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冈清十郎这个家伙,真是可恶。”
丹左心底油然而生对清十郎的憎恶之心,而让丹左这个老朽身躯如此亢奋的原因,除了义愤填膺之外,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心也是主因,仿佛是自己的女儿遭受侵犯,倍加愤怒。
朱实见状,更确信此人足以信赖而感到安心。
“大叔……我真想死了算了。”
朱实哭丧着脸,紧靠着他的膝盖,丹左不知所措,一脸迷惑。
宫本武藏 火之卷(63)
“别哭了,别哭了,并非你存心招惹对方,你的心丝毫未受到玷污。女人的生命里,心可比肉体更重要。所谓贞操指的就是女人的心,即使你的身体尚未遭受男人玷污,可是若是心底妄想着别的男人,那一瞬间女人也就不再纯洁了。”
朱实听了这番话,仍觉无法释怀,她泪如雨下几乎要湿透丹左的衣裳,嘴里不断说着: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好了,别哭,别哭了……”
丹左抚着她的背,却无法以同情的眼光注视朱实白皙的颈子,他甚至怀疑朱实柔美的肌肤之所以会泛出体香,是因为曾经男女情事的结果。
刚才那只小猴子来到锅边,叼了一个食物,又跑走,丹左闻声推开了朱实的脸。
“这只猴子。”
丹左举拳怒骂。
对丹左而言,食物远比女人的眼泪更重要。
天色微明。
丹左醒来之后对朱实说:
“我到城里托钵,你留在家里,我会带药和热呼呼的食物回来给你,也会带一些柴米油盐回来。”
丹左披上像抹布一样肮脏的袈裟,带着洞箫和斗笠,跨出阿弥陀堂。
他的斗笠不是蔺草编的,只是普通的竹编斗笠。平常只要没有下雨,他就会穿着破旧的草鞋,去城里乞食。他的模样有如一个稻草人,就连鼻下的短髭,看起来都很寒酸。
今早的丹左看来比以往更疲惫,因为一夜辗转难眠。而朱实本来抑郁寡欢,痛不欲生,但在吃完热呼呼的荞麦之后,就沉沉入睡了,丹左却一直到天亮时仍未合眼。
使他不能成眠的因由,一直到今天早晨天色大亮、来到太阳底下依然缭绕心头挥之不去。
朱实与阿通年纪相仿……
丹左如此思索着。
朱实与阿通气质不同,她比阿通可爱,阿通虽然气质高雅,但属于冰霜美人。而朱实无论喜、怒、哀、乐都充满女性的魅力……
朱实的魅力有如一道强光射向丹左的每个细胞,令他从昨夜就开始精神亢奋,倍觉年轻,只可惜岁月不饶人,他们之间的年龄悬殊太大,昨夜为朱实的曼妙睡姿迷惑,一夜不成眠,但却又暗自自我责备。
到底我是怎样的人?身为池田家的世臣,享受高薪俸禄,却败坏家声,从姬路的藩地流浪到此荒郊野外,落魄潦倒,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迷恋女色。当初就是为了阿通,才会有如此下场。
他暗暗自我责备着。
这种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他又自言自语道:
啊!我拿着洞箫,披着袈裟,内心却离普化澄明的觉悟之道尚远,何时才能达到六根清净的境界呢?
他面有愧色地闭上眼睛,失眠的疲惫使他今晨看起来更加憔悴。
摒弃这种邪恶之心吧!
但是朱实的确是个可爱的姑娘,而且曾受男人的欺负,让我来安慰她吧!让她知道,世间的男子并非全都是豺狼虎豹。
去的时候给她带些药吧!今天的托钵如果能让朱实心生喜悦,那就够了。我不应该再对她另有所图。
他亢奋的神经终于平静下来,脸色也逐渐红润。就在此时,他走在山崖上,突然听到一只老鹰噗噗地拍着大翅膀,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
“……?”
丹左抬头观望,几片叶子从树梢上飘落下来,还有一片灰色的小鸟羽毛像蝴蝶般飘落到他脸上。
老鹰的爪子抓住小鸟,张开翅膀飞向云际。
“啊!抓到了。”
不知何处有人如此说,接着便听到老鹰的主人吹了一声口哨。
从延念寺的后山坡走下来两个身着猎装的男人。
其中一人左拳头停着一只老鹰,右手拿着装猎物的网子,一只棕色的猎犬尾随在后。
他是四条武馆的吉冈清十郎。
另一名比清十郎还年轻,身体比他更强壮,身着新潮华丽的上衣,背上背着三尺余的大刀,留着前发———此人就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没错,应该就在这附近。”
小次郎停步向四周张望:
“昨天傍晚我的小猴子与猎犬相争,被猎犬咬伤屁股,就在这附近躲了起来,后来再也不见踪影……会不会躲到树上去了呢?”
“不可能还待在这儿,猴子有脚自己会跑掉的。”
清十郎意兴阑珊地应着。
“我没听说过放鹰打猎,还要带着猴子的。”
说完,便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小次郎也坐在树根上。
“不是我要携带小猴子,是它老跟着我,也拿它没辄。虽然如此,这只小猴子非常可爱,不见了,总觉有些冷清。”
“我还以为只有女人或闲人才会饲养宠物,现在看到你这名修行武者竟如此宠爱小猴子,才知道不能一概而论。”
清十郎在毛马堤看到小次郎的剑法,心中十分敬佩,但对于他的兴趣以及处世态度,仍觉得他乳臭未干。毕竟,他比清十郎年轻,而且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四天,小次郎也暴露了一些缺点。
宫本武藏 火之卷(64)
虽然清十郎并不怎么尊敬小次郎,但是他们的交往反而更觉自然,数日相处下来,两人亲密无间。
“哈哈哈!”
小次郎笑着说:
“那是因为在下年纪尚轻,将来我要是找到中意的女人,可能就会弃猴子而不顾了。”
小次郎愉快地闲聊起来,清十郎却渐露不安,就像站在拳头上的老鹰,眼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
“总觉得那位苦行僧……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们看。”
清十郎说着,小次郎一听也回头看。那个人正是青木丹左,青木丹左打从刚才便一直注视他二人。这会儿才转身慢慢地走向另一方向去了。
“岸柳!”
清十郎叫着小次郎,忽然站起来。
“回去吧———现在不是狩猎的时候,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快回武馆去吧!”
但是小次郎无视于清十郎的焦虑,反应冷淡。
“好不容易带着老鹰出来打猎,现在只抓到一只山鸠和两三只野鸡而已,再爬点山去看看吧!”
“算了吧!手气不顺的时候,连老鹰都驾驭不好……还是回武馆练剑吧!”
清十郎像在自言自语,到后来语气中带着些焦虑,和平常的他判若两人,而小次郎却是一副爱理不理,要走你先走的冷淡表情。
“要回就一起回吧!”
小次郎也一起回去,但面露不悦。
“清十郎,我勉强你出来,实在很抱歉。”
“什么事?”
“昨天和今天都是我怂恿你出来狩猎的。”
“不……你的好意我心里明白。但是年关将近,我也告诉过你,我和宫本武藏的比武约定已经迫在眉睫。”
“所以我才会建议你带老鹰出来打猎,放松心情。不过,以你的个性看来是无法轻松起来的。”
“我最近听到一些传言,说武藏这个人其实武功并非如传说中那么高强。”
“如此说来,我们更应该以逸待劳,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一点也不慌张,只是轻敌乃兵法之大忌。我认为在比武之前,应先充分磨炼自己,就算我输了,也不留下遗憾。实力差人一等,这是没办法的事……”
小次郎对于清十郎的正直颇有好感,但同时他也看透清十郎气度狭窄,如此的胸襟实在无法继承吉冈拳法的声誉以及规模宏大的武馆。小次郎暗自遗憾着。
反倒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气度较大。
但是他的弟弟却是一名骄纵放荡子,虽然他的武功比清十郎还高强,却无法继承家声,是个毫无责任感的二少爷。
小次郎也见过他弟弟,从一开始便觉得与他不投契,彼此都心生反感。
清十郎是一个正直的人,虽然气度狭窄了些,我还是助他一臂之力吧!
小次郎如此盘算,因而故意带着老鹰邀请清十郎一起狩猎,希望能让他暂时忘了与武藏比武之事,但是清十郎自己却放不开。
他竟然说想要回去好好锻炼自己。清十郎如此认真固然是其优点,可是小次郎真想回问他,比武前几天,到底能锻炼到什么程度?
是清十郎个性使然,这也难怪……
在此情况之下,小次郎不免也感到爱莫能助,只好默默地踏上归途。本来一直跟在身边的褐色猎犬,这会儿却不见了。
汪汪汪!
远处传来猎犬的狂吠声。
“啊!是不是找到猎物了?”
小次郎眼睛为之一亮。清十郎则不以为然。
“别管它,待会儿它自己会追上来。”
“可是……”
小次郎觉得很可惜。
“我去看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好了。”
小次郎循着狗叫声跑过去,看到猎犬正跳上十四米长,四面环通、古老的阿弥陀堂走廊。它显然想要跳进破旧的窗口,却无法达到,如此跃上跃下,将近前的红柱子和墙壁抓得爪痕斑斑。
大概是闻到什么味道才会如此狂吠,小次郎走到那个窗口旁的一扇门前。
靠着格子门往内瞧,屋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顺手推开门,猎狗立刻跑到小次郎脚边。
“嘘!”
小次郎把狗踢开,但是狗并不畏惧又跟进来。
他一走进厅堂,那只狗立刻穿过脚边冲进去,接着,小次郎听到一阵女人的尖叫声,那不只是一般的尖叫声,而是使尽全力,撕心肺裂的凄厉叫声,加上猎犬的狂吠声,此起彼落,都快震裂厅堂的大梁,人兽混声,在屋内回响不绝。
“啊!”
小次郎赶紧跑过去,他看到猎犬正在攻击的目标———一个抵死抗拒、不断惨叫的女人。
本来朱实盖着蚊帐被子在睡觉,刚好一只小猴子被猎犬发现,从窗户逃进来,躲到朱实背后。
猎犬为追小猴子而咬朱实。
“哇———”
朱实吓得滚向一边,几乎同时,小次郎抬脚一踢,脚边立刻传出动物的悲鸣声。
“好痛,好痛啊。”
宫本武藏 火之卷(65)
朱实几乎快哭出来,猎狗张着大嘴已经咬住朱实上半截的胳膊。
“畜牲。”
小次郎又踹了狗肚子一脚,但是那只狗在小次郎第一次踢它时就已经气绝,所以即使小次郎再踢一脚,它的嘴仍是死咬朱实的胳膊不放。
“放开,放开。”
朱实不停挣扎着,从她背后跳出一只小猴子。小次郎用力掰开狗的上下颚。
“你这家伙!”
啪的一声,小次郎撕裂狗的下巴,几乎快把它的脸撕成两半,然后把狗扔到窗外。
“已经没事了。”
说完坐到朱实身旁,但是朱实的胳膊已经鲜血淋漓。
白皙的手腕渗出红牡丹般的鲜血———小次郎见状,怜惜之心油然而生。
“有没有酒可以洗伤口呢……噢,像这种破旧的地方不可能有酒的,来,让我看看伤势。”
他抓住朱实的胳膊,温热的血液也流到小次郎手上。
“搞不好会得病,因为这只狗在前一阵子曾经发狂。”
小次郎也慌了,不知如何是好。朱实痛得皱紧双眉,摇着头说:
“狂犬病……我倒希望得这种病,疯掉算了。”
“你说什么傻话?”
小次郎忽然把脸凑近朱实的伤口,用嘴把脏血吸出来、吐掉,如此不断重复。
到了黄昏,青木丹左结束一天的托钵回来了。
他打开昏暗的阿弥陀堂的大门。
“朱实,你一个人很寂寞吧!我回来了。”
他在归途中替朱实买了药和食物,并打了一瓶油,他将东西放置在角落。
“等一下,我来点灯……”
但是,灯点亮了,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到哪儿去了?朱实!朱实!”
不见朱实的踪影。
自己对朱实一厢情愿的单恋,突然转变成一股愤怒。瞬间,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激动过后,代之而来的是满心的凄凉,丹左想到自己年龄比她大一大截,而且早已无荣誉和野心,想到自己已经老态龙钟,他不禁哭丧着脸,垂头丧气。
“我救了朱实又如此照顾她,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响就离开了……唉!人世间真如此现实吗……现在的女性,难道都这么薄情寡义……要不然就是她对我尚存戒心。”
丹左像个痴人喃喃自语,用猜疑的眼光扫视朱实睡过的地方。他看到一块碎布,好像是撕裂了的腰带,布上还沾着血迹,丹左更加狐疑,嫉妒之心油然而生。
他愤怒地踢开草席,把买回来的药全扔出屋外,虽然他行乞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却无力准备晚餐,他顺手拿起洞箫。
“唉!”
他来到阿弥陀堂的走廊。
有好一会儿时间,他不断吹着洞箫,任由他的烦恼悠游在虚无的夜空。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欲,在进入坟墓之前,即使人老色衰,仍然会像幽灵似的潜藏在身体某处。丹左借着洞箫,仿佛对虚空自白。
“既然她命中注定任男人玩弄,自己又何苦为道德所束缚,搞得一夜难眠。”
有些后悔,又有些自我鄙视,这种复杂的情绪不知如何排解?只能任它在血管里流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烦恼吧!丹左拼命吹着洞箫,希望吹散自己混浊的感情,可是,业障深重的男人,再怎么努力仍吹不出清澄的音色。
“苦行僧,你可真雅兴不浅,今夜独坐吹箫啊!是不是白天在城里讨足了钱也买了酒,赏一杯给我吧!”
从佛堂的地板下探出头来,这名瘫了下半身的乞丐,经常窝在地板下头,用羡慕的眼光仰望住在上头的丹左。对他来说,丹左的生活可比王侯。
“噢,你知道吧!我昨晚带回来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她怎么可能逃走?今天早上你刚出门,就有一名留着刘海、背上背着大刀的年轻人,连同小猴子和女人一起扛在肩上带走了。”
“留着刘海的男子?”
“那名男子长得挺俊俏……可不是你我能相比的。”
地板下的乞丐忍不住自个儿笑了。
18
清十郎回到四条武馆。
“喂!把它放回鹰房的木架上。”
清十郎把老鹰交给弟子,脱下草鞋。
一看就知道清十郎十分不悦,浑身像把剃刀似的寒气逼人。
弟子们见状,急忙帮他拿斗笠、端洗脚水。
“跟您一起去的小次郎先生呢?”
“大概会晚一点回来吧!”
“是在山区迷路了吗?”
“让人等候,自己却不见影子,我就自个儿先回来了。”
清十郎换下衣服,坐在客厅。
客厅隔着中庭,前方是广大的武馆,从腊月二十五日停止练武到春季开馆之间,武馆是关闭的。
一年中大约有上千名门人出入武馆,此刻少了木剑的打击声,武馆显得格外冷清、空荡。
“小次郎还没回来吗?”
清十郎数次询问门人。
宫本武藏 火之卷(66)
“还没回来。”
清十郎本来打算等小次郎回来,请他当剑靶子,以便仿真与武藏的比武,好好练习一番。清十郎一直等着,但是一直到傍晚,甚至天都黑了,依然不见小次郎的踪影。
第二天,小次郎还是没有回来。
今天已是除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