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次郎还是没有回来。
今天已是除夕了。
“到底想怎么样?”
古冈家的大门口挤满了要账的人,吵嚷不休,其中一位个头矮小的商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们以为说负责人不在,馆主不在,就可以推脱了事的吗?”
“要我们跑多少趟啊?”
“要是只有半年的债,看在上一代老爷的面子上,也就算了。可是,你自己看看!今年中元节加上前年的账单,令人吃不消啊!”
也有人摔打账簿,咄咄逼人。
这些人大都是一些平日出入武馆的水泥工、杂货店、酒店、米店及和服店,甚至还有清十郎上花街柳巷欠下大笔债务的茶馆老板。
这些都还算小债务。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挥霍无度,比其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告贷现金,欠了一笔为数可观的高利贷。
“让清十郎出来给我们一个交代,光靠下人是解决不了事情的。”
还有四五个人在大门口静坐以示抗议。
平常武馆的账目及财务大权都掌握在祇园藤次手中,全权由他处理。然而藤次却在前几天,拿着到处旅行所募得的捐款,跟“艾草屋”的阿甲享乐去了。
门人不知如何是好。
清十郎只是交代他们:
“就说我不在。”
自己则躲在屋里避而不见。其弟传七郎当然更不可能在这年关吃紧的除夕日在家里出现。
这时,有六七名武士大摇大摆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他们就是自称吉冈十杰的植田良平及其手下。
植田良平扫了一眼讨债的人群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良平站在那儿,一副睥睨人群的神气。
刚才出面与债主斡旋的门人,简明扼要地对良平报告事情原委。
“什么?原来是上门讨债的啊!我们借了钱就一定会还。但是要请各位再缓一段时日,直到武馆手头方便的时候。要是有人无法等待的话,我另外也有交代的方式,可以到武馆内再说。”
植田良平语气霸道,讨债的商家全都静默下来,不敢作声。
说什么等到武馆方便的时候;还说有谁不能等的,另有交代的方式,还要到武馆内再说,这又是什么意思?平常大家还不是看在吉冈老爷曾任职于室町将军家的兵法所,信誉良好,这才对吉冈家的人毕恭毕敬、低声下气,不管是借钱借物,大家都很乐意配合。可是,即使打着吉冈家的名号,也该有所收敛。假如听了对方几句恐吓话就心生畏惧、不敢讨债,那么商人们如何维持生计呢?这些讨债的商人不禁心生反感,心想:这世上若只有你们武士,没有商人,看你们怎么活下去?
良平把这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商家,视同一群木头人。
“好啦!回去,回去,一直待在这里也没用。”
商家们听完默不作声,但也不肯离去。
这么一来,良平肝火大动。
“来人啊!把他们抓起来。”
这些讨债的商家忍耐已久,如今又听良平这么说,再也忍无可忍。
“先生,你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吧!”
“什么?”
“还问什么?你简直不讲理。”
“谁说我不讲理?”
“你说要把我们抓起来,就是不讲理。”
“是你们自讨没趣,不肯离去。今天可是除夕啊!”
“就因为是除夕,大家讨不回债务,根本无法过年,才会如此拼命恳求贵府还钱啊!”
“我们当家的也很忙啊!”
“没听过如此荒谬的推托之词。”
“怎么样?你不服气吗?”
“要是你们肯还钱,我们当然不会再啰嗦。”
“你过来。”
“做……做什么?”
“哼!没出息的家伙。”
“你,你们太混蛋了。”
“好啊!你竟敢骂我混蛋!”
“我不是在骂您,我是觉得你们欺人太甚。”
“住口!”
良平一把揪起那个人的衣襟,往大门旁一扔,要账的商贩们吓得四处逃窜,有几个动作太慢的,互相践踏扑倒在地。
“还有谁?有谁不满的?为了一点小钱就敢到吉冈家门口静坐抗议,简直太过分了,我绝不宽容,即使是小师父说要还钱,我也不还。来啊!你们一个个上来啊!”
商贩们一看到他挥举着拳头,立刻逃之夭夭。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与之对抗,只能在门外破口大骂:
“走着瞧好了!要是这个家被官府查封的话,大家都会拍手叫好。”
“这家快要倒霉了。”
“咱们走着瞧。”
良平在屋内,听到这些人在门外的怒骂声,捧腹大笑不已,然后带着手下来找清十郎。
宫本武藏 火之卷(67)
清十郎神情严肃地独自坐在火炉旁。
“小师父,您今天好安静,到底在想什么?”
良平问清十郎。
“不,没什么事。”
看见这六七名心腹聚集在此,清十郎面色稍缓地说:
“离比武的日子不远了吧?”
“是快到了。比武的时候,我们一定会陪同您去。但是,要如何通知武藏比武的地点及时间呢?”
“这个嘛……”
清十郎沉思不语。
武藏寄来的信函上面,提到比武的地点和日期由吉冈家全权决定,并在正月初五之前将此告示挂在五条桥头。
“先决定地点吧!”
清十郎喃喃自语道。
“洛北的莲台寺野如何?”
清十郎征询众人的意见。
“应该可以吧!日期和时间呢?”
“就订在春节期间,还是等过了春节再说呢?”
“我看越早越好,先下手为强,以免夜长梦多。”
“正月初八如何呢?”
“初八吗?可以吧!刚好是先师的祭日。”
“啊!是父亲的祭日。那就不要选这天……初九早上———卯时下刻,好,就这么定了。”
“那么就将决定写在告示牌上,今夜就挂到五条大桥头吧!”
“好……”
“您已经准备好了吗?”
“当然。”
以清十郎的立场,不得不如此回答。
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败给武藏。因为从小他就继承父亲拳法,武馆内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像武藏这种出道不久的乡下武者,根本不必把他放在眼里。清十郎颇为自信。
不但如此,他还自我安慰,认为自己先前之所以感到胆怯,不是因为无法放松心情,也并非自己怠惰时日,疏于练武,而是因为身边杂务繁琐,才会如此。
虽然朱实的事也是原因之一,事情发生之后,他的心情已经非常不愉快了。再加上武藏送来挑战书,清十郎急忙赶回京都,却又发现祇园藤次携款潜逃,尤其家里财务愈益严重,每天都有债主上门催讨———这些事都让清十郎的心情轻松不起来。
清十郎下意识地寄希望于佐佐木小次郎,可是现在连人影也见不到。弟弟传七郎也不回家,虽然与武藏的比武,不须如此劳师动众,也不需要别人助一臂之力,但是,今年的过年却令他感到异常的冷清。
“请您过目,这样是不是可以。”
植田良平等人从隔壁房间拿来一块白木板,写上告示内容,请清十郎过目,上面墨迹犹未干。
答示
首先如君所望,举行比武之事。
地点:洛北莲台寺野
时间:正月九日卯时下刻
右文乃于神前郑重发誓。
对方若有违约定,将遭世间耻笑;若我方违约,即刻遭神明惩罚。
庆长九年除夕
平安 吉冈拳法二代清十郎
作州浪人宫本武藏阁下
“嗯!很好。”
大概清十郎早有此意,连连地点头称是。
植田良平将告示牌夹在腋下,带着两三名随从,顶着除夕夜的寒风大步走向五条大桥。
19
吉田山下住了很多公卿武士,平常领些微薄俸饷,生活单调乏味。
这里房舍拥挤,门户普通,一看便知是一些保守阶级的家庭。
武藏沿着街道挨家挨户寻找。
“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
他几乎没有信心继续寻找,于是停下脚步,心想:说不定已经搬家了。
他在找他的阿姨,这位阿姨除了在父亲无二斋的丧礼时见过一次之外,武藏对她的记忆只剩年少时代遥远的印象了。但是,除了姐姐阿吟之外,亲戚只剩这位阿姨了。因此,武藏一来到京都,便立刻想起这位阿姨,这会儿才来此寻找。
他只记得姨父是近卫家领微薄俸禄的下层武士。武藏以为只要到吉田山下便可以找到,不料这一带的住户外表看来都是一个样,户户门面狭窄,屋前种满庭树,家家像蜗牛般紧闭门扉。有些人家挂着门牌,有些则无,令武藏无从辨识,也无法找人打听。
他们一定不住这里了,算了吧!
武藏放弃寻找,准备回到城里。此时已是夜幕低垂,透过薄薄的暮霭,可以看见弥漫过年气氛的灯火。除夕夜的黄昏,洛内四处充满嘈杂声,放眼热闹的街上,来往人流的眼神和脚步声都异于平常。
“啊……”
有一个妇人与武藏擦肩而过,武藏回头一望,认出她便是七八年未曾谋面的阿姨。他断定那就是从播州佐用乡嫁到都市里的母亲的妹妹。
“就是她。”
武藏虽然认定,但为慎重起见,还是尾随其后,暗中观察。这名妇女年近四十,身材矮小,胸前抱了一堆年货,转弯走向刚才武藏寻找过的小街道。
“阿姨!”
武藏这么一叫,那位妇人面露惊讶,直盯着武藏的脸好一阵子。这妇人平日生活安逸,虽然只料理家务,由于有些年纪,眼角已经出现鱼尾纹,这时她的眼神充满讶异。
宫本武藏 火之卷(68)
“啊!你不就是无二斋的儿子武藏(musashi)吗?”
武藏一直到少年时代才第一次见到这位阿姨。现在阿姨不叫他武藏(take-zou),令武藏有些意外。不过,一股莫名的寂寞却比这种意外来得更强烈。
“是的,我就是新免家的武藏(takezou)。”
武藏如此回答。阿姨绕着武藏全身上下打量。也不对武藏说,“哎!你长大了,一点也不认得了……”这一类的话。
只是表情冷淡地说:
“你来这里干什么?”
阿姨语带责备。武藏年幼丧母,对母亲毫无印象。但是与阿姨一聊起话来,不由得想像自己母亲在世时的容貌、身材、声音,可能都与阿姨相仿吧!武藏试图从阿姨的神色之间寻觅亡母的身影。
“没特别的事。因为我来到京都,就非常想念你们。”
“你是来探望我们的吗?”
“是的,虽然很冒昧。”
阿姨却摇着手对他说:
“你最好别来,我们在此就算见过面了。回去吧!”
多年未曾谋面的阿姨竟然语气如此冷漠。武藏觉得她比陌生人还要冷淡,心底不禁泛起一丝丝寒意。本来,他视阿姨为仅次于母亲的亲人,这时他才了解自己是多么天真,一股悔恨之意涌上心头,他不觉脱口而出:
“阿姨,您为何这么说呢?叫我回去,我是一定会的。但是我们好不容易重逢,您竟催促我回去,令我不解,如果我有不对之处,任凭您责罚。”
武藏咄咄逼人,阿姨不禁面露难色。
“好吧!那你就进来坐一下,与姨父见个面。只是……你姨父虽然与你久未谋面,但他就是那种人,你可别太在意。”
武藏听阿姨这么一说,心里宽慰不少,随阿姨进入屋内。
隔着拉门便听到姨父松尾要人气喘的咳嗽声,以及不友善的话语。武藏感受到这个家充满冷漠的气氛。
“什么?无二斋的儿子武藏来了……唉!到头还是会来……怎么样?你说什么?他已经进来了?为何未经我同意,擅自让他进来呢?你实在太粗心大意了。”
武藏听到这里,强忍在心头,想叫阿姨出来告别,但是———
“武藏是不是已经在隔壁房间了。”
他的姨父要人打开武藏所在的房间纸门,皱着眉头看着武藏,一副好像看到一名污秽的乡下人穿着草鞋踩到榻榻米上似的。
“你来做什么?”
“因为路经此地,就顺道前面来拜访。”
“你说谎。”
“咦?”
“即使你想欺瞒我们,我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在故乡胡作非为,败坏门声,你现在正逃亡在外,是不是呢?”
“……”
“你要怎么面对你的亲戚朋友?”
“我心里也非常惶恐,也希望能对祖先及故乡的父老兄弟致歉。”
“即使你道了歉,还有脸回故乡吗?恶有恶报,你的父亲无二斋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吧!”
“打搅您了,阿姨,我告辞了。”
“坐不住了吗?”
那人斥骂道:
“你要是在此徘徊不去,可就会有苦头吃。那位本位田家的老人———就是那个固执的阿杉婆,半年前来过一次,最近更经常来向我们查询你的下落,问你有没有来过这里?每次都是来势汹汹。”
“啊!那个老太婆也来过这里吗?”
“阿婆一五一十都跟我们说了。如果你不是我们的亲戚,我一定会把你绑起来交给那个老太婆的。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所以在尚未给我们带来麻烦之前,你快点离去吧。”
这些话令武藏非常意外。姨父和阿姨只听阿杉婆的片面之言就全然相信。武藏心里蒙上一层无法言喻的孤独,再加上他生性不善言辞,默然低头不语。
阿姨瞧他一副可怜,要他到隔壁房间休息,这已是最大的好意了。武藏默不作声,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几天来的疲惫,加上天亮之后便是大年初一———在五条大桥有约———因此武藏马上躺下来歇息,手上仍然抱着大刀。此刻,他只感到天地之大,却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没有客套话,有的只是冷嘲热讽———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又怎会如此对待他呢?
武藏本来气愤已极,很想在门上吐它一口口水,然后离去。但在如此自我释怀之后,便躺下来休息。他的亲人少得屈指可数,所以格外珍惜。他努力地想要关心这些与他有血亲关系的亲人,希望这一生能互相关怀、互相扶持。
事实上,武藏会有如此想法乃是由于他不谙世事所致。与其说他还年轻,不如说他幼稚得不解人情世故,只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罢了。
如果说他已经功成名就,家财万贯,有这种亲人互相关怀的想法就一点也不为过。但是在这冷冽寒冬只穿着一件脏污旅装,而且又是在除夕夜里唐突拜访的亲戚家里有此想法实在不太恰当。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再次印证他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宫本武藏 火之卷(69)
“休息一下再走吧!”
阿姨的话,给他带来些许力量。虽然肚子已经饿得不能再饿了,他还是等待阿姨送来食物。傍晚时,从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及碗筷的声响不停,却无人送食物到房间来。
他这房间的炉火微弱得不足取暖,不过饿寒交迫还是其次问题,他头枕着手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啊!除夕夜的钟声。”
他下意识地跳起来,数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头脑清醒起来。
洛内、洛外的寺院传来钟声,似乎意喻着人生充满光明与黑暗。
这一百零八响钟声,代表着天地间万物的烦恼,在除夕夜敲响钟声,唤起人们对这一年来的反省。
———我没有做错。
———该做的我都做了。
———我不后悔。
武藏心想有几个人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