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笑霍地转头,目光落在安子豪的面上,道:“这笼子里头本来有没有养鸟?”
安子豪不假思索,道,“有。”
他是这里的常客,这件事他是可以肯定答复。
常笑接问道:“什么鸟?”
安于豪道:“鹦鹉。”
常笑闷哼道:“偏就是这么巧,又是这种扁毛畜牲。”
安子豪道:“那只鹦鹉叫做小魔神,据讲是血奴送给老掌柜的礼物。”
常笑道:“血奴为什么送他礼物?”
安子豪道:“大概是因为他一生的积蓄都尽花在她的身上。”
常笑道:“血奴今年有多大?”
安子豪思索着道:“好象还不到二十。”
常笑道:“他今年又有多大?”
安子豪道:“六十五怕也有了。”
常笑道:“这年纪,已足够做血奴的祖父了。”
安子豪道:“很足够的了。”
常笑冷笑道:“他这个年纪,是不是还有那个气力?”
安子豪明白常笑所问的是哪个气力,苦笑道:“不清楚,不过,听他说,那一夜,血奴连碰都不让他碰,可是他得到的刺激已令他满足。”
“那一夜,”常笑奇怪道:“只一次就将一生的积蓄都花光?”
安子豪道:“血奴的价钱很高。”
常笑说道:“高得已足以花光他一生的积蓄?”
安子豪点头,道:“他却认为很值得,并说老天如果还让他再活十年,让他有机会再存那么多钱,一定会再到血奴那里一次。”
常笑道:“他的脑袋是不是有些问题?”安子豪道:“据我所知是没有。”
常笑道:“那么血奴莫非真有几下子?”
安子豪道:“听说是的。”
常笑道:“听说?你没有找过她?”
安子豪摇头。
常笑盯着他,道:“我看你并不像很正经的那种男人。”
安子豪道:“本来就不是。”
常笑道:“你当然不会错过鹦鹉楼的那种地方。”
安子豪道:“不会。”
常笑道:“到了鹦鹉楼,你竟然会不找血奴?”安子豪道:“我不能找她。”
常笑道:“花不起那个价钱?”
安子豪道:“勉强还花得起。”
常笑道:“那为了什么?”
安子豪叹了一口气,反问道:“一定要回答?”
常笑道:“在我的面前只有死人才可以不必回答。”安子豪又叹了一口气,吶吶地道:“我跟她的母亲有来往,实在不好意思去找她。”
“原来是这个原因。”
安子豪点头。
常笑的目光又回到鸟笼上,道:“方才你说过王风离开这里之后,就带着棺材到鹦鹉楼找血奴。”
安于像只怕常笑这一次看不到自己点头,忙应道:“事实是这样。”
“鹦鹉楼在哪里?”
“就在附近。”
常笑再次回头,目光一扫,吩咐道:“林平、张铁留在这里,其它人随我到鹦鹉楼。”
他的话还未说完,两个官差的面色已经变了。这两个官差莫非是常笑吩咐留下来的张铁、林平?
第七章 吓煞人
夜已深。
一到了深夜,声音就多了。
鸟笼的摇曳,秋虫的鸣叫,本来很微弱的声音,现在都已听得很清楚。
天外还有风声,还有雁声。
雁声更嘹亮,更凄凉。
“深怕数秋更,况复秋声彻夜惊。第一雁声听不得,才听,又是秋虫第一声。凄绝梦回程,冷雨愁花伴小庭。遥想故人千里外,关情,一样疏窗一样灯。”
秋声中的雁声,几乎被诗人普遍地应用,黄仲则这首词正是一个例子,他却说第一声听不得的是雁声。
只因为一听到雁声,愁思很容易就来了。
张铁、林平现在来的却不是愁思。
就连这雁声,在他们听来也只有恐怖为感觉。
剖开的尸休已用白布盖好,还有萧百草,老掌枢,两个官差的两具尸体亦已搬到一旁。
凄冷的灯光照耀之下,死人的面庞说不出的可怕。
谭门三霸天的尸体虽在自布的下面,可惜他们都曾看过尸体的解剖,都已留下深到的印象。
只要目光落在白布上,他们就仿佛已看见白布下的死人。
他们的目光却又不由自己。
因为那边不时有声音传来。
苍蝇展翅的声音。
现在只不过初秋,还是苍蝇的季节。
苍蝇在夜间出现,总喜欢飞舞在灯火的周围,何况这灯火之下还有尸休。
谭门三霸天的尸体已开始发臭。
发臭的尸体对苍蝇来说本就有一种很强烈的诱惑。
血腥味也是。
所以另外的四具尸体之上,也有苍蝇在盘旋。
这种声音在他们的感觉,已不只是讨厌。
他们已停下说话。
那是驱除恐怖的一种很好的办法,但也要有说话的心情。
他们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地方。
只是想。
总算他们的胆子还够大,还支持得住。
胆子不够大的人,根本就不能追随常笑出入。
夜更深,窗外冷雾凄迷。
风穿窗吹入,吹入了冷雾。
灯光冷雾中朦胧,活人的脸庞,死人的脸庞,也都在冷雾中朦胧了。
这冷雾简直就像是在人身上透出来。
话人有人气,死人亦有鬼气。
死人有七个,活人却只得两个。
鬼气自然比人气更重。
鬼气阴森!
张铁、林平只觉得整个身子就像是浸在冰水中。
好在常笑一留就留下两个人。
漫漫长夜,如果只得一个人,真不知怎样度过。
他们两个人私下亦打算不离开对方的了。
只可惜一个人就算是本身往往也有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
张铁并不想这时上茅厕,但需要的时候,他却也没有办法。
他当然不好意思解决这种事都要林平陪伴左右。
林平更不好意思跟去。
店堂里于是就只剩下林平一个人。
在这种环境之下,身旁有一个活人总比连一个活人也没有好。
张铁一离开,林平就慌了。
他忽然觉得这店堂又冷了几分。
少了一个活人,鬼气自然相应重了。
他的额上却有汗。
冷汗。
也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他没有回头,面容却一宽,道:“这么快?”
这话一出口,他的面色就变了。
张铁才出去,没有理由这么快回来。
张铁的脚步也没有这么轻。
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脚步声。
“谁?”一声轻叱,他急忙回头。
这一动,他就发觉自己的脖子已不能扭动,一双冰冷的手已从后面伸来,扼住了他的脖子。
那简直不像是人的手。
不是人又是什么?
鬼?僵尸?
林平面都青了,脱口一声惨呼。
店堂后面的院子非常阴森。
没有灯,只有天边的一弯新月斜照下暗淡的光芒。
没有灯的地方本来就已阴森的了,何况这院子当中还植着一株白杨?
白杨蒂长叶大,风一吹就沙沙作响,是秋树中最令人萧瑟一种,亦是萧瑟秋声的代表。
院子里的西风此际正急。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
在这个院子,这个时候,又岂只愁煞人,简直已吓煞人。
张铁心胆都寒了。
他的名字虽有一个铁字,在他的身上,却只有一样东西是铁打的。
他的刀。
刀锋虽未出鞘,刀柄已在他的手中。
在这个地方,无论在做着什么,他都绝不会让那把刀离开他的手。
刀有杀气,一刀在手,据讲连鬼都要让三分,他一手握刀,一手正要拉开裤子,就听到了林平那一声凄厉已极的惨呼。
他的一张脸立时白了,刀呛嘟出鞘,慌忙奔回。
店堂中冷雾更浓,灯光浓雾中更黯淡。
林平已倒在地上。
他整张脸庞都已扭曲,一脸惊惧之色。
这惊惧之色,你说有多强烈就有多强烈。
他的眼睁大,眼珠已凝结。
死人的眼瞳根本就再没有变化。
看样子他竟是给吓死的。
他的身上并没有血,身上衣服却已经萎缩,整个身子都在散发着迷蒙的白烟。
绝不是风吹入来的冷雾,也绝不是死气。
死气无色,冷雾通常只带着夜间的木叶清香,这白烟却飘着刺鼻的恶臭。
迷蒙的白烟之中,林平外面的肌肤竟是在消蚀。
只不过剎那,他的手已不像人的手,他的面庞也已不再像人的面庞。
肌肉消蚀,现出了骨头,连骨头都开始消蚀。
风吹过,骨肉散成了飞灰,散入冷雾中。
张铁死盯着林平的尸体,一个身子僵住在那里。他的手已冰冷,甚至他的心都已冰冷,冷雾仿佛已结成尖针刺入他的心深处。
他奔回来的时候,店堂中并没有人。
现在也没有,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是有人存在,并且已待在身后。
他突然回头。
在他的身后,果然站着一个人。
他只是突然惊觉,完全不知那个人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
那个人简直就像是冥府中放出来的幽灵。
事实上,那个人的确已死了七八天,己没与可能是一个人,却只怕还没有到冥府报到。
这两天他还在人间徘徊。
他还是一具僵尸。
冷漠的脸庞,残酷的眼神。
站在张铁身后的那个赫然是铁恨。
“铁手无情”铁恨!
他面容如生,一个身子仍标枪般挺直。
僵尸的身子本来就挺直,直得很。
僵尸的脸庞,你又知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突然看到死板板的一张僵尸脸庞,你又害不害怕?
“铁都头!”
张铁失声惊呼,一张脸剎那死白。
他惊呼的声音很奇怪,完全不像是他本来的声音。
他面上的表情更奇怪,就像是一个人突然见到鬼一样。
他害怕见鬼。
铁恨仿佛没有听到,面上完全没有表情,双脚一跳,跳到了张铁的面前。
张铁一声怪叫,忙举起手中刀。
死在他这把刀之下已有不少人,刀上已有了杀气。僵尸不会死,却可能倒在刀的杀气之下。只可惜他的刀还未举起,铁恨双手正扼住了他的咽喉。
铁手本已无情,变了僵尸更不会留情了。
“僵尸──”张铁嘶声惨呼未绝,语声便已被扼断,舌头却被扼了出来。
他的眼也死鱼一样突出。
一般腥臭的气味突然在他胯下涌出,他的一条裤子已全都湿了。
铁恨这才松开手。
他的眼珠子在转。
僵尸的眼珠子是不是还会转动?
目光落在萧百草的尸身之上,铁恨的面上竟露了惋惜之色。
僵尸的面容是不是还有变化?
僵尸是不是还有感情?
鲜红的门,红如鲜血。
巷子里只有这扇红门。
鹦鹉楼也就在这红门之后。
门户已打开。
应门的仍是那个小姑娘,穿着套红衣裳,一双眸子黑如点漆的那个小姑娘。
给王风开门的时候,她上上下下最少打量了王风十眼,现在给常笑开门,却连正眼也不敢望一眼常笑,好象她已看出这卜人比王风更难惹。
她低着头,嗫嚅着道:“你们是……”
安子豪一旁道:“我们是来查案的。”
小姑娘这才看到安子豪,奇怪地望着他。
安子豪随即问道:“血奴在不在?”
小姑娘道:“在,我去替你们通传。”
安子豪还未表示意见,常笑已摇头,道:“不必,我们这就去找她。”
这句话出口,他的脚步已举起,一步跨入去。安子豪慌忙上前引路。
小姑娘赶紧让开,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讲。
她虽然年纪小,见识也不多,却已看出常笑亦是个官,比安子豪更大的官,无论常笑做什么,她都只能一旁看着,甚至连看最好也不看的,远远的躲避开去。
她当然没有跟在后面。
穿过回廊,走过花径。
花寒依稀梦,蝉语诉秋心。
一路上就只有花香,只有虫声,莫说歌声无影,连酒气都没有。
这并不像往日的鹦鹉搂,更不像是个妓院。
现在这时间正是妓院的黄金时间,但除了他们一行十人,除了开门的红衣小姑娘,没有其它人走动。
左右的楼房都有灯光,窗纸上亦有人影。
沉默的人影,仿佛在偷窥着这些不寻常的来客。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们莫非已听到了风声,先躲了起来?
常笑走着忽然道:“这妓院的生意似乎并不好。”
安子豪立刻摇头道:“只是今夜不好。”
常笑道:“我要来这妓院搜查一事已传了开去?”
安子豪道:“这里的地方虽小,人可不少,嘴巴很多。”
常笑道:“聪明人也很多。”
安子豪道:“事情发生在平安老店和鹦鹉楼两个地方,大人既去了平安老店,他们并不难想到接着必会来鹦鹉搂。”
常笑忽笑道:“昨夜出现的僵尸,是不是也是一个原因?”
安子豪勉强一笑,道:“我看就是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已打了两个寒噤。
夜色已很浓,这时候僵尸应己出动。
常笑盯着安子豪,说:“你的胆子并不大。”
安子豪苦笑道,“本来就不大。”
常笑道:“你真的相信有僵尸这样的东西存在?”
安子豪叹了一口气,道:“我那个手下毫无疑问是给活生生吓死的。”
常笑道:“并不一定僵尸才可吓死人。”他一声冷笑,又道:“你那个手下,一个人私自转回,绝下会没有原因。”
安子豪道:“也许他有所发现。”
常笑冷笑道:“为什么你不说他看中了铁恨口含的避毒珠?”
安子豪没有作声。
常笑接道:“你还有的那个手下不是说过他们撬开棺材之际,看到铁恨面目如生,并不像死了七八天的人,王风告诉他们那完全因为铁恨口里含着的避毒珠,才能够保持尸体不变。”
安子豪点头。
常笑道:“那样的一颗珠子,你可知什么价值?”
安子豪道:“价值连城。”
常笑道:“是不是足以引人犯罪?”
安子豪微喟道:“我那个手下为人的确有些贪心。”
常笑道:“一个人作贼不免心虚,如果胆子本来就已不很大,不要说僵尸,一个人突然从棺村里站起来,已足以将他吓死。”
安子豪结结巴巴地道:“可是……棺村里卧着的是铁恨,铁恨已经死了七八天,已钉在棺村里七八天。”
即使是活人,给钉在棺村里七八天,就不闷死也饿死的了。
死人是不是还能复活?
这就是问谁,谁也会摇头。
但故老相传,死人是有可能变成僵尸。
这传说是否真实?却没有人敢肯定。
世间本就有很多令人无法相信,但又无法解释的事情。
这件事常笑是不是就可以解释?
常笑没有解释,冷笑道:“谁知道铁恨那七八天是否一直都钉在棺材里?”
安子豪道:“最低限度还有个人知道。”
常笑道:“你是说王风?”
安子豪道:“他一定知道,问题只是他肯不肯说老实话。”
常笑道:“在我的面前,没有人敢不说老实话。”
这是不是太夸口?太自信?
他补充道:“据我知道,在他的面前就只有一条路,没有人想走那条路。”
那一条也就是死路。
安子豪又不作声。
对于常笑的话,他不愿置仪,也不敢置议。
常笑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