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到柳倩冰冷的身体,冬儿立刻发出一迭声的尖叫,她身边的徐娟不明情况,但也跟在冬儿的后面逃出房来。
门外响起一片骚动,秦歌连忙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到了这时,他也再无顾忌,低声让高桥守在门边不要让别人进去,他自己,则惦起脚尖走入房中。手指伸到柳倩的鼻下,已经感觉不到鼻息,再抓起她的手腕,感觉不到丝毫脉动。
到这时他已经再无怀疑,床上的柳倩早已是个死人。
杀害童昊的凶手还未找到,现在,另一起谋杀又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发生,杀害他们的凶手是否是同一个人?
柳倩房内没有任何博斗过的痕迹,受条件限制,现场也无法采集到脚印与指纹。通过对尸体的检查,很容易就在柳倩的颈部发现被掐过的淤痕,眼角膜有点状出血,由此,秦歌判断柳倩是由于外力作用于颈部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也就是说她是被人活活掐死的。后来在柳倩身下的床单上又发现有尿液的痕迹,这更佐证了柳倩的死因,因为窒息死亡的人往往膀胱失控导致遗尿。
据昨天最后见到柳倩的黄涛讲,柳倩傍晚时觉得身体不适,他也感到有些疲劳,俩人便各自先回房休息,晚饭也没有出来吃。因为她的怪僻,再加上后来发生了童昊失踪的事,大家谁都没有想起她来。
柳倩回房的时候曾与弹官堂主人董老头打过一个照面,俩人虽然没有说话,但董老头证实柳倩确实一个人进了房间,此后便再没见她出来过。
这样,柳倩的死亡时间便被确定在了昨天傍晚过后。
秦歌虽然不是法医,但通过对尸体的僵硬程度以及死者背部出现的尸斑,又将柳倩死亡时间推算到了昨晚九点到十二点之间。检查尸体的时候只有高桥在他身边,他见高桥露出不解的神色,便向他解释道:“通常情况下,人死后,全身肌肉会很快变得松软,此时各关节能被任意弯屈,此种情况称为肌肉松驰。在肌肉松驰过后,就会出现肌肉收缩、变硬,各关节固定,不用能被任意弯屈,此时称为尸僵。尸僵一般于死后1…3小时出现,12小时后,尸僵达到全身,然后要再过6小时,尸僵才会开始缓解,尸体恢复变软。现在柳倩尸体关节处几乎全部有僵硬现象,由此可以推断她至少已经死亡十个小时。而尸斑在死亡4…10个小时内就会出现,持续的时间会很长。尸斑的出现是由于死亡后血液循环停止,血液因自身重力坠积于尸体的底部血管,该处皮肤出现紫红色的斑痕。如果死者死亡时是仰卧姿势,那么尸斑必定会出现在背部。柳倩背部的尸斑痕迹非常明显,这与她的尸僵程度显然是吻合的,也就是说,她死亡时间至少在十个小时以上。”
高桥看看腕上的表,这时正是上午十点多钟。
秦歌的心情很沉重,柳倩的死亡似乎证实了他心中的怀疑,那也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如果说杀害童昊的凶手一时还不能确定范围,那么,柳倩的死亡直接将凶手指向了弹官堂内的人。
弹官堂内除了老板董志华,便只剩下一同到阿丝镇的这十几个人。秦歌当然不会怀疑冬儿,苏河也可以排除嫌疑,昨晚她回到弹官堂后,便一直跟秦歌呆在一起,根本没有做案的时间。徐娟和另外五个模特小姑娘住在两个房间里,除非她们合谋,否则,根本不具备作案的条件,那么,现在嫌疑对象就只剩下三个人,他们分别是黄涛、张松和雷鸣。
秦歌不希望凶手是他们任何一个人,但他现在不得不面对现实。
在对房间进行最后一遍搜索时,柳倩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挎包吸引了秦歌的目光。他依稀记得那晚在山谷中的客车上,他跟冬儿讨论过车上的这些人,说到柳倩时,他还重点提到了她不管走到哪儿,都把这个挎包紧紧抓在手中。后来山体塌方,大家弃车而逃,那样混乱的情况下,就连秦歌都顾不上自己的行李,而她却仍然把这个挎包紧紧抱在怀里。这些都说明这个挎包里的东西对柳倩至关重要。现在,秦歌终于可以打开这个挎包了。
包里除了化妆品之外,还有身份证和几张银行卡。银行卡内究竟有多少钱不得而知,但身份证上的女人,却让秦歌与高桥不禁要对柳倩另眼相看了。
身份证确实是柳倩的,上面的照片虽然有些变形,但还是可以从五官轮廓辩认出她正是现在躺在床上的死者,只是,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赵清而不是什么柳倩。
人在什么情况下连自己的姓名都要隐瞒,而且是在一群陌生人面前?
现在秦歌能想到的答案似乎只有两种,一种是万念俱灰只想着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生活,这样的人心中必定有着极深的隐痛,一心要与以前的生活完全割裂开来,包括自己的姓名。另一种可能就是这人心中有着极深的秘密,警觉性极高,不愿意显露自己一丝一毫的本来面目。大多数犯罪嫌疑人在逃亡时都会有这种心态。
如果这两种结果要让秦歌选择一种,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个柳倩——或者说赵清醒在客车上时,化着很得体的妆,头发显然刚烫过,还是时下正流行的空气灵感烫,一个万念俱灰的人根本不会这么在意自己的妆容。还有,秦歌曾经从她身上感觉到过一种敌意,那时他不能理解这敌意究竟因为什么,现在,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些敌意是在秦歌表露自己警察的身份后,她才流露出来的。
这些综合在一块儿,秦歌很容易就把它跟“罪犯”这个词联系在一块儿,但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花瓶样的女人,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呢?
答案很快就出现在秦歌的手中。
在挎包的夹层里,他摸出来折成巴掌大小的一叠报纸。
在阿丝镇,报纸就是死亡的讯息。昨天下午,秦歌冬儿,再加上高松与那六个模特小姑娘,便都得到了一张报纸,他们死亡的消息都刊登在报纸上。当时秦歌还问黄涛和柳倩是否也收到了报纸,黄涛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当时的面色阴晴不定,好像在期盼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报纸,又像对它深恶痛绝。现在看来,至少昨天下午柳倩收到了这份报纸,但她却把它收在了挎包的夹层里,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整个下午,黄涛都和柳倩呆在一起,他必然也知道柳倩收到报纸的事,但他却帮着她保守秘密,要么他故意袒护柳倩,要么,就是他也收到了报纸,他也有意要隐瞒自己死亡的原因,因而,他跟柳倩互相约定,共同替对方保守秘密。
但是,当秦歌与高桥在这张报纸上找到那则新闻后,便知道自己适才的推断全部都错了,他与高桥面面相觑,一时竟谁都说不出话来。
下午的时候,秦歌一个人来到了祭台之上。阿郎教主只给了他两天的时间找出凶手,但现在,秦歌忽然对要做的事情失去了信心。中午吃完饭,他本来想召集大伙把自己所有的发现和疑问都展现给他们,但后来他还是决定再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他在临出门的时候,只是吩咐大家谁都不要出门,以避免再发生意外。所有的凶杀对象都发生在独处的人身上,只要大家聚在一起,那么凶手便无机可趁。
冬儿不放心秦歌一个人出去,但这回,秦歌坚决让她留在了弹官堂。
祭台上显得异常空旷,那高高耸立的阿丝大神带着他十三根石柱上的面孔,与秦歌长久地对峙着。如果阿丝大神真如传说中那般穷尽毕生精力扑灭瘟疫,拯救众生,那么他的神像怎么会生着一副力士的身体,手中又怎么会握着那样一柄充满杀气的月牙形弯刀?秦歌凝视着神像清瘦矍铄的面孔,渐渐地竟从上面看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一种悲悯,正是那种悬壶济世,以天下苍生为已任的仁者之善;一种暴戾,好像随时都能冲冠而起,挥刀斩尽天下人头颅。
神像雕塑得栩栩如生,你仰望得久了,便会有种错觉,好像那石刻的人形立刻就能活动起来,俯下身,将你轻攥在手中。
一尊神像两副表情,秦歌想起高松曾经说过的话,中国的很多神本来就是普通人,死后才被人尊为神,人与神的界限其实非常模糊。在人的心底,常常盘距着善恶两种力量,便如同这阿丝大神的两副表情。这样的神是不是更人性化?
下午到祭台上来,秦歌是想再看一看那十三根石柱上的面孔。
和阿丝大神的神像不同,这十三根石柱上端的面孔不是写实的那种,它好像出自哪位先锋派雕塑家之手,只用一些极粗犷的线条勾勒出面孔的形状来,面孔变形弯曲成筒状贴在石柱上。十三根石柱的十三副面孔表情各异,你根本不用刻意去思考,便能一眼看出那些面孔向你传达的情绪。
秦歌后来干脆坐在了那十三根石柱前,目光在十三根石柱上逡巡,这时他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在脑海里呼之欲出了,但是,他就是不能替它们找到一条喧泄的通道。后来他仰面躺下,微眯双眼,让阳光在眼眶里打转,那十三副面孔这时便模糊得像一团影子。影子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你只要静静地用感觉去触碰它们,它们往往会显露出更实质的东西来。
那些模糊的影子像黑暗中的蝴蝶,开始在秦歌脑海里盘旋。到这时,他索性完全闭上了眼睛,反正那些影子已经留在了脑子里。蝴蝶飞呀飞,黑色的蝴蝶在阳光的背影里,呈现出种极度炫目的美丽。它们振翅飞翔,带着些冰冷的气息,渐渐地改变了形状。
秦歌从盘旋舞动的影子里看到了童昊的面孔。
他悚然一惊,接着,童昊的面孔过后,他还看到了柳倩,看到了黄涛,看到了徐娟和另外五个模特小姑娘,甚至,最后,他还看到了冬儿和他自己。
他蓦然翻身坐起,睁开眼的时候,那些蝴蝶与熟悉的面孔便倏然消失了,只有十三根冰冷的石柱伫立在身前,还有十三副变形扭曲的面孔正冲他做出不同的表情。
秦歌想到适才童昊的面孔并不是插入到盘旋的影子中去的,后面看到的柳倩黄涛等人也是一样,他们好像就是那些飞舞的蝴蝶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是那些模糊的影子变成了那些真实的面孔。
秦歌心底的寒意让他手脚变得冰冷,他站起来,缓缓走到一根石柱前,童昊的尸体早上就是倚靠在这根石柱上。石柱上端的面孔眼角下垂,微睁的眼中显露出极大的哀怨。它不正跟童昊来到阿丝镇前的心境吻合吗?
他再走近其它几根石柱,凝视着上端面孔的表情,他的心里已经是轰然巨响了,只觉得周身都像浸入了冰冷的海水中,那海水涌过来,很快就要漫过他的头颅,他的呼吸这一刻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自觉已经找到了问题的关键,虽然有些疑问仍然找不到答案。
他下山回镇里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他便使劲地想,最后终于想到了。他躺在祭台上闭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那些真实面孔之中,有三个人并没有出现,他们分别是雷鸣、张松和苏河。
阿郎教主说:“你们十四个人跟镇上其它人不同,因为在两天后的祭神大典中,你们的身份不容别人取替。现在你们少了一个人,不仅你们难过,我也很惋惜。如果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影响整个祭神大典,那么凶手的罪孽就更深重了。”
秦歌想我们这十四个人应该是一体的,是缺一不可的,这里头怎么会少了雷鸣他们三个人呢?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自己还没有想透,他们三个身上,也必定还隐藏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最后秦歌想到自己这一拔人一共有十四个,祭台上却只有十三根石柱,这又是因为什么呢?进入阿丝镇,秦歌终于想清楚了这个问题的原委,他立刻觉得身上的血液几乎都要沸腾了,但手心脚心里渗出的却是冷汗。
这时夕阳如血。血色已经染红了整个阿丝镇。
第三部分:灭神
第18章 嫌疑
当他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孩。那一年,他的父母在城里开服装店已经有五个年头,手上积攒了点钱,终于决定把他从农村接到城里上学。城里的学校和农村的很不一样,班里的学生跟原来的同学也好像有很大的差别。他坐在教室里,总觉得周围有很多火辣辣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不知为什么,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敌意。
他黑头黑面,身上却穿着价格昂贵的服装。他说话带着浓郁的农村方言,但他每月的零花钱却是任何一个同学都没法比的。谁都能看出他是一个暴发户的儿子,暴发户在那个年代里代表了没知识没文化,在同学们的口中个个跟被武松打死的蒋门神差不多。他们没有谁见过他精瘦的父亲,但私底下议论时却把他的父亲说成一个杀猪的。杀猪的怎么能赚到那么多钱呢,他心里委屈地想,父亲的服装店又新增了两家,而且,他还准备贷款建服装厂,他一天赚到的钱或许够那些同学的父母赚上一年。这样想,他的心里就充满优越感,但这种优越感在同学们面前,却始终没有展现的机会。
到新学校一个星期了,没有人愿意主动走到他跟前,甚至也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他听背后的同学议论,大家替他取了一个黑蛋的绰号。
他真的很黑,小时候顶着日头光着屁股在田野里跑多了,一身皮肤晒得像弥猴桃的颜色。在农村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肤色黑是个缺点,现在,他感到自卑了,他也觉得其它同学白白嫩嫩的皮肤真挺好看,特别是那些女同学。
他在家里偷偷搽母亲的雪花膏,柔软冰凉的雪花膏抹到脸上,舒服是舒服了,可脸色还是那么黑。后来,他把整瓶雪花膏都抹到了脸上,厚厚的一层,镜子里的人脸倒是白了,可看起来却像个面目狰狞的小鬼。
他有些绝望,他想自己或许一辈子也走不到同学们中间去了。
有一天放学后,他独自在学校外面的租书摊上看了两本小画书,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的家在后街历史最悠久的老城区,那里错踪复杂的小巷很快就让他迷了路。天阴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他在小巷里绕来绕去,就是找不着回家的路。后来,天黑透了,雨从天上泼了下来,他畏缩地躲在一个凸出的屋檐下,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开始怀念以前在农村的那些日子,他可以在旷野里跑上半天也不会迷路。而且,农村没有这么多的高楼和房子,也没有这么多的人,他在村里因为有对会在城市里赚大钱的父母,还是学校所有同学羡慕的对象。大家争着和他交朋友,他走到哪儿,身边都会跟着一帮跟他一样黑不溜秋的小伙伴。
那些日子已经彻底从他生命中消失了。
天愈发地黑了,小巷里一盏微弱的路灯将天空中落雨的影子映衬得更加密集。他记得那好像是深秋的一个周末,其它同学都穿上了毛衣和外套,而他只穿了件红色的套头毛衣。风从小巷的深处吹过来,他觉出了身上的寒意。
他蜷缩着身子蹲在屋檐下,呜呜地哭。
后来,一个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小女孩的年纪好像比他还要小上许多,大约七八岁的样子,但她看上去却比他懂事多了。小女孩说,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你是不是迷路了?还是因为没带雨具?
他迷惘地抬头盯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