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八的脚动弹不得,无力招架,猜想自己转眼间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正在拉扯时,从又八怀里掉出一颗小小的金子,每挨一拳怀里就发出响声,金子从他怀里噼哩啪拉地掉了出来。
“咦?”
苦行僧闻声松手。
又八好不容易脱离魔掌。
苦行僧暴怒下连挥重拳,打得疲累不堪,气喘吁吁,眼看满地金银,不由目瞪口呆。
“嘿!你这个畜牲。”
又八摸摸肿胀的脸,颤抖地叫骂道:
“这算什么?我只不过吃掉你一些剩菜残酒,你就把我打成这样。你看!我有的是钱,你这个饿鬼别死咬着我不放,如果你那么贪财的话,这些钱给你啊!来吧!还你那冷饭残酒的钱再加上利息,还给你啊!你刚才打我的也要还给我,现在换我揍你了,你头靠过来给我打啊!”
又八连声大骂,可是苦行僧一声不吭,渐渐平静下来,竟然脸靠着走廊门板哭了起来。
“你这个畜牲,你看到钱财还装模作样。”
又八添油加醋,不停谩骂,可是苦行僧像泄了气的皮球,说道:
“啊!真是太丢脸了,为何如此愚蠢呢?”
他这些话并不是对又八说的,而是一个人自怨自艾,比起常人他是一个自我要求非常严谨的僧人。
“你这个浑蛋!都一把年纪、落魄至此了,还执迷不悟吗?你真是寄生虫!”
他用头猛撞身旁一根黑柱子,撞完又哭,哭完又撞。
“你为什么吹箫呢?是想借着箫声发泄自己的愚昧、邪念、迷惘、固执、烦恼吗?你到底在争什么?只为了一点冷饭余酒,就和别人争得你死我活,而且对方还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呢!”
这个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起初以为他说着说着会嚎啕大哭,可是他一直不停地用头猛撞柱子,仿佛不撞得头破血流不肯罢休。
他自怨自责,自己打自己的次数比打又八的还要多,又八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看见苦行僧的头都快撞破了,赶快上前阻止。
宫本武藏 火之卷(10)
“哎呀!不要再撞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你不要管我。”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样!”
“难道你有病啊!”
“我没病。”
“那你为何如此呢?”
“我只是极端厌恶自己罢了!我讨厌自己的身体,我多么希望把自己杀掉好让乌鸦吃个精光。但是这般愚昧地死去仍然心犹不甘,至少先修身养性,改邪归正后再曝尸荒野。可是我拿自己也无可奈何,才如此焦虑不安啊!你刚才说我有病,可能真的是有病吧!”
又八心中涌起一股歉意,捡起地上的金子,将一部分递给他:
“刚才我也有错。这些给你,代表我的一点歉意。”
“不要!”
对方把手缩了回去:
“我不要什么金银财宝,不要!不要!”
刚才为了一点锅底剩菜余饭拼命的苦行僧,现在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人往后直退。
“你,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啊!”
“也没那么奇怪吧!”
“不,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有点怪异!”
“怎么个怪异法呢?”
“苦行僧!你说话时带着中部地区的乡音。”
“因为我是姬路出身。”
“哦!我是美作出身。”
“作州?”
他瞪大眼睛,又问道:
“你来自作州的哪里?”
“吉野乡。”
“唉!提到吉野乡令我非常怀念。当我在日名仓藩所工作的时候,曾经被派到那里,那一带我很熟。”
“这么说来你以前是姬路藩的武士?”
“没错,以前我也是武家的后代,我叫青木……”
正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一想到目前的落魄,无颜在人前表明自己的身份。
“骗人的,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怎么样?我们到镇里去洗个澡吧!”
他突然站起来,往原野方向走去。
4
又八很在意身上这些钱财,因为它不属于自己,所以更介意。虽然不该动用,但先挪出一点应该不为过吧!
“那位死者托付我将遗物带回故乡。从里头拿出一点钱来充当盘缠也是应该的。”
又八自圆其说后,如释重负。他慢慢地拿出一部分钱来花用。
但是,除了钱财之外,还有一卷署名给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条流印可目录”,究竟他的故乡在哪里呢?虽然猜测那位死去的修行武者很可能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他是一个浪人呢?还是一名住持?有过何等遭遇?又八完全无从得知。
惟一的线索是那位将“印可目录”传授给佐佐木小次郎的剑术师父钟卷自斋。只要找到自斋,小次郎的一切便可分晓。于是,为了寻找此人,又八从伏见到大坂沿途所经过的客栈、茶馆、饭店,他都一一询问:
“有没有人知道剑术高手钟卷自斋呢?”
“我们从未听说过。”
大家都这么回答。
“他是继承富田势源一派,自创中条流的大师。”
又八试着详加解释。
“没听过!”
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人。
终于他在路边碰到一位看来略懂剑术的武士。对方告诉他:“你说的那位钟卷自斋即使还活着也已经老迈了。他以前曾去关东,晚年不知隐居在上州的哪一座山区里,久不闻世事,你若想打听他的消息,要到大坂城询问一位叫富田主水正的人,就可以知道了。”
又八又问他富田主水正是何许人物。
武士说他是秀赖公的武术师父之一,从越前宇坂之庄的净教寺村来的,属于富田入道势源的一族。
虽然听得迷迷糊糊,但总是一丝线索。又八一到大坂就住进一家小客栈,并向客栈老板询问是否有这样一位武士住在城里?
“有!听说是富田势源先生的孙子,但并非秀赖公的武术师父,而是在城内教导百姓武术。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年前他就回到越前去了。”
客栈里的人给他这些消息,客栈位于大坂城里,并常替城里的人跑腿办事,因此这里的人所说的应比刚才的武士还可靠些。
客栈老板也给他一些建议:
“即使你到越前寻找主水正先生,也不知他在何处?与其到远方盲目寻找,还不如去找伊藤弥五郎先生,可能较容易得到消息。这个人以前的确曾经在中条流的钟卷自斋这个人身边修炼武功,后来自创流派叫一刀流。”
这是个好主意。
但是,当他寻找到弥五郎一刀的住处时,他们说他最近几年都住在洛外的白河边。最近在京都大坂附近都看不到他的踪影,不知道是不是又去游学了。
“哎呀!真是麻烦!”
又八放弃这条线索,他告诫自己:“欲速则不达。”
又八禁锢已久的那颗年轻的野心,来到大坂之后慢慢苏醒了,因为此地极需人才。
在伏见城,新政策及武家制度已经建立得非常完整,但是大坂城目前正在招募人才,组织浪人军,本来这是非公开性的。
宫本武藏 火之卷(11)
“后藤又兵卫大人以及真田幸村大人,明石扫部大人再加上长曾我部盛亲大人等人,据说都受秀赖公私下的资助。”
城内议论纷纷,比起其他任何城池,这里的浪人倍受尊敬。大坂城的城边小镇是浪人的最佳住处。
长曾我部盛亲就住在城外市郊,虽然还很年轻,却剃了光头,并改名叫一梦斋。
我决心不问世事了!
他如此昭示世人,寄情于山水和青楼间,但是一旦逢事发生时,他会立刻奋起。
为了报答太阁的恩典!
听说他手下养了七八百个浪人,这些人的生活开销全仰赖秀赖公的援助。
又八在大坂城待了两个月,所见所闻让他产生一种直觉: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我出人头地的地方!
他非常兴奋。
他以前曾经光脚扛着一支枪,跟宫本村的武藏驰骋在关原的天空下。当时的豪情壮志,久已遗忘。最近他的身体日益强壮,昔日的壮志打心底慢慢苏醒了。
他包袱里的钱财越来越少,但是他还是觉得:我就要开始走运了!
因此,每天他都朝气蓬勃,即使不小心脚被石头绊到,也觉得运气仿佛会从脚底萌芽似的。
首先我要先装扮自己———因为时入晚秋,天气渐寒,他买了适合自己的背心和外套。
由于长住客栈不符经济,因此他借宿在顺庆堀附近一位马具师家中。平日东遥西逛,想回去就回去,不回去也无所谓,日子过得惬意又逍遥,也结交了不少知心好友,并磨炼出谋生技巧。
他所以能如此顺利,是因为他时时警惕自己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啊!肩扛大枪,有人牵马,身后跟随二十几名侍从,现任职大坂城京桥口的掌柜,听说他以前在顺庆堀的河边搬运砂石呢!
在城里经常可以听到这一类令人羡慕的传言,又八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人世间宛如一座盖好的石墙,砌满了垒垒石头,无隙可钻!
他开始有点厌倦了,可是他又想:这算什么?还没找到可攀援的空隙之前,看起来是这个样子。要是能够好好地把这座石墙切开,进到里面就可出人头地了!虽然非常困难,但总是有办法的!
他替自己打气,而且拜托让他寄住的马具师帮忙找工作。
“这位客官啊!你不但年轻而且略懂武术吧!你若进城谋职一定是轻而易举。”
马具师认为他很容易找到工作,实在太看重他了。就在四处求职的日子里,转眼就到了十二月的冬天,包袱里的钱财只剩一半了。
繁华城镇的冬日清晨,到处是一片白雪皑皑。当冰雪融化、道路开始变得泥泞不堪时,也传来了敲锣打鼓声。
每当腊月来临,人们总是忙碌得很。也有些人悠闲地聚集在冬阳下,原来是贩卖物品的商人,他们用简陋的竹篱笆围了一个卖场,里面有五六个竖着纸旗或长矛的摊位,对着路人和围观的人摇旗呐喊,招揽顾客,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生活战争。
人群中混杂着劣质酱油味,有几位露出长脚毛的男人,在吃完天妇罗后,互相开玩笑,并学马一样嘶嘶地叫。到了晚上,就会出现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当街阻客。她们宛如刚放出牢笼的母羊,拿着豆子边走边吃。在一个露天的酒摊旁,有两个人在打架,不知谁输谁赢,只见地上血迹斑斑。那个打输的人慌慌张张地往城里逃走。
“非常谢谢你,客官,幸亏你坐在这里,我们的东西才没被打坏!”
卖酒商人不断向又八道谢。
道完谢之后,又说:
“这次给你温的酒,冷热适中。”
老板还送了几道下酒菜。
又八心情很好,刚才那些城里人滋事时,他心想要是他们砸毁了这个贫穷的卖酒摊贩,他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一直提高警觉,注视这些人。终于,一切平安无事,卖酒的小贩和又八都深感庆幸。
“老板,今天好多人啊!”
“可不,都腊月了,虽然行人来去匆匆,但很少人会停下脚步啊!”
“只要天气晴朗就好了。”
有一只鸢,嘴上不知叼了什么东西,从人群中飞上天去。又八喝得满脸通红,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在当石头搬运工时发誓戒酒的,什么时候我又开始喝起酒了呢?
他就像在想别人的事情一样,事不关己。
唉!算了吧!做人不喝点酒,枉此一生!他找借口自我安慰。
“老板,再来一杯。”
他往后面叫了一声。老板立刻又送上一杯。一个浪人装扮的男子,也一起跟着走来,坐到又八对面。他只穿一件领口肮脏的上衣,没穿外套或背心,身上佩戴一把令人生畏的长刀。
“喂,喂,老板,快点给我送上酒来,要温热啊!”
那个人一只脚盘在椅子上,眼睛骨碌碌地上下打量着又八,四目相交时———
“嘿!”
那人应酬性地对他一笑。
宫本武藏 火之卷(12)
又八也回应道:
“嘿!”
“我的温酒没送来之前,请我喝一杯怎么样啊!对不起!打扰你了。”
“这个……”
那个人立刻伸出手来,说道:
“爱喝酒的人,一看到酒就很难抗拒诱惑。老实说,刚才我看你在喝酒,酒香扑鼻,令人受不了,所以就过来跟你要杯酒喝。”
那个人喝起酒来既畅快、又豪气,像个行家,又八一直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此人酒量很好。
又八只喝了一壶,而他已经喝超过五壶,而且还神志清醒,又八问他:
“你能喝多少?”
他回答说:
“大概一升左右,不过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变成无底洞了。”
接着,他们谈到目前的时局。
一谈到这个话题,那男子变得慷慨激昂:
“家康算什么?除了秀赖公之外,大御所的人简直都是一群傻瓜,那个老家伙要是没有本多正纯以及帷幕的旧臣,他还有什么本事呢?他只不过是比一般的武士更富心机、狡猾、冷血,再加上些许政治手腕罢了!本来石田三成会比他更有成就的,只可惜石田三成这个人不但喜欢操纵诸侯,而且太过于吹毛求疵,何况他的身份还不够高呢!”
原来以为会继续这类话题,但是对方问他:
“阁下,现在如果关西和关东各拥政权,你会投靠哪一边呢?”
又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会投靠大坂。”
“哟!”
那个人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原来我们是同志啊,再敬你一杯,请问阁下是哪里的藩士呢?”
他又继续说:
“噢!对不起,我先自我介绍。我是蒲生浪人,名叫赤壁八十马。你认识一位名叫塙田右卫门的人吗?他和我是生死之交。我们共同期盼将来能出人头地。还有一位是闻名大坂城,名字响当当的大将,叫做薄田隼人兼相,我们曾经一起周游列国。我也曾见过几次大野修理亮,他是一个阴险的人,虽然他比兼相更有势力,但不可靠。”
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打住,并问道:
“请问阁下您?”
他又再问了一次。
虽然又八认为他说的话并不全然可信,但总觉得矮人一截,颇为自卑,所以,他也决定对他吹嘘一番:
“你知不知道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的富田流的开山祖师富田入道势源先生?”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
“有一个大隐居士钟卷自斋,他继承了那个正统,自创中条流,是个淡泊名利的隐士,他就是我的恩师。”
即使听他这么说,对方毫无讶异,更举杯说:
“那么阁下一定精于剑术了?”
“没错。”
又八谎话越说越轻松顺口。
他似乎陶醉在自己的谎言中了,说谎成了他的下酒菜。
“说真的,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为你是个剑术高明的武士,你看来锻炼得身强体壮,我正猜想你是从哪个门下出来的人呢?既然你自称是钟卷自斋的门下,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呢?”
“我叫佐佐木小次郎,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是我的师兄弟。”
“哇!”
那个人惊叫一声,又八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急忙想告诉他———我是开玩笑的。
但是,赤壁八十马已经跪地磕起头来,这下子恐怕难以解释清楚怎么一回事了。
“我真是有眼无珠。”
八十马一再道歉。
“久仰佐佐木小次郎的大名,您是剑道高手,刚才我有眼不识泰山,实在失礼,还望原谅。”
又八松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