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是从新免家出来的吧?”
“是的,没错。”
“你是新免家的人吗?”
“不是!不是!”
她急忙摇手。
“我是河对岸的乡士家老人。”
“那么,你是那个跟新免武藏去关原作战的又八的母亲喽?”
“是的……但不是我儿子想去,他是被那个恶藏骗去的!”
“恶藏是谁?”
“就是武藏那家伙。”
“看来他在村子里也不受好评。”
“您也知道,他已经变成烫手的暴乱分子了。我那个傻儿子,竟然跟那种人交往。我们为此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
“你的儿子好像在关原战死了。但是,你别难过,我会替你报仇的!”
“您是谁?”
“我是战后参加姬路城围捕行动的德川军。受命在播州边境设关卡,检查来往的人,这里的———”
他手指着后面的土墙。
“叫做武藏的家伙,闯关逃跑了!我们知道他以前是新免伊贺守的人,曾效力于浮田,所以才会追到这宫本村来———但是,那男人非常顽强,我们追了好几天了,现在只好等他累了再抓他,但不容易。”
“啊……原来如此。”
阿杉明白了!她终于知道为何武藏不留在七宝寺,也不回姐姐身边。同时,她一想到儿子又八没回来,只他一人活命回来,心中就充满愤怒。
“这位大爷……武藏再怎么强,要抓他还不简单啊?”
“奈何我们人数太少。就在刚才,有一个人还被打死了呢……”
“我这老太婆有一个妙计,您耳朵靠过来……”
阿杉到底跟他出了什么主意呢?
“嗯!原来如此!”
这个从姬路城来到边境的武士,非常赞成她的妙计。
“您可要好好干!”
阿杉婆还煽风点火,加了一句才走。
没多久,那个武士在新免家后面聚集了十四五名人手。暗中交代他们一些事情之后,这批人就爬过围墙,潜入屋里。
屋里两个年轻女子———阿通和阿吟———正互相倾吐自己的薄命,在昏暗的烛光中,互相帮对方拭干眼泪。这些人光着脚,忽然从两边的拉开门冲进来,房里一下子站满了人。
“……啊?”
阿通吓得脸色发白,不停地颤抖。而阿吟不愧是无二斋的女儿,反而用犀利的眼光,直瞪着这些人。
“哪一个是武藏的姐姐?”
有一人问道。
“我就是。”
阿吟接着说:
“你们随便闯进我家,有何贵干?别以为女人好欺侮,要是有人敢乱来,我不会饶他的!”
刚骂完,先前跟阿杉谈过话的武士队长,便指着她:“这个是阿吟!”
紧接着房里一阵骚动,烛火也随之熄灭。阿通尖叫一声跌到院子里。事出突然,这群人又蛮不讲理,只见十几个大男人拿着绳子,向阿吟逼近,要把她绑住。阿吟强烈反抗,不让须眉。然而,不到一瞬间,她已被反扭在地,好像还饱受了一顿拳脚。
糟了!
阿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顺着夜路,拼命往七宝寺的方向跑。她光着脚,脑子也空荡荡的。这个世界的动乱,正冲击着这个过惯平静生活的少女。
她来到七宝寺的山下。
“嘿!这不是阿通吗?”
树下有个人坐在石头上,那人看到阿通,立刻站了起来。原来是宗彭泽庵。
“你从未这么晚归,我很担心,正在找你呢!咦?你光着脚丫……”
他看着她白晰的双脚,而阿通则哭着扑向他的怀里。
“泽庵师父,糟了啊!怎么办?”
泽庵仍不改作风。
“糟了?……世上有什么事会糟了?来,你先冷静下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新免家的阿吟姐被人抓走了……又八还没回来,那么亲切的阿吟姐又被抓走……我、我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呢?”
她哭个不停,一直靠在泽庵的胸膛,不停地颤抖。
6
大地像个少女,泥土和青草都吐着炙热的气息。闷热的天气让脸上的汗都蒸发成了雾气,春天的午时寂静无声。
武藏一个人走着。他在没有任何猎物的山里焦躁地环视着,拿黑木剑当拐杖,看来非常疲倦。如果有飞禽飞过,他锐利的眼睛必定跟着移动。他滚满泥土和露水的身体,充满动物的感官本能和野性。
“畜生!”
他不是在骂谁,然而这一骂,引发了一股无法发泄的愤怒,使他用力挥着木剑。
“喝!”
“啪”———的一声,把一棵粗树干砍成了两半。
宫本武藏 地之卷(16)
“为什么村里的人都把我当仇人呢?他们一看到我,就马上去报案;有的才看到我的影子,就像看到大野狼一样,逃之夭夭……”
他在这赞甘山,已经躲了四天了!
白天透过薄雾,可以望见祖先留下来的———还住着孤伶伶的姐姐的老房子,也可望见七宝寺的屋顶,静静地坐落在山脚的树丛中。
然而这两个地方他都无法靠近。浴佛会那天,他夹在人群中去看阿通,没想到阿通在大家面前大声地叫他的名字。他想,要是被人发现,不但她会被牵连进去,自己也会被抓住,所以急忙逃跑了!
当天晚上,他也偷偷地回家看姐姐,很不巧又八的母亲刚好来。要是她问起又八的事,该如何回答?自己一个人回来,要怎么向这老母亲道歉?他犹豫不决,只好从门缝偷窥姐姐。没想到被姬路城的武士发现,连句话也来不及说,就被迫逃离姐姐家了。
从那时开始,他就在赞甘山观察,发现姬路的武士对他可能出没的道路,正在作地毯式的搜索;村里的人也联合起来,每天这座山那座山的,打算合力逮捕自己。
“……阿通姑娘不知对我作何感想?”
武藏甚至对她也开始疑神疑鬼了!故乡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他的敌人,他怀疑他们要堵住他所有的生路。
“实在很难对阿通姑娘说明,又八是因为这种理由才不能回来……好吧!还是告诉又八的母亲吧!如果这样还行不通,这村子就真的不能待了!”
武藏下了决心,正要下山,但想到天黑之前,不能出现在村子里,所以就拿了颗小石子,打下一只小鸟,拔毛剥皮,边走边吞着这些生温的血肉。
“啊!?……”
迎面走来一个人,也不知是谁,一看到他,就马上逃到树林里了。对这个人无缘无故竟然讨厌自己,武藏感到非常愤怒。
“等一等!”
他像豹子一样向那人扑去!
原来是个常在这山里走动的烧炭工人。武藏认得他,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拉了回来,问道:
“喂!为何逃跑?你忘了吗?我是宫本村的新免武藏啊!我可没说抓到什么就吃什么。见了人也不打招呼,扭头就跑,这样像话吗?”
“是,是!”
“坐下!”
他一松手,对方又要逃跑。这回,他用脚猛踢他的腰,还拿木剑作势要打他。
“哇!”
那男人抱着头趴在地上,全身战栗个不停。
“救、救命呀!”
武藏实在无法了解,为何村里的人都那么惧怕自己?
“现在我问你事情,你可要老实回答!”
“我什么都说,只要你饶了我这条老命!”
“谁说要你的命了?山下是不是有追兵?”
“是!”
“七宝寺是不是也有人埋伏?”
“有!”
“村里的家伙今天是不是也出来搜山要抓我?”
“……”
“你也是其中一个吧?”
那男人跳起来,像个哑巴一样猛摇着头。
“唔!唔!”
“等等,等等!”
他抓着那人的脖子。
“我的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谁啊?”
“我的姐姐———新免家的阿吟姐姐!村里的人被姬路的人逼迫,不得不来追我,该不会连我姐姐也不放过吧!”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小子!”
他挥动木剑打他。
“你说话的样子太奇怪了!一定有事。你不招的话,我就用这个打碎你的头颅!”
“啊!手下留情!我说,我说!”
烧炭工人双手合掌求饶。告诉他阿吟被抓的事,还有村里贴了公告,凡是给武藏食物的人、借武藏住宿的人,都视为同罪。同时,每一户每隔一天都得派一名年轻人,天天由姬路的武士带领去搜山。
武藏因愤怒而起鸡皮疙瘩。
“真的吗?”
他不断逼问:
“我姐姐是何罪名?”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怕领主才这么做的。”
“我姐姐被抓去哪里?牢房在哪里?”
“村里的人说是日名仓。”
“日名仓———”
他的双眸充满憎恨,抬头仰望边境的山线。那附近是中国山脉的脊柱,在灰色的暮霭中,形成斑点,逐渐暗去。
“好,我要去救您了!姐姐呀……姐姐……”
武藏自言自语着,把木剑当拐杖,一个人往发出水声的湖边大步走去。
晚课的钟声刚刚响过。七宝寺的住持这两天刚刚旅行回来。
屋外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但寺庙里头,却可看见红色的灯光以及厨房的炉火,客房里烛光摇曳,依稀可见房里的人影。
“阿通姑娘,你快出来吧……”
宫本武藏 地之卷(17)
“呕……”
武藏呕出胃液,非常痛苦。
客房里有人听到了声音,问道:
“那是什么?”
“大概是猫吧?”
阿通回答。然后提着晚餐,走过武藏藏匿的桥廊。
啊!阿通姑娘。
武藏想叫她,但是胃痛得让他叫不出来。还好没叫,因为有个人跟在她后面,问道:
“浴室在哪里?”
那人穿着寺里借来的衣服,绑着细细的腰带,脖子上挂着毛巾。武藏抬头一看,认得那是姬路城的武士。他命令部下还有村里的人去搜山,日夜疲于奔命地到处搜索。自己却在天黑后就到这寺庙休息,还白吃白喝。
“浴室吗?”
阿通把东西放下。
“我带您去。”
她沿着走廊,往里面走。那个鼻子下面留着八字胡的武士,突然从阿通身后抱住她。
“怎么样?一起去洗澡吧!”
“哎呀!”
他用双手压着她的脸。
“不好吗?”
还把嘴凑到她的脸颊。
“……不行!不行!”
阿通柔弱无力。不知是否嘴被捂住了,连叫都叫不出来。
武藏见状,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处境了。
“你想干嘛!”
他跳到走廊上。
他从后面一记重拳,打在武士的后脑勺,并且忙不迭抱住阿通,那人则跌到下面去了。
阿通也同时发出尖叫。
那武士四脚朝天,大叫:
“啊!你是武藏吧?是武藏!武藏出现了!来人呀!大家快来。”
突然间,寺内响起的脚步声和呼叫声,简直像场暴风雨。他们似乎说好了,如果看到武藏就要发出信号,所以钟楼传来当当的钟声。
“呀喝!”
搜山的人全都以七宝寺为中心集合起来,立刻从连接后山的赞甘山一带开始搜索。然而,此时武藏却已站在本位田家宽敞的门口了!
“伯母!伯母!”
他窥视着主屋的灯火,大声叫着。
“谁呀?”
阿杉拿着脂烛,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
脂烛的烛火,从下巴往上照着,她凹凸不平的脸,突然变得铁青。
“啊?是你……”
“伯母,我是来告知一件事的……又八没有战死,他活着,在他乡和一个女人同居……就是这样,也请您告诉阿通姑娘。”
他一说完,又接着说:
“呼!说出来舒畅多了!”
武藏立刻拄着木剑,转身走向屋外夜色中。
“武藏!”
阿杉叫住他:
“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我吗?”
他沉痛地回答:
“我现在要去闯日名仓关卡,救回我的姐姐,然后远走他乡,所以再也见不到伯母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和阿通姑娘,又八没有战死,也不是我愿意一个人回来的。对这村子,我已经毫无眷恋。”
“是吗……”
阿杉换了一只手拿脂烛,向他招手问道:
“你肚子不饿吗?”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真可怜……我正巧在煮菜,也好替你饯个行,趁现在还没准备好,你先去泡泡澡吧!”
“……”
“嗳!武藏,你家和我家,从赤松以来就是旧交,我真舍不得你走呀!”
“……”
武藏弯着手臂,拭去眼泪。温暖的人情味,使他的猜疑和警戒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令他想到了人类温暖的肌肤。
“快……快到后面去,有人来就惨了……你有没有毛巾啊?对了!有又八的内衣和便服,你洗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拿出来,顺便张罗一些饭菜……你可以泡泡澡,慢慢洗。”
阿杉把脂烛交给他之后,立刻走到内屋。接着,那已嫁了的女儿飞快地跑了出去。
浴室的门被风吹得卡卡作响,里面传来洗澡水的声音,灯火摇曳不止。阿杉从主屋问道:
“泡得舒服吗?”
武藏的声音从浴室传出来:
“太舒服了……啊!好像死而复生一样。”
“你可以慢慢泡,暖暖身子,我饭还没张罗好呢!”
“谢谢!要知如此,早就该来了!本来我还担心伯母会怨恨我呢……”
他充满欣喜的声音夹杂着水声,又说了两三句,但没听到阿杉的回答。
阿杉的女儿,终于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后面带了二十个左右的武士及搜山的人。
阿杉在外头等着,他们一来,立刻跟他们耳语一番。
“什么?你把他骗到浴室小屋?这家伙终于出现了……好!今晚可要把他抓住!”
武士们分为两组,像爬虫一样,在地上匍匐前进。
黑暗中,浴室的烛火更显得明亮。
好像有一点不对劲———武藏的直觉使他战栗不安。
宫本武藏 地之卷(18)
“啊!受骗了!”
他大叫一声。
光着身子,又是在狭窄的浴室里,根本没时间想该怎么办!
现在发现已经太迟了。拿着棒子、长枪,还有铁棍的人影,已团团围住浴室。其实只不过十四五名而已,但看在他眼中,感觉多了好几倍。
他没办法逃跑,因为就连裹身的布都没有。但是武藏并不感到害怕,对阿杉的愤怒,驱动了他的野性。
“好!我就看看你们要干嘛!”
他不考虑守势。在这种情况下,他只会主动攻击敌人。
这些猎人还在互相推让时,武藏猛力从屋内踢开木门。
“干啥!?”
他大叫一声,跳了出来。
他全身赤裸,湿发披散开来,简直像个疯子。
武藏咬牙切齿,紧紧抓住敌方往他胸前刺过来的枪柄,把那人甩开,那支枪就成了他自己的武器。
“混蛋!”
混乱中,他左右挥舞着长枪,以寡击众的时候,这方法很管用。他在关原之战学会了这招不用枪尖而用枪柄的枪法。
糟了!为什么刚才没先派三四个人奋不顾身地杀进浴室呢?这些悔之已晚的武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责怪。
不到十来下,武藏的长枪已经被打断。他赶紧举起仓库窗下用来压腌菜的石头,砸向围住他的人。
“在那里,逃到主屋去啦!”
阿杉和她女儿听到了,立刻光着脚丫,跌跌撞撞地逃到后院。
武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