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月圆如镜,月华如水般泼洒在阿丝镇上。凄白的月光像把整个镇子都裹上了一层银装,那种冷冷的寒意便渗透到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不知是月华还是那鼓声让小镇变得寂静,冷清的街头,仿似已经荒芜了一千年,只有些早落的枯叶在风里飘过,更带来一些萧瑟的气息。
鼓声渐近,歌声变得清晰,黑袍的歌者已经踏上了小镇的街头。
黑袍罩顶,你无法看见他的模样,甚至无法猜度到他的身形,但他昂首阔步的姿势,却能让人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无坚不摧的气势。歌声便是从他的口中发出,但那些极不连贯的音节却让人难以辩认,还有那高亢的音符,传入到人耳朵里时,会带着你的心一道在空中飞舞,盘旋不下。
与歌声唱合的鼓声,仿似从四面八方传来,鼓点敲击心脏,阴影从头顶掠过,整个天地都似要为之震颤。
黑袍人走得很慢,因为他要等待后面八个动作僵硬的男人。
那八个男人走得摇摇晃晃,好像连起码的平衡都不能掌握,所以行走时需要平端起双手来保持平衡。他们的肢体关节处像生了锈的机器零件,走动时甚至都能听到骨骼摩擦的声音。月华落在他们冷峻的面孔上,他们的目光空洞得没有一丝的生气。无论谁一眼看到他们,都会觉出他们的异常,都会不由自主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黑袍的歌者带领这八个人,正缓步走在阿丝镇的街道上。
弹官堂内,秦歌霍然起身,拉开房门便奔了出去。黄涛与张松一言不发,俱都冷着脸跟在后面。冬儿柳倩还有那六个模特儿小姑娘虽然心中畏惧,但男人们既然已经出去,她们便只能跟在他们后面。
这时他们都还没有见到街上的情景,但这鼓声和歌声,却是他们所熟悉的。
弹官堂的大门是两扇玻璃门,此刻不知被谁关上,门厅内的灯光也已经熄灭。大家奔到厅里的时候,恰好看见黑袍人带着八个行动僵硬的男人从门外的街道上走过,那情景,正和前天傍晚时在山谷中的小楼前见到的一模一样。
秦歌与雷鸣正是因为追踪他们而陷入松林之中,醒来后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祭台样的地方,在那里,他们看到了阿丝镇的灯火,然后才来到这里。
原来神秘的黑袍人真的和阿丝镇有关,他带着那些复活的尸体进入阿丝镇,那么,也就是说,在阿丝镇的某个地方,隐藏了这些复活尸体的秘密。
门边的秦歌看了一眼黄涛,黄涛面露惧色,身子往后缩了缩。秦歌心中奇怪,看前几次黄涛的表现,他不应该是这种遇事退缩的人。秦歌再看一眼张松,张松的目光呆呆地盯着外面,眉峰紧锁,好像正在陷入沉思。秦歌叹口气,心里忽然想到一个人来,如果雷鸣这时候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生出跟自己相同的想法。雷鸣身上虽然有杀气,而且行为怪异,但他却不是那种工与心计的人,否则,他一定会很好地隐藏身上的杀气的。
事情到了这时,秦歌知道自己再不能犹豫,他必须出门,跟在黑袍人的后面,找到他们的落脚之处,这样,也许就能发现阿丝镇的秘密了。他回首看了一眼冬儿,想跟她说句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毅然拉开了玻璃门。
“站住!”一声大喝响起,所有人都怔住了,秦歌也停止了动作,回过身来,看到一个肥胖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众人身后。
这老头赫然正是弹官堂主人董志华。
“你想干什么?”董志华低喝道,随即身子飞快地晃过来,不容秦歌说话,一把将门关上,“如果你们想平平安安地呆在这镇上,最好给我回房睡觉去。”
秦歌还想分辩些什么,但一只胳膊被老头飞快地攥在手中。看不出来董志华年纪虽大,但手劲却出奇地大,秦歌挣了一下居然没有挣脱。董志华的脸上这时显出些怒意来,他再低喝道:“你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你有没有替你这么些同伴想过?”
秦歌转头看了一眼满脸都是忧虑的冬儿,心里已经软了,心一软勇气便也随之消散。他垂头丧气地回过身来,同时叹息一声,那胳膊便由老头攥着,不再挣扎。董/志/华剩下那只手冲着众人摆了摆,示意众人回房,几个模特儿小姑娘最先向里走去,大家便都跟在她们后面。
回到黄涛那个最大的房间,大家纷纷找地方坐下,董/志/华还拉着秦歌的手不放,秦歌苦笑:“到了这时,你还不想放开我的手吗?”
老头怔一下,这才松手,但神色仍然十分严厉。
“你们这些年轻人,根本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关系,刚才我要不把你攥住,你知道冲出去的后果吗?”老头面对着大家,但话显然是冲着秦歌说的。
“会有什么后果?”抢先说话的是冬儿,她关心秦歌更甚于关心自己。
董老头目光一凛,冬儿心上立刻有了些寒意。董老头道:“你只要看看跟在黑袍人后面的那些人,就会知道后果了。”
场中鸦雀无声,只有那几个小姑娘呼吸的声音变得急促。
想想那些肢体僵硬,步履蹒跚的僵尸样的“人”,想想自己有可能变得跟他们一样,谁的心里不会生出彻骨的寒意呢?
过了好一会儿,秦歌咽了口唾沫,这才吃力地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如果你问黑袍人后面那些人,那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都是跟你们一样的人,死后来到阿丝镇,但又不安心呆在阿丝镇上,脑袋里老有些别的想法,最后还擅自离开阿丝镇。”他叹息一声,“既然来到了阿丝镇,又怎么能轻易离开呢,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自信,但世事无常,这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他们不知道,也不曾经历过的。”
董志华显然话中有话,他是不是在警告面前这一拔人?
“可我们总得弄清楚我们怎么到了这里,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还有,你们谁都说只有死人才能到这里来,但我们明明感觉自己都还是活生生的人,怎么一不留神就成死人了。”秦歌大声道。
董老头脸上现出些无奈来,还有些同情:“天下人都知道惧怕死亡,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是,你们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些人,却是宁愿去死,也不想在这世上多活一天。阿丝镇就是这样一个所在,它收留天下那些欲求一死的人的魂魄,在这里,你可以过得无欲无求,无忧无虑,在这里,你能忘掉一切活在这个世上的烦忧。所以,到了这时候,活着与死了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我们不是那种想死的人,我们怎么会也到了这里?”秦歌道。
董老头缓缓摇头:“这不是我老头子能回答的问题,你们既然到了这里,其中一定会有原因的,这原因日后你们自然会知道。”
“那么,现在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这回董老头沉默了,半晌,他才缓缓摇头:“既然来到了阿丝镇,活着和死了还有什么区别呢?现在我宁愿相信我已经是个死人。”
“你是不是在惧怕什么?那个黑袍人究竟又是什么人?”秦歌再问。
董老头摇头:“阿丝镇是个神秘的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只要安于现状,便不会有任何危险,这样,你便什么都不用惧怕。但是,阿丝镇里确实有许多东西是你不能触碰的,像东南角那片院落,像这黑袍的巫师。”
“巫师。”秦歌眉峰皱得很紧,“这巫师跟高桥说的阿丝大神有什么关系?”
“巫师传递并执行阿丝神的意愿,他在阿丝镇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果你胆敢冒犯这种权力的话,那么,你便会变成像他身后那样的行尸走肉。”
“既然大家都已经是死人,又怎么会变成行尸走肉?”秦歌自觉问到了问题的关键,他神情一震,接着道,“如果我们真的都已经是死人,死人不会再死一次,那我们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董志华同情地盯着秦歌,摇头道:“你忘了这世上还有地狱吗?”
秦歌一时哽咽,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鼓声渐杳,黑袍巫师苍凉的歌声仍隐隐在耳边回荡。虽然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每个人还是能真切地感觉到歌声里的诡异。
董志华目光扫视了屋里众人一眼,再叹息一声,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众人听到他在外面走廊里低声哼唱,那曲调和黑袍巫师唱的一模一样,只是那歌词,众人听得真真切切:
你身死魂不死
气消音不消
肉体不来魂能来
气息不到音传到
歌声消失,董老头已经消失在走廊内。屋里众人面面相觑,竟然谁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张松煞白着脸,声音微颤地道:“阿细默里。”
大家不解地一齐盯着他看,他便露出更加畏缩的模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在刚才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阿细默里这个词。阿细默里是生活在云南高黎贡山和独龙河谷那一带的独龙族传说中的祖地。独龙族人相信灵魂也会死亡,他们还相信,人有两种灵魂,生命之魂叫做卜拉,死亡之魂叫做阿细。卜拉会随着人死而魂消,这时,人的死亡之魂便会出现,它返归祖地阿细默地,在那里重新生活。阿细默地的一切和阳间无异,一个人在世间活多少年,他的亡魂阿细在阿细默地便生活多少年,年限一到,阿细便会化作蝴蝶,飞往人间。”
徐娟接过来道:“我们难道也都会变成蝴蝶?”
“别胡说。”秦歌低斥道,“我们就变什么也不会变蝴蝶。”他沉默了一下,没好气地道,“只有梁山伯跟祝英台才变蝴蝶。”
冬儿“扑哧”一笑,随即用手捂住嘴巴,面上又现出一些忧色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秦歌转向张松道,“我现在真有点糊涂了,你到底希望我们活着还是死了。”
张松的面孔胀得通红,他目光不安地四处望了一圈,似乎是想得到别人的同情:“我只是突然想到了,就随口说了出来。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他再停顿一下,然后小心地说,“刚才我听店主唱的那几句词好像有些耳熟,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其实是独龙族族人在丧葬仪式上唱的葬歌。”
秦歌半天不吱声,知道自己错怪了张松。
鼓声与歌声都已消失,就好像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六个模特小姑娘挤坐在床上,像是课堂上噤若寒蝉的小学生,大气都不敢喘。张松一脸的局促,好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他的木讷与迂腐常让人觉得无奈,但这样的人与雷鸣一样,和他相处,让人觉得放心。今晚不对劲的要属黄涛了,他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好像心里隐藏了多大的心事。从山谷中的客车上一路来到这阿丝镇,黄涛表现出的果决与镇定一直让秦歌心生钦佩,但这晚他的沉默,与他以前的表现简直判若俩人。还有那个少妇柳倩,她的气色明显要比开始时好了许多,她人虽然坐在那里,但心思不定跑到哪里去了,好像根本没在听屋里人讲话。而且,从头到尾,她的目光绝不看秦歌。秦歌能感觉到她对他的敌意,他与她素不相识,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秦歌又一次想到,也许,跟自己同行的这些人未必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到了晚饭时间,董志华在餐厅里备好了饭菜等着大家。“饭菜还是我老头子做的,不管合不合口胃,反正你们没得选择。”老头笑呵呵地说,好像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年轻人胃口好,到哪儿能吃尽量多吃点,俗话说,吃饱不想家,你们到了阿丝镇,就把我这弹官堂当成你们的家吧。”
老头慈眉善目,乍一看跟弥勒佛似的,你就是想拿他当外人都不行。
年少不知愁滋味,徐娟还稍微稳重点,但那几个模特小姑娘和冬儿,饭碗端在手上,面上的忧虑就去了大半。而秦歌这时却蓦然想起一年事来,他想到天这么晚了,雷鸣童昊和苏河都还没有回来。
这是他们来到阿丝镇的第一天,下午又是他们第一次出门,按理说不应该在外面呆这么久。还有,刚才那神秘的黑袍巫师带着八个僵尸样的男人进入阿丝镇,如果晚归的雷鸣等人遇上他们,那么岂非是件非常让人担忧的事。
秦歌看看默不作声的黄涛与神情呆滞的张松,心里觉出了深深的无奈。
“童昊他们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秦歌精神一振,看到说话的人居然会是张松。他显然还记着刚才的事,所以望向秦歌的目光中还有些畏缩。
“这么晚了,他们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他犹豫着说。
“你想怎么样?”秦歌试探着问。
“我想——我想我们是不是出去找找他们。”张松吞吞吐吐地说,“他们在这阿丝镇上人生地不熟的,什么地方能让他们呆这么长时间。”
秦歌松了一口气,再望向张松的目光里便带上了些笑意。他回过头看看黄涛,黄涛连头也不抬一下,好像没听见他们的谈话。
秦歌皱眉,心里已经决定今晚再不理会这个黄涛。
秦歌和张松出门已经快半小时了,他们去找未归的雷鸣童昊与苏河。弹官堂的董老头当时曾劝过他们不要担心:“只要他们人还在这镇上,我就保证他们绝对不会出现意外,除非他们想离开这里。”
雷鸣等人不会与众人不辞而别,下午离开的时候,谁也没有表露出要离开的心思。但是秦歌与张松还是不放心,这诡异的小镇让人想想心里都发毛。而且,秦歌还想夜晚出去巡神一下阿丝镇,也许在夜色的掩盖下,阿丝镇能显露出一些它真正的样子。
秦歌与张松离开了,黄涛与叫柳倩的少妇早早地便回了房,并且房门紧闭,似乎不想别人打搅。冬儿担心秦歌,便一个人坐在外面的大厅里,徐娟跟其它几个模特小姑娘便主动过来陪着她,大家说些闲话,用来打发时间。
大约八点半钟的时候,最先回来的人居然是苏河。
苏河满脸惶急,几乎是一溜小跑从外面奔了进来。大家看到她散乱着头发,脸上还有些汗水混杂着污渍的痕迹。冬儿心里一沉,有些不祥的预感。
“童昊回来了没有,你们告诉我他回来了没有?”苏河弯腰喘息着,面色煞白。她的目光在屋里逡巡一番后,自己找到了答案,她绝望地抓住冬儿的手,“他没有回来是不是?快去告诉秦歌,童昊失踪了!”
冬儿和徐娟过去扶她先坐下,然后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下午的时候,我跟童昊在一家酒吧里聊天,我们聊些以前的事,聊得有些晚。后来,天黑了,我对童昊说,我们回去吧。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鼓声……”
鼓声隐隐敲击心脏时,酒吧内那个长发酒保已经不见了,整个酒吧里就只剩下苏河和童昊两个人。俩人正在迟疑不定时,忽然透过临街的玻璃窗,看到了那神秘的黑袍巫师和他后面那八个僵尸样行走的男人。
恐惧不可避免地降临在苏河和童昊身上,那一瞬间,俩人身子血液都似凝止了,竟然一动都不能动弹。这真是异常诡异的情景,昏暗的酒吧,会让你有身处都市的感觉,但外面的街道上,却有些仿似不属于人间的幽灵缓缓走过。
后来,当黑袍巫师走过酒吧,他身后僵尸样的男人有一个忽然朝酒吧临街的玻璃窗瞪了一眼——也许他并不是真的瞪眼,只是看了一下——那空洞的目光像把利剑,直穿透到苏河的心中。苏河低低地尖叫一声,身子忽然被一些力量带到了一边。原来童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座到了她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