!”
无论怎么呼叫、怎么急救都已经回天乏术了。
太田黑兵助从右耳到嘴巴被横砍了一刀,而传七郎则被武藏一刀从头顶斜砍向鼻梁、脸颊至颧骨。
两人都是一刀丧命。
“我早就说过,太轻敌才会落到这种地步。传、传七郎,这、这个传七……”
壬生源左卫门叔叔抱着侄儿的尸体,悲恸不已。
才一会儿功夫,白色的雪地已被染成桃红。壬生源老人刚才整个心都放在死者身上,现在回过神来开始责备其他的人。
“对手在哪里?”
其他人并非没有在寻找对手,只是再怎么找也见不到武藏的人影了。
“不在这里。”
“已不知去向。”
众人如此回答。
源左卫门非常懊恼,他咬牙切齿:
“怎么会不在?”
“我们跑过来之前,明明看到有个人影站在这儿啊!难道他插翅飞了不成?哼!此仇不报不仅是吉冈一族,连我的面子也挂不住啊!”
此时门徒中有人“啊”的一声,用手指一指。
虽然是自己人发出的声音,可是众人却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并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武藏!”
“哦!是他吗?”
“嗯……”
霎那间,四周一片死寂。比起无人之地的宁静,这种人群中的死寂,充满了鬼魅的气氛,令人心生畏惧。每个人脑中一片空白,呈现真空状态,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事物,完全无法思考和判断。
原来武藏战胜传七郎之后,一直站在最近的厢房下。
接下来———
他背对墙壁,注视前方,慢慢地向三十三间堂西边横着走去,一直到中段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他面向群众,心里暗自问道:
“会追过来吗?”
看不出他们会采取行动,于是,武藏向北走去,在莲华王院消失了踪影。
12
“竟然以白纸回复我们,怎不教人生气!如果我们默不吭声地接受,那些公子哥儿就更嚣张了。我去找他们理论,非把吉野太夫叫到这儿不可。”
游戏是不分年龄的,灰屋绍由借着几分酒意,没完没了。遇到不顺意的事情,就任性的耍起脾气。
“带我去!”
他说着便抓住墨菊太夫的肩膀站了起来。
“算了,算了!”
坐在一旁的光悦阻止他。
“不!我要把吉野带过来。旗本带我去,本大将要亲自出马,不服气的都跟我走!”
虽然担心绍由会酒醉闹事,但放手随他去,也不一定会有危险。再说,如果世上事事都没有危险性,那也很无趣。人世间还是稍具危险性才显得奇妙,也才显示出游戏世界的情趣。
绍由老人尝尽世间的酸甜苦辣,也非常清楚游戏规则。像他这种人喝醉之后特别难摆平。
艺妓边搀着他边劝道:
“船桥先生,你这样走很危险啊!”
绍由听了非常不高兴。
“你胡说什么!即使我喝醉了,也只是脚步站不稳,我的心可清醒得很呢!”
“那么,你一个人走走看!”
艺妓们放开手,他马上跌坐在走廊上。
“我走不动了,来背我。”
他要去的只不过是同一个屋檐下的另一个房间而已,却要如此大费周折,在走廊上拉拉扯扯。绍由一定会说这也是游玩的乐趣之一。
这位醉客装疯卖傻,途中还为难了艺妓们。他瘦骨嶙峋,身材纤细,个性却很倔强。他一想到乌丸光广卿一行人送来一张无字天书的回信,此刻正在另一个房间独占吉野太夫,得意洋洋地尽情玩乐,心里头就暗自骂道:
“幼稚的公子哥儿,竟然敢卖弄小聪明———”
以前的公卿,连武士都畏惧三分,也是武家难以应付的官阶。但是现在京都的大商人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坦白说,只要有好处,这些公卿就会百依百顺。因为“公卿”这个头衔只是空有其名,无薪无俸。只要有人花钱提供他们适当的满足,附会他们的风雅,用高尚的态度和他们交往;认同他们的官职,让他们炫耀自己,就能像操纵傀儡般地摆布他们。
“到底寒严在哪个房间?是这里吗?”绍由摸着灯火通明的华丽纸门,正要打开,迎面撞上一个人。
宫本武藏 风之卷(52)
“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原来是与这场所不相称的和尚泽庵正好从里面探出头来。
“啊!”
两人都感到意外,睁大眼睛,为此意外相逢而欣喜不已。绍由搂住泽庵的颈子说:
“原来和尚你也在这儿啊!”
泽庵也搂住绍由的脖子,模仿他的口吻:
“原来大叔您也来这儿啊!”
两位醉客像情侣般互相磨搓着肮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