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无家可归了,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康隆一动不动地盯着绫子。绫子低下了头,可他还是盯着她,盯着她的眼隋。
“你知道了吧? 你听到了吧? 你明白了吧?”
绫子胡乱地用手搓了搓脸。
“可是,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因为你不能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忘不掉,
你不是跟我说了吗? 你刚才不是还在犹豫吗? 让石田先生保护你就可以了吗? ”
“石田先生说,孩子太可怜了,千万不要去自首。”绫子说,“我们已经说好
了,孩子是没有罪的,所以母亲不能离开他。”
“石田先生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康隆说,“可我认为这是错误的。姐姐,
让别人袒护自己,是不是反而更加痛苦? ”
绫子猛地抬起头:“石田说,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孩子。所以我
很痛苦,因为我也是为了佑介……”
就这样绕来绕去。绫子心里的矛盾就在两个人之间摇来晃去c 康隆决定换一个
完全不同的话题:“姐姐,你觉得八代佑司有哪些优点? ”
“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
“知道他的经历后,你是不是很同情他? ”
“不是的。”绫子用力地摇摇头,“在怀上佑介之前,我还不知道他有那样一
个童年,而且现在是和陌生人生活在一起。怀孕之后,我对他说,我想把孩子生下
来,然后和他一起把孩子培养成人。然后,他才说,我没有资格当父亲,也从来没
有想过要成家。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告诉我许多事情。”
好啦,说到这里,我们终于可以回到绫子对康隆第一个问题的回答上了。从绫
子开始恋爱时起,康隆也忘记了已经习惯了的“姐姐操纵法”了。
“离家出走之后,他是不是马上就和那个——砂川和秋吉一起生活了? ”
“嗯……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年时间,从佑司十七岁时开始。
他说,这当然不会像一家人一样生活,那只是他住宿的地方。佑司就是这样打
算的,每个月支付固定的费用,他们只是吃饭、打扫卫生和洗衣服的关系。还有什
么居民证,佑司他们只是为了让别人以为这是一个关系和睦的家庭,其实根本就不
是那回事。“
“为什么……要住这样的公寓呢? 十七岁,应该可以独立生活了。”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泡沫经济使得经济不景气,提供住宿的工作越来越少,
像便利店或勤工俭学的地方一般都没有住处。那时,他被提供住处的游戏厅的老板
解雇,正在为找不到住处而发愁,于是,砂川就劝他和他们一起住。当时,砂川也
在游戏厅里工作。”
砂川信夫说,在找到新工作上班并为自己租房攒够钱之前,他可以一直住在这
里。当时,他和秋吉胜子已经同居,住在东京贫民区一座租来的破旧的房子里。
“他说,我去看了一下,房子虽然又破又旧,不过倒是挺大的。
这是继承遗产的破得不能再破的房子,所以管理和清扫的费用才会这么低。“
“从那之后,他就有缘认识和一些纠纷有关的房地产商了。”康隆不由得小声
说道。这为后来痛快地接受装作一名占房人打下了基础。
“那个时候,那位老奶奶已经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吗? ”
绫子点点头:“是的。他说这位老奶奶总是笑眯眯的,但几乎不能进行交流。
据砂川先生讲,这是他两年前做卡车司机时,在浜松捡来的。当时她呆呆地坐在车
站的停车场里,似乎遇到了麻烦,于是砂川就和她打招呼,她哭着说自己想回家,
可又像个孩子似地不想让砂川把她带到警察局去。砂川先生真是个好人呐……如果
换成你和我,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安慰老奶奶然后把她带到警察局去? 因为这是
让人感觉不舒服的事情,所以我们不会接受的。可砂川先生却不是这样。他觉得老
人非常可怜,而且也不知道警察会怎么处理,所以他就把老人弄到卡车上,带回东
京自己的家。而且,那时已经和他住在一起的胜子也没有任何怨言地照顾着老人。
听说他们把老人当成自己的母亲一样照顾。佑司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才发现这位
叫做奶奶的老人可能是因为受了伤记忆有些奇怪。”
就这样,八代佑司就在这样一个三口之家住了下来。在那里生活了三年之后,
他遇到了绫子。
“他心情很不错啊,因为他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甚至还一起搬到了茺川的公
寓里。”
绫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住在贫民区的房子里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
过砂川,他也从来没有让我去过家里,打电话也都是打他的手机。“
“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一直听说他是个公司职员,可他究竟是做什么样的业务
的? ”
绫子把眼光转向了一边:“我希望他不要再做了。”
哼……康隆想。
“好像是和金融有关系,工作很辛苦,但也挣不到钱,而且还经常生气。”
不管怎样,反正不是什么正当职业。所以,他的工作单位才不会因为一个叫八
代佑司的职员无故旷工和下落不明而感到奇怪。
“他也是在热闹的地方遇到姐姐的吧? ”
“热闹的地方! ”姐姐露出了很久没有过的笑容,“真恶心。在新宿的保龄球
馆,他和我打的招呼。他们是一群人,我们也是一群人。
佑司好像是和公司的人一起去的。“
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她还是很快乐。
“于是,你们就成了恋人,有了佑介。”康隆轻轻地说,“太快了,真的太快
了。”
绫子的笑容消失了。“对不起。”她突然咕哝了一句,“可我是认真的。”
康隆急忙说:“我并没有责怪姐姐轻率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轻率? 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和女孩子谈过恋爱。说句心
里话,我也没有资格责怪姐姐一直对他恋恋不忘,如果是我自己遇到同样的情况,
也许也会这样做的。
但是,最可怕的是也许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经历这种事,也许我根本就不会和任
何人谈恋爱,也许我这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什么是恋爱。
虽然我知道,比起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知道因为思念某人而痛苦的感觉好,可
这只是知道而已,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应该怎样谈恋爱。
“当我怀上佑介的时候……”
绫子的话让康隆清醒过来。
“刚才我已经说过,佑司说他不想和我结婚。所以怀上孩子只能是我自己的错,
但是我告诉他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于是,我请求他到家里来一趟,让我的家人看看
孩子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佑司真的来了。”
这就是那次来访。
“如果那天佑司没有按约定来家里,也许我就会放弃了,我会认为这是一个不
值得留恋的人。可是,他真的来了。来了之后,他绷着脸和父母打了招呼,然后被
骂了一顿什么也不说就走了。我真的受不了。他不是想抛弃我,他只是害怕有家,
害怕成为父亲。我就是这么想的,他说的不是假话,所以我忘不了他。我一定能和
佑介组成一个家庭的,一定能给他一个童年时代所没有的家庭,我想成为佑司的夫
人和孩子的母亲。”
康隆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如果绫子认为自己能帮助像八代佑司这样的男人就
一定会帮他,这才是大问题,它比留恋一个人更难办。
尽管如此,康隆看着姐姐的脸,还是情不自禁地想:也许不会不好办的,这只
是时间问题。如果再有一点时间的话,如果事情发展的顺序不是这样的话。
“于是我生下佑介后就和他联系上了。”
八代佑司已经从贫民区搬到了茺川的千住北新城,过起了占房人的生活。
“砂川他们开始做这种奇怪的事情的时候,佑司非常生气。他说,自己已经不
想再和他们交往下去了,自己想搬出来。可是砂川他们正在为钱发愁,千方百计地
不让佑司搬出来,他们盯上了他的工资。搬到茺川之后,砂川和那个叫胜子的女人
经常向佑司要钱。”
不干正经事,又有一位需要照顾的老人,经济当然比较紧张。说是住在这里,
可他们一直照顾八代佑司的生活,把目光盯着他,对砂川信夫和秋吉胜子来说,不
也是很正常的吗? 没有血缘关系,还能像一家人那样一起生活吗……
可是,这种亲密关系并不适用于八代佑司,他最讨厌家人般的亲密关系。
“他本来就是因为不喜欢家庭才离家出走的,当砂川他们把他当作家人一样依
赖的时候,佑司既生气又害怕。他害怕这样的生活,他说,如果这样下去的话,自
己会不会被砂川他们缠住不放? 他非常害怕这一点。”
让我独立,给我自由。
“我求他只把换洗的衣服装到包里来家里,我说,父母一定会原谅他的,可这
也不行。”
当然不行,因为这样一来,他又会陷入另外一个家庭。康隆非常理解八代佑司
当时的恐惧。
康隆想,虽然看上去绫子非常同情八代佑司,可她却一点也不明白。如果不是
这样的话,她也就不会说从砂川家逃出来到自己家里来这样的话了。
真是不可思议。从家庭的牢笼里逃出来,为了自立而努力,渴望这种生活的都
是女人。可另一方面,一心想回到亲人中去的也还是女人。而男人则会说——只是
逃避,像我一样。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是在逼佑司。”绫子继续说。她的眼睛看着天空,脸色
也变得越来越白。
“我问,那应该怎么办呢? 想从砂川那里逃出来却逃不出来。
我责问他,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他说,他没有钱。如果有钱的话,他可以去任
何一个地方,也许能和我们一起过上很不错的生活。“
我们? 佑司、绫子和佑介。
“佑司告诉我,他不想和我分手,他很喜欢我,只有和我在一起,他才觉得放
心。如果和我在一起也许能成立一个家庭。看到佑介后,他又想见我了。他就是这
么想的,说真的,那时候是个机会。”
可是.这是需要钱的。
“我认为并不是有钱就可以做任何事情的,回到我们家不也很好吗? 可佑司说,
我怎么能做如此没有面子的事情呢? ”
康隆也认为,的确如此。虽说不体面这个词比较轻,可感觉一定是很深刻的。
可绫子为什么就不明白这一点呢? “几个星期的时候,他一直非常苦恼。不过
——那是5 月的长假——他很高兴,说自己想到了挣钱的办法了,不过他没有告诉
我究竟是什么事情。”
绫子停了一下,然后想是要鼓起勇气似地长叹了口气。
“所以我并不知道佑司骗石田先生说只要他支付一千万日元他们就可以退房的
事,可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此我就变得非常敏感。那一天,下
着大雨的那一天,我们说好白天见面的,可他失约了,虽然打通了他的手机,可是
一直没有人接。我不放心,于是我就去了。”
“还带着佑介? ”
“是的,我每次去见他的时候,总是带着孩子。这样一来,即使他想做一些危
险的事情,可一看到佑介,他可能就会罢手的。”
至少绫子是这么认为的。
康隆回头看了看不再说话的绫子。家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只能听到每天叫
醒康隆的闹钟的滴答滴答的声音。
“姐姐到二。二五室的时候,砂川他们三个人已经被杀死了? ”
绫子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地。康隆接着说:“他想瞒着砂川信夫从石田直澄那
里骗取一千万日元的退房费。如果成功了,也许能万事大吉,可这总归还是一个太
过分的计划了。”
“石田先生觉得奇怪就告诉了砂川,这件事就败露了,可砂川……”绫子的眼
睛仍然盯着地,小声地咕哝着,“他也是的。”
所以,他们要用死来清算这件事。
“刚走进屋里——我快要被吓瘫了。”绫子有气无力地说,“他像个魔鬼似的,
正在阳台上撕塑料布,在狂风暴雨中,他的头发乱乱的,全被淋湿了,他想用塑料
布包上尸体然后扔掉。”
绫子用手捂住了嘴巴,像是要吐。看着姐姐那瞪大了的眼睛,康隆想,她到现
在大概都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景吧,以后恐怕一直都会这样的。
可是,康隆怎么也想像不出这个已经没有体温的八代佑司当时的样子——像个
魔鬼似地吊着眼睛,疯狂地挥舞着刀,撕着用来包裹尸体的塑料布。不过,他能想
像出绫子所体会到的恐惧。同时,他也很难想像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包围着八代佑
司的高昂的心情,切实的感受以及胜利与焦灼,他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这是
因为八代佑司没有的东西康隆就会有吗? 还是因为八代佑司有的东西康隆就不会有
呢? 究竟是哪一个呢? 他也不知道。谈话几乎就要结束了,康隆提出了自己惟一还
能提出的问题。
“姐姐,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
绫子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的眼睛也不相信……”
还是因为你觉得八代佑司太可怜呢? 你是不是不能扔下他自己逃走? “不过当
时石田也在那里吧? ”
“这位大叔为什么要来呢? ”绫子哭着说,“他太傻了,真是个好人。他把一
千万的事情告诉砂川后,自己也担心砂川和佑司之间会出事。而且那天他也给二0
二五室和佑介的手机打了好几次电话,可总也打不通。和我一样,他也有一种不祥
的预感,所以就赶过来了……”
19。信子
那个男人是9 月20日的早上来到片仓旅馆的。父亲义文最近经常住在旅馆里,
片仓信子从家里给他送早饭时,看到一个男人呆呆地站在大门口。
信子从来不会理睬住店的客人,因为她根本就不想继承自家的简易旅馆,所以
她既不需要记住什么,也不需要积累经验。母亲幸惠也很严厉地告诉过她,不要在
住店的男客人面前转来转去。当时那个男人正在抬头看着那块写着“片仓旅馆有空
床”的广告牌,她想赶紧从他旁边走过去。
原来给父亲送饭都是母亲的事。不过,如果家里一切顺利的话,父亲也就不会
住在旅馆里了。
奶奶妙子病倒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已经有三个月了,因为她总是说肚子疼得厉害,
视力模糊,手脚发麻,所以家人和医生考虑了许多种可能,从怀疑食物中毒到严重
的肝脏疾病。幸运的是,进行止疼治疗后妙子的肚子就不痛了,只是发了几天高烧,
眼看着就要恢复健康了。而且在这段时间进行的各项检查也都没有问题,只是血糖
有点高。除了这一点,她的身体可能比儿子义文还要健康。
“结果不还是食物中毒吗? ”妙子高兴地对信子说。要是食物中毒的话,那生
病就不是自己的原因了,而是媳妇幸惠的原因了,所以她非常高兴。
“片仓妙子奶奶,你才六十八岁嘛,现在七十多岁都称不上是老年人了,如果
今后你注意身体的话,一定能活到一百岁的。”
主治医生大大方方地说完这些话之后,妙子高兴地出院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