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做错。
———该做的我都做了。
———我不后悔。
武藏心想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每听到一声钟响,武藏就想起一件后悔的事,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后悔的不只是今年———去年、前年、大前年,有哪一年他过着毫无遗憾的生活?有哪一天他是不后悔的?
人做任何事,似乎很容易就会后悔。即使一个男人已娶妻成家,但仍然会做出追悔莫及之事;女人做了后悔之事尚可原谅,即使如此,却很少听到女人大言不惭。而男人却经常为了表现大丈夫的气概,视妻子如糟糠,他们的表情比哭泣还来得悲壮,却更显得丑陋。
武藏虽然尚未娶妻,却有相似的悔恨、烦恼,此时,他突然后悔到此拜访了。
“我仍未除去依赖亲戚的想法。虽然常常提醒自己要自力更生、独自奋斗,却立刻又要依赖他人……我太笨、太肤浅,我还太幼稚。”
武藏感到惭愧,更自惭形秽。
“对了,把它写下来吧!”
武藏若有所思,他打开从未离身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就在此时,屋外有一名旅装打扮的老太婆正敲着大门。
武藏从包袱中取出一本用四开纸装订成的书帖,并准备笔砚。
他将漂泊生活中,无论感想、禅语、地理及自我警惕的座右铭,都写在这本书帖上,偶尔还有他粗笔的写生画。
“……”
武藏提笔望着白纸,耳边仍回荡着远近传来的一百零八声钟响。
他写了一句:我对任何事,都不悔恨。
每次他发现自己的弱点时就会写下来,借以自我警惕,但是光写下来毫无意义,必须像经文一样早晚念诵,以求铭记在心。因此,他必须把辞句修饰成诗句般,以便顺口念唱。
这会儿他捻须苦吟。
我对任何事……武藏把这句话改成———我凡事……
我凡事都无悔恨。
他试着吟唱几次,但总嫌不够贴切。他删去最后的文字,改成下面这句话:
我凡事无悔。
原来的句子“都不悔恨”,力道犹嫌不足,所以把它改成“我凡事无悔”。
“太好了!”
武藏心满意足地将这句话牢记在心。他期待自己能够不断地接受磨炼,使身心都能达到做任何事都了无遗憾的境界。
“我一定要达到这个目标。”
在他内心深处,深深地钉上理想的木桩,并坚持此信念。
就在此时,武藏的阿姨惨白着脸,打开了背后的格子门。
“武藏……”
阿姨颤抖地说:
“本来我好心让你留下来休息,但是心里早就预料会有事发生,结果不出所料,偏偏在这个时候,本位田家的老太婆来敲门,看到你脱在门口的草鞋,就厉声直问武藏是不是来过了?把他交出来……你听,在这里也可以听到那老太婆的声音。武藏,快想办法啊!”
“咦!阿杉老太婆来了?”
武藏侧耳倾听,没错,老太婆干涸的嗓门,不改往日尖酸刻薄、固执霸道的口气,像寒风呼呼作响般传了过来。
除夕的钟声已歇,已是大年初一清晨。阿姨仿佛已看到忌讳的血光之气,一脸踌躇地对武藏说:
“逃走吧!武藏,逃走就没事。现在你姨丈正在应付那个老太婆,说你没来过,以便拖延时间,趁此刻,你从后门逃走吧!”
阿姨催促武藏,并帮他拿行李和斗笠,又拿了姨丈的一双皮袜子和草鞋,放在后门口,武藏急忙穿上草鞋,但欲言又止地说:
“阿姨,我不是故意的,但是能不能给我吃一碗泡饭?因为从昨晚我就饿昏头了。”
阿姨一听便说:
“你在说什么?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快,快,这个给你带在路上吃,快点走吧!”
包在白纸里的是五块年糕,武藏赶紧收下。
“请多保重……”
武藏踩着冰冻的路面。此刻已是大年初一,但外头仍是一片漆黑,他像一只缩着羽毛的冬鸟,悄悄地走了。
天寒地冻,连他的头发和指甲都快冻僵了。武藏吐出的气息冒着白烟,很快便在四周的胡须上结成白霜。
“好冷。”
宫本武藏 火之卷(70)
他不觉脱口而出。
虽然不至于像八寒地狱① 那么寒冷,但是为何老觉得冷呢?尤其是今天早上。
“身冷,心更寒!”
武藏自言自语道。
他又想着:看来我还是念念不忘。像婴儿眷恋人体的温热,怀念令人伤感的乳香,才会使自己意志动摇、害怕孤独而羡慕人家温暖的灯火。真是劣根性啊!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拥有孤独和漂泊而心存感激呢?为什么不能怀抱理想,抱持骄傲呢?
本来他的双脚因冻僵而疼痛不堪,此时脚尖走着走着开始热了起来,黑暗中吐出的白色气息,有如温泉的蒸气,逼退了寒意。
不抱理想地漂泊着,不抱感谢地孤独,这是行乞者的生活。西行法师与乞丐之别,就在于心中的理想和感恩。
突然,他发现脚底闪着白光,仔细一看,原来自己正踩在薄冰上。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河原地带,正走在加茂川的东岸。
河水和天空一片灰暗无光,毫无破晓的征兆。一路行来,伸手不见五指,却仍安然从吉田山走了下来。可是,这时他才察觉他走在河水滩边,一脚陷入冰里。
“对了,我来生火取暖。”
武藏走到堤防下,捡些枯枝木片等可燃物,用打火石点火,这般的生火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
枯草终于被点燃了,武藏小心地将木片堆积在上面,借着燃烧旺盛的火焰,突然窜起的火舌随风扑向武藏,差点儿烧到他的脸庞。
武藏拿出怀里的年糕来烤,看到烤焦后膨胀了的年糕,使他回忆起年少时的春节。无家可归的人儿,感伤的情怀像泡沫在心中不断幻灭!
“……”
年糕不甜不咸只有原味,武藏口嚼年糕,品尝世间冷暖滋味,点滴在心头。
“……这是我的春节。”
他烤着火,大口吃着热腾腾的年糕。突然他发觉一个人过年有点好笑,脸上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这个年过得太好了。像我这种人还能享受五块年糕,想来只有在年节的时候,老天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加茂川潺潺的流水是我的屠苏酒,东山三十六峰是我的门松,让我洗涤尘垢,迎接大年初一的日出吧!”
他走到河边宽衣解带,脱光衣服,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他像一只不畏寒冷的水鸟,在水里尽情拍打翅膀,洗净全身,就在他沐浴时,云端射出一道晨曦,晨光映照在他背上。
这时,有个人影站在堤防上望着河床上燃烧殆尽的柴火。外表和年龄虽与武藏相差甚远,但其命运同样受因果循环之苦,她便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
20
我终于找到那家伙了。
阿杉婆心里暗自窃喜。
她心乱如麻,既欣喜又恐惧。
“我这个老太婆!”
她因过度焦急,以致全身乏力,手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堤防上的松树下。
“太高兴了,我终于逮到他了。这一定是死在住吉海边的权叔冥冥中为我指引了这条路吧!”
老太婆将权叔的骨灰和一撮头发放在腰包上,随身携带着。
“权叔啊!你虽然死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孤单。因为在我们启程时,曾经发誓,非得抓到武藏和阿通,与他们一决生死,否则绝不再踏上故乡的土地。即便你死了,你的灵魂依然跟在我这老太婆的身边。我发誓非杀死武藏不可,你等着瞧吧!我现在就要去杀他了。”
虽然权叔才作古七天,但阿杉婆仍对他朝思暮想,经常将他挂在嘴边,阿杉婆这种坚毅的决心,想必是至死不变吧!?所以在权叔死后的日子里,她痛心疾首地追赶武藏,这会儿,终于发现了武藏的行踪。
有一次,她听说吉冈清十郎和武藏即将在近日比武,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武藏的消息。
第二次则是在昨日傍晚,阿杉婆混在除夕的人潮中,看见吉冈门下的三四名门人在五条大桥桥头挂比武的告示牌。
阿杉婆看了几遍告示牌上的内容,难掩兴奋之情。
“你这个无恶不作的武藏,终于被我逮到了。我知道吉冈一门在追讨你,果真如此的话,我这老太婆离乡背井之前,在故乡公然许下的诺言就无法兑现,简直太没面子了。无论如何,在吉冈一门抓到你之前,我这老太婆发誓要亲手抓到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武藏,好回去见故乡的父老。”
阿杉婆打起精神跳了起来。
回想她这一路行来,心中祈求祖先神明的保佑,身上携带权叔的骨灰,当她去松尾要人家中询问武藏的行踪时,口气狠毒,曾经说:
“我不相信我翻遍每一寸土地会找不到他。”
虽然如此,还是问不出结果,刚才她满怀失望地来到二条河边的堤防。
她茫然地望着河边上的火光,以为是一些流浪的苦行僧在生火取暖。她毫不经意地站在堤防边望去,才发现离柴火灰烬约六尺左右的水里,有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在溪水中洗完澡正在擦拭着赤裸的身体。
宫本武藏 火之卷(71)
“武藏!”
老太婆一眼认出就是武藏,她跌坐在地,好一阵子站不起来,明知趁对方此时一丝不挂、毫无防备是攻击的好时机,只可惜老太婆年老力衰,承受不住这个冲击,再加上复杂的情感,使她亢奋之余,仿佛已经砍下武藏的首级。
“我太高兴了!能在此逮着武藏并非易事。这都是神明的保佑和指引,再加上我意志坚决,神明才会助我一臂之力。”
阿杉婆双手合掌数度对空膜拜,完全是一副老人家的悠哉神态。
河边的石头沐浴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武藏擦拭过身子,穿好衣服,系紧腰带,插上大小二刀,双膝跪地对着天地低头默祷。
阿杉婆心中呐喊道:
“就是此刻。”
然而就在这时候,武藏突然跳过河边的积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阿杉婆惟恐从远处喊叫会让他逃走,急忙沿着堤防追赶。
初一的晨曦映照在街道的屋顶、桥上,泛着柔柔的一层白光。天空中,昨夜的残星依稀明灭,而东山山腹处,仍笼罩在夜幕之下。
武藏穿过三条桥下之后,便爬上河堤,大步向前走了。
阿杉婆数度想张口喊住他:
“武藏,等一下!”
但她计算对方和自己的距离之后,所以才走过了几条街道,仍紧紧尾随其后。
武藏早已察觉。
虽然如此,他故意不回头,因为万一他回头,两人怒目相向,他明白阿杉婆会采取什么行动,而且老太婆必会全力卯上,拼死与自己决斗。自己为了避免伤害,势必得付出相当代价。
好可怕的对手!
武藏暗自思量。
若是当年在村子里的那个武藏的话,可能早就动手击毙对方,但是此刻他毫无此念头。
武藏其实也颇憎恨阿杉婆,老太婆之所以会视自己犹如世仇,完全是感情用事加上误解所致。若能解开误会就好了。但是,由自己开口解释的话,即使说上一百遍,老太婆也不会相信的,她一定会说:
“胡扯,我才不相信!”
因为老太婆对自己积怨已深。对她而言,武藏如芒在背,非去除不可,这怨仇是难以化解的。
但如果能由她的儿子又八亲口解说两人到关原从军前后的事情,以及之后所发生的种种原委,就算阿杉婆再顽固,也不会再认为武藏是本位田家的大仇人,更不会以为武藏是夺取儿子未婚妻的大坏蛋。
“这是个好时机,趁此机会让阿杉婆去见又八吧!今早又八说不定已经在五条大桥等我了。只要到那儿,一切误会即可冰释。”
武藏一直认为又八应该收到了他托人捎去的口信,相信只要能到五条大桥,让他们母子相会,再诚恳地解释一番,大家的误会必能烟消雾散。
现在,快接近五条大桥头了。眼前出现小松殿下的蔷薇园和平相国巨大的官邸,琉璃屋瓦诉说着平家时期的繁荣。当时这一带是民家和人潮的闹区,战国以后,繁荣如昔。此刻,家家户户依旧大门紧闭。
除夕日,每户人家皆洒扫干净,地面上还留有扫把扫过的痕迹,淡淡地映着逐渐泛白的晨曦。
阿杉婆跟着武藏的大脚印,紧紧地尾随其后。
就连脚印都令她憎恶不已。
离桥头约七八米十处。
“武藏!”
阿杉婆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双手握紧拳头冲向武藏。
“走在前面的畜牲,你耳聋了吗?”
武藏当然听见了。
虽然老太婆年事已高,但她豁出去、决心一拼死活,就连脚步声都充满着魄力。
武藏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
“这下子麻烦了!”
武藏一下子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嘿!你等一下。”
老太婆跑到武藏面前。
阿杉婆骨瘦如柴、耸着单薄的肩膀,气喘如牛。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武藏迫不得已,只好开口打招呼。
“啊!本位田家的阿婆,真巧,在此碰到您。”
“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真巧’这句话,是你说的吗?在清水的三年坂我来不及向你报仇,今天我可要砍下你的首级。”
阿杉婆宛如一只斗鸡,皱巴巴的脖子直伸向身材高大的武藏,在老太婆龇牙咧嘴地露出她那清晰可见的一口暴牙,大声咆哮时,比起勇猛发怒的武林豪杰更令武藏胆寒。
武藏这种畏惧的心态,源自少年时代,当又八和武藏不过八九岁还流着鼻涕的时候,喜欢恶作剧,经常在村子里的桑田或本位田家的厨房挨老太婆的斥骂———臭小子!———仿佛重重的一击打在肚脐眼上,令他们抱头鼠窜。
这种雷鸣般的声音,至今依旧回荡在武藏的脑海里。武藏从小就畏惧这个老太婆,认为她是个恶婆婆,再加上从关原之役回到村子时,中了老太婆的诡计,更使武藏恨之入骨。他一向对这老太婆敬而远之,此种恶劣的印象,即使经历岁月的冲刷,依然无法释怀。
宫本武藏 火之卷(72)
相对的,在阿杉婆的眼里武藏从小就是顽劣的恶童。她始终忘不了那个流着鼻涕,长手长脚一副怪胎的武藏。虽然如今自己年事已高,而武藏也茁壮成长,但在她心中的武藏仍然不改往昔的桀傲不驯。
阿杉一想到这个无赖的所作所为,除了必须对乡亲父老履行承诺之外,于情于理,此仇不报,死也不能瞑目,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与武藏同归于尽。
“好了,不必再说了,你是要乖乖俯首被砍,还是要我亲自动手呢?武藏,你准备束手就擒吧!”
老太婆说完,用左手抹了一点口水握住插在腋下的短刀。
有道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正是阿杉婆婆此刻的最佳写照。她现在像一只骨瘦如柴的螳螂,伸着镰刀般的前脚张牙舞爪,拿着短刀对武藏咆哮。
她的眼神犹如虎视眈眈的螳螂,就连泛青的皮肤及姿态都很神似。
阿杉婆一个箭步攻向武藏。可是武藏长得虎背熊腰犹如铜墙铁壁般,相形之下,阿婆的举动犹如儿戏。
武藏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怜悯阿杉婆的可笑攻击,敌意转化成同情之心,便说道:
“老婆婆,老婆婆,你等等。”
武藏轻易地压住老太婆的手腕。
“怎样?你想怎么样?”
阿杉的暴牙和手上的短刀颤抖着。
“你这个胆小鬼,我老太婆可比你多吃了四十年的饭,无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