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第3期 … 第四届科幻小说银河奖
吴显奎
1
一个从秘鲁东海岸生成的热带气旋，在广袤的海面上肆虐。
就在这个风暴附近，“极地号”气象飞艇正在监测一组奇怪的宇宙信号。屏幕上，一束束能量强大的粒子流，冲破地球磁场，以不间断的形式，打在北纬39度附近的陆地上。
此时，艇长楚天雄和他的妻子赵玉正全神贯注地守在遥测器的终端屏幕边，观察着宇宙信号的变化，并将这一组信号输入到“信号处理系统”，对洋面上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直到气象飞艇的预警铃声响了，楚天雄和赵玉才同时抬起头，看到探测雷达显示器上的天气图，大吃一惊：气旋以雷霆万钧之势朝他们压过来了。
一道蛇形闪电在飞艇的左前方炸开。楚天雄咬着嘴唇，站在操纵塔上，冷峻的面孔象铁铸的一般。他个子很高，一双大眼睛特别有神，别看他年纪不满35岁，但已是世界上知名的气候学家了。他的妻子赵玉则是世界气象组织最为看重的年轻的气候学研究员，两人都对气候异常感兴趣，结婚8年以来，经常来到南太平洋考察。这一次，在大洋上空工作了7个月。其间，赵玉偶然接收到一组来自宇宙深处的粒子流。正当他们证实是一种宇宙通信信号的时候，强热带风暴来了，把飞艇困在飓风中。
在高度6000米尺处，飞艇突然失去了控制。
“天雄，你快看。”赵玉指着荧屏说，“飞艇驶向西北面。”
“啊——”楚天雄感到十分蹊跷，“失控的飞艇怎么会逆风而上？”他瞪大了眼睛！
不知在狂风中折腾了多久，当星光满天的时候，飞艇突然减速，操纵舵跳动了一下，指针开始活动。楚天雄跳起来，扑向操纵台。“恢复工作了！”楚天雄惊喜地说。赵玉依偎着丈夫，两眼闪动着泪花。飞艇开始下降，当快要接近地面时，楚天雄测了一下方位，不觉大惊失色：原来飞艇绕过半个地球降落在东经85°、北纬39°的交叉点上！这是中国西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
2
楚天雄和赵玉两人都惊呆了。当气象飞艇平缓地降落在沙地上时，一队头大腿长的宇宙人一字排开，为首的一位身着钛镁服装的宇宙人，用地球人的语言说：“这里是诺科星地球测控中心，欢迎你们，地球人。”
他们不由自主地走下气象飞艇，在宇宙人的簇拥下，穿过一条灯光通明的大道，进入一片开阔地带。这里由五颜六色的灯光拼成缤纷的夜色图画，湿漉漉的空气使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儿是沙漠腹地。
赵玉怯生生地跟在丈夫后面。她不敢正视外星人绿灯泡样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楚天雄靠得更近了。作为一名年轻的女科学家，她从未怀疑过在浩瀚的宇宙中，还有其它外星文明的存在，但她没有想到飞碟基地真在地球，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人类向天空中发射了那么多种类繁多的地球卫星，怎么就没有发现他们在这里！她不时用眼睛扫一下象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宇宙人，看着他们呈多棱形的大头和牛皮革一样的皮肤，心里咚咚直跳。她再看楚天雄，一副满不在乎的笑容可掬的样子，心里又觉得踏实多了。
一排由冷光组成的大门隔开了长长的通道，穿钛镁服的宇宙人打开了门，然后指挥着这队宇宙人离开了楚天雄和赵玉。当他俩踏进大门之时，大门突然关闭，眼前一片黑暗。几秒钟后，呈现在他俩眼前的是一张巨大的屏幕展示的宇宙：太阳系九大行星正在不停地循环移动，那个周围裹着大气，呈湛蓝色的地球在九大行星中特别引人注目。右边墙壁上，则是正在漂移的大陆版块，版块上演示着二亿三千万地球年前，地球上的超级联合大陆开始四分五裂的情景。沿着靠墙的一排水晶柜向前走，楚天雄和赵玉似乎看到了一条生物进化的链条。突然，楚天雄一脚踩虚，他俩同时感到眼前一黑，一种失重的眩晕使他们几乎昏厥过去。当他俩再睁开眼睛时，已来到了一个圆形的大厅。厅中央，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坐在那里。
3
“两位年轻人，你们看明白了吧？46亿地球年前，我们诺科星人为了验证生物进化的过程，发射了一颗小行星，经过漫长的宇宙飞行，这颗小行星在太阳系站稳了脚，它就是地球！作为用于实验的小行星，地球的演化过程早在诺科星上设计好了。我，科尔博士，作为这个实验现场指挥者，46亿地球年一直工作在这个地区，我亲眼看到了你们人类是如何由三叶虫发展成长起来的。”
科尔博士指着天幕说：“你们看，我们诺科星就在银河系的首端。有高度发达的文明，在某种意义上说，地球的母亲就是诺科星！”博士谈到这里似乎动了感情。“不计星际旅行时间，我已有46亿地球年没有回到诺科星了。真有如你们地球的冬夜，在无人的深山小屋中，一个孤独者面对漫山白雪，一点点消蚀着生命的烛光。”
楚天雄听到这里，壮着胆子问道：“老人家，那您为什么不回到诺科星去？”老人回答道：“这正是我们请你们来的缘由。”
老人做了个手势，眼前的环形立体荧屏就开始演示人类发展史。从亚里斯多德到弗洛伊德，从孔子到孙中山，从用青铜兵器混战到加农炮齐射，看得楚天雄和赵玉眼花缭乱。
接着，是核战争和化学战争爆发，使得地球遍体鳞伤，温室效应加剧，全球冰川融化，陆地重被海水包围。实验到此结束。
屏幕上留下一片空白。
“后面部分不真实！我不相信这就是人类的未来！”楚天雄对着赵玉实际是对科尔博士说的。
博士“呵呵”一笑：“这是我们诺科星人的既定设计，不可逆转。但令我们设计者惊异的是，你们地球人的理性已远远超出设计范围，迫使我们不得不停止实验。
“如果不停止试验呢？”
“我们就会让地球人打核战争——不想打也得打，这是一部分诺科星科学家的意见。更多的科学家觉得人类的理性趋于成熟，你们自己可以管好自己。”
“你大概也是主张停止试验的吧！”
“是的，立即停止。一方面，是试验不必再做下去，另一方面，也有私人的原因，我很想念诺科星的亲人。”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本来，我们要等到一个地球人的活标本成熟之后再离开地球，但试验一停，大家都无所事事，决定不等标本成熟就走。所以，请你们二位来，我正式通知你——楚先生，我们决定把你的妻子当作地球人的标本带走。让我们伟大的故乡人亲眼目睹我们的成功试验产品吧！”
赵玉象受到电击，一下子扑倒在楚天雄怀中。楚天雄象一头怒狮，挥动着拳头，大声喝道：“不！决不！”
科尔博士露出了尴尬的神情：“你要坚决反对的话。我只得下令恢复试验，也就是说，你宁可让全人类在核大战中蒙受惨重损失也不愿意放弃赵女士？”
楚天雄和赵玉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想努力听得明白一些。
4
这是最后的一夜，黎明时飞碟就要启航。赵玉泪眼朦胧，痴痴地望着楚天雄。楚天雄强忍悲痛，声音颤抖地说：“越是最后的时刻，越要快乐……这一刻，我们不是还在一起吗？”
“我恨不得让时间凝固。”
楚天雄象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伸手理了理她鬓角上的一缕秀发，说：“你还记得我们家门前的那一条小河吗？河边的垂柳现在已经绿了。每年春天，我们都在柳下散步、谈心，直到清凉的雾从河心升腾起来，湿漉漉的水汽打湿了我们的衣裳，我们才离去。想一想，那一刻，多美！”
他俩同时忆起在松辽平原建立天文气象站的日日夜夜。
那是初恋的时刻。
每天早上，太阳还没出来，在云雀的鸣唱声中，楚天雄便到河边去担水，然后唤醒熟睡的赵玉。等赵玉梳洗完毕，一定会大吃一惊，天雄又亮出了惊人之笔，为她做了一顿美味的早餐。
一对青年人在这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原上勤奋工作，一幢乳白色的小楼建起来了，两架射电望远镜翘首太空，高速图象处理系统能在十几秒内将各星座座标图绘制出来。当天文气象站与总站联网成功的时候，他们扑向草原，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奔跑、打滚、追逐，对着远山呼喊“我爱——我爱——！”
“那时我们真年轻。”赵玉说。
“那时我们真苦，也是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刻。”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经历过，人的一生能拥有什么呢？金钱、地位？不，我们真正能拥有的，只有我们的经历。我们经历过那么美好的时光，我们拥有过，我们就不后悔！”
赵玉轻轻地将手放在丈夫的肩上，头埋在丈夫的怀里，“我实在对不起你，你那么喜欢孩子，我却没能给你留下一个孩子。如果我能给你留下一个女儿该多好畦！你见到她，就象看到了我一样……”说着，她又哭了。
这时，坐在监视电视前的科尔博士禁不住鼻子发酸。他心里最明白，诺科星发射的强大离子流给一些地球人造成了伤害，赵玉长期在气艇上工作，不止一次地遭到离子流的损伤，最严重的后果是不育，而任何一位地球上的医生查不出原因。
“孩子，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你。”科尔在心里默默地说。
“你看你，又说傻话了。”楚天雄象哄孩子似的拍着赵玉的肩膀。
“我明白，我们没有孩子，你就拼命工作，用工作来排遣苦闷。好多回，我都想……你应该留下后代，你应该爱上比我强的女人……我恳求你……”
“别说了！”楚天雄愠怒地捂住赵玉的嘴。
“不，”赵玉变得非常固执，“我恳求你，在我走后，娶一个好女人，替我弥补我留下的遗憾。天雄，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这时，科尔博士禁不住热泪盈眶：“多可怜的地球人。”他轻轻按了一下画着红十字的按钮，一种特殊离子就注入赵玉体内，消除了不育症。
笛——笛——蜂鸣器响了，飞碟进入起飞前的准备。
科尔博士这才觉得自己可笑：我现在来帮助赵玉，为时晚矣！难道我，一个诺科星的纯理性的大科学家会被一个普通地球人的感情弄迷胡了？
5
UFO基地响起了凄婉的钟声，沉郁的音乐，由远至近，整个塔克拉玛干腹地被一种悲壮的气氛笼罩了。
宇宙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洞库，爬上飞碟，依依不舍地注视着沙漠以外那片神奇的黄土地。
这是最后的三分钟，赵玉和楚天雄手挽手走出基地，在一架飞碟前，两人紧紧拥抱。按一种古老的习俗，赵玉将一缕秀发剪下来放进丈夫的怀里。
科尔博士走过来了，他搀着赵玉走进飞碟。
顷刻，UFO基地红光冲天，沙漠腹地地动山摇，十几秒钟后，所有的飞碟都起飞了。
这是诺科星人集体大撤退，地球上从此不会再有不明飞行物了。
当飞碟在他视线内消失的时候，他猛然省悟：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永远和他分手了。他象失去了自己生命一样，痛苦地在沙地上狂奔，两只手高高地伸向天空，犹如一尊“问天”的雕塑！
突然，象电磁感应一样，他听到了赵玉的声音，她是那样遥远，那样凄切。这声音是从他的怀中那部对讲机传出来的：
“天雄，我在飞艇上能看到你，我心里真难过。你不要太悲哀，我能到遥远的诺科星上去，让地球人从此摆脱战争的威胁，我们应为此高兴……我愿你和所有地球人能走向理性，过着更美好的生活……”
正在执行返航任务的科尔博士听了赵玉的话，心中一震：
“人类的理性已如此高尚，并不亚于诺科星人，我为什么还要带走他们中的一人呢？如果故乡的人知道我在什么情况下带走一名地球女人，该说我做得对还是错呢？”
科尔博士打开窥测未来的显像仪。显像仪显示，一年、两年、三年直至永远，楚天雄都会象一尊石像样屹立在那里，两臂张开，仰望着天空，成为大漠中不朽的标志！
老博士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指头伸向了“返程”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