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催逼夏税,大量的人丁逃亡,大户人家把赋税转嫁到普通的百姓身上,压迫更重,很多交不上赋税的人被衙役帮闲逮到县城,殴打之后枷号示众可谓惨不堪言。
加上疫病流行,人皆思乱,王二那时候倡义首乱,相随者瞬间过千人。
而此前的王二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他连落草为寇的经历也没有,哪能说造反就造反。倒是和记的人先找到他,慢慢接触,道出其心中不满和怨恨,王二自己过的艰难,家族中人有不少病饿而死的,这汉子心中的不满如野草般滋生蔓长……
不料和记除了帮助他之外,还有今日此举,令王二感觉无比的惶恐和害怕……此时他才想起军情司的各种传言来,自己也是奇怪,种光道怎么敢如此大胆,看来是和记的人一直和颜悦色,种光道感觉对方有求而来,不妨漫天要价,给和记就地还钱,只是和记却没有这等耐心,直接就掀翻了桌子。
种光道的舌头都伸了出来,慢慢一张脸都变成紫黑色,王二两手颤抖,已经无力挣扎,其余二人想摸刀也是想起来进门就被收了兵器,这时悔之晚矣。
“王二你要做大事,需知要立定脚根。”赵立德见惯了这等事,他自己亲自下令弄死的人没有过百也有好几十,做这样的事已经习惯了……他对王二温语而言,似乎眼前没有挣扎的垂死之人,而是密室会谈,足可交心:“不要叫手下的人挟制你,要知道令行禁止为带兵的第一要紧之事。你是我们和记布的子,这一点你要牢记,不要忘了根本。我们能扶你,也能拿下你。平日里你要威福自用,行事要有章法,要听手下人的意见,关键之时,大事要自己拿定主张。遇到和记交办的事,则要以和记之事为先……这些你一定要记得清楚明白,否则再出事,我可就保不住你了。”
王二额头冷汗淋漓,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时他才想起来,外间的人有不少是和记替他找的,连兵器也是和记发的,各人联络地方豪杰,阴谋起事,这些费用开销也是和记给的。所谓豪杰名士,不过如此。和记能扶他,当然也就能灭他,眼前的种光道就是一个警告,这厮忘了根本,所以丢了性命。
王二一念及此,醒悟道:“小人真的明白了,自此之后,一定听从和记的命令,叫如何,便如何!”
屋中原本多道阴冷的目光看着王二,犹如看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童,听到王二这样的回答,赵立德微微一笑,众人也都是收回了目光。
这时种光道已经被勒死,众人闻到一股恶臭,却是种光道临死前大小便一起失禁,屋中臭不可闻。
赵立德站起身来,淡淡的道:“这里呆不得了,王二,你们几个出去,带部曲继续潜藏,时间一到,我们会运兵器过来给你们,由你们拿去起义攻城!”
王二浑身还在颤抖,地上汗水淋漓,其余二人也好不到哪去,三人一起跪下,应声而答,此前的戒备警惕已经荡然无存,这时众人才隐隐明白,当家主事的人究竟是谁,自己等人,不过就是棋子罢了。
……
其后赵立德一直在路途中奔波,见王嘉胤,高迎祥,王左挂,王虎,王和尚,王大梁,韩朝宰……这些人都是各处有名的刺头,所谓的豪杰之士,在乡里原本就相当有名。赵立德一见就知道军情司在此前的功夫没有白下,这些人都是一时豪杰之士,象高迎祥,在年轻时曾以贩马为业,这是和蒙古人打交道,并且要经常出塞的营生。胆气,能力,情商,缺一不可。不仅要到北地贩马,还要和官府打交道,其骑射俱佳,擅长在马上驰射,并且能用强弓劲箭,是安塞男儿中的佼佼者……这样的人,虽然困顿于草野山泽,一旦有机会就会化蛟而起。其不仅有勇力,也有胆魄,更有人脉。
要知道贩马者都是成群结队,经常与各种豪杰好汉合作,长久下来,建立的交谊可托付生死。一旦高迎祥起兵而反,必定会在短时间内聚集大量擅长骑射的勇士,又因为靠近边塞,不仅有百姓加入其中,更会有不得志的边军入其营伍,短时间内,就会形成相当的战斗力。
事实也正是如此,高迎祥造反之后很快形成较高的战斗力,其部下以豪杰志士和边军为主,号为老营兵,裹挟大量的农民入其中,部队很快形成战斗力,攻陕北诸城,流窜至山西,攻克大量州县,后来明廷调集边军主力,高迎祥部在当时野战尚不是明军对手,但老营兵始终完好,因为战则以农军迎前,战局有力则老营骑兵出动,扩大战果,不利则老营兵走,只要老营兵在,则其实他的实力不失,转战之时就又能啸聚出几万人来。
以辽西铁骑为主的曹文诏就是高部为主,各家义军出主力围住,数千辽西兵被农民军围杀,也是充份说明了农民军的老营兵的战斗力……原本就是宣大榆林各镇的边军出身,战斗力不强才怪了。
只是这一类老营兵的人数较少,比如李自成接高迎祥位置之后,被明军屡次击败,最惨一次数万大军落入洪承畴和孙传庭的包围之中,潼关一战,大军损失干净,明廷以为李自成会一蹶不振,从此不可复起。
岂不知李自成逃走的一两千人皆是老营兵,其实也就是他数万大军的基础,在潜藏大别山脉,在革左五营的接济下,李自成元气未伤,后来抓住明军布防的空档,跃马河南,当时的河南灾情比当初的陕西还重,数月间就又重新啸聚五十万人,一年之后就到了百万之众。而这百万人只有几千人堪称精锐,后来打下洛阳,获得大量财富,军力上了一个档次,然而其后三次围攻开封不能克,说明这几十万人的战斗力委实堪忧。在与罗汝才合作之后,加上不停练兵,才有了在第四次围开封击败李启睿傅宗龙和左良玉的实力,此战过后,明军十几万主力被正面击败,农民军才一跃而起,收容败兵,充实军伍,李自成自此才有了真正安身立命,并且窥视天下的本钱。
其后又与孙传庭再战,正面击败,李部百万之众,始有真正的成建制的精兵。
不过入北京太过仓促急切,京师只有六万左右的精锐,还有一部份被刘芳亮带在河南,一部份被白旺带在襄阳一带。
若三部集中在京师,二十万能战之兵,就算不能正面对抗十余万人举族而出的满清八旗,也不会弄到节节败退,始终没有还手之力。
后人见李自成败于一片石,然后仓惶退出北京,一路惨败,几无立足之地,都以为是将骄兵堕之故,其实李部入京不足一个月,能堕落成什么样?主要原因就是农民军根底太薄,精兵太少,地盘不足,没有充足的兵源补充,地方政治不行,没有充裕的财力补充,所以一战之后,精兵尽失,再想振作就相当困难。后来潼关一战,精兵数量不足,连续败逃士气跌落谷底,因此还是守不住,再一路败退到襄阳。
其实若李自成不死九宫山,凭他的坚韧事情仍有可为之处,后来大西军在张献忠死后,由于孙可旺的政治能力高超,李定国的带兵能力强悍,大西军反而成为抗清的主力,屡次在正面战场击败清军。
若李自成不死,大顺军余部未必会被分裂和解散,其部几十万人渐渐恢复实力,清军想轻松南下也是相当不易之事。
所以时也命也,纵横一生多次被重兵包围的枭雄都平安无事,最终却在九宫山死在一群佃农手里,谁能想到,谁又敢想?
第一千六百二十一章 英雄()
赵立德一路奔波,所得甚多,待他过河至榆林时,这一次却没有绕城而走,而是直入榆林。
他有一个最隐秘的任务,也是张瀚亲自交代下来,军情司的上下人等只有赵立德与杨秋之情。
此次任务,最要紧的不是见王二等人,而是进入榆林,观察一个叫李鸿基的小小驿卒。
这个任务相当的蹊跷和独特,赵立德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他知道张瀚行事从来都甚有章法,绝不会为行无益之举,既然令其入城观察,那么老实照办就是。
“那人就是李鸿基。”一个军情员指着一个长大汉子,小声向赵立德介绍。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穿蓝色长袍,戴范阳笠的驿夫身材长大,气质过人,很容易就被认了出来。
赵立德皱眉仔细观察,眼前此人行路时昂然有力,顾目四盼,既不轻浮也不死板,眼神灵活而充满坚毅之色……
赵立德微微点头,身高体壮只是一个汉子立身的根基,比如武艺,确实能叫人高看一眼,行事也会充满胆气,但如果光凭武艺立世,那么只是一勇之夫,十夫长的材料而已,不值得自己绕道走这么一圈。
而眼神灵活又不乏沉毅,则说明这个人聪明之余又很有毅力,遇事有主张……
这样就是千夫长的材料了,但以张瀚的地位来说,一个千夫长的材料似乎也不至于加以特别的关注。
而李鸿基一路行来,到处都有向他问好的人,百姓为多,但边军将士也是不少。很多人态度相当亲热,面露笑容,而李鸿基也是向众人不停的叉手问好,他腰板挺直,行礼端庄恭谨,而又有相当的自持,每个被他还礼的人李鸿基都能叫出名字,被李鸿基叫到名字的人无不兴高采烈,感觉无比欢欣……
“这个驿卒,了不起啊。”
尽管只是几处细微的细节,但赵立德是何等人?他的眼睛可谓真的是火眼金睛,身为军情司的一方大佬,每天接触的都非良善之辈,而察查奸细,捉拿女真细作,几乎一眼看过去,赵立德就能知道对面人的身份,包括行止,眼神,行事举措的微小细节。甚至寥寥几句话之后,就能判断出对方的人生经历,有的放矢,无有不中。
赵立德在十三山栽培出来的细作,最出色的就是曹振彦,还有几个情报小组也深藏在建虏之内,算是其最大的隐患。
就以老奴被刺之事来说,如果不是曹振彦的出力,恐怕陈獾和李方等人想找到老奴宿处,在最短时间内短兵相接,并且以火炮击伤老奴,致其重伤,最终不治而死的这一份大功劳,也是不可得了。
“大人真是神人……”赵立德观察半响,可以确定李鸿基非常人,这样的人如锋利的锥子,不管藏的多深,始终都能破袋而出。
也确实是如此,李鸿基,也就是李自成,原本就是李家寨的一个寻常百姓之子,长大成人后,身高体壮,擅骑擅射,武力过人。又以能言善道,察颜观色且擅与人交往,轻松谋得了驿卒一职,就在榆林到甘肃一带奔走送信。
驿卒一职,可不是容易得来的。
在陕北一带,因百姓普遍穷困,种地很难温饱,能吃公家饭的都不是寻常人。不管是衙役还是驿卒都有皇粮可吃,百姓哪能相比?
实在困苦的只能去逃荒,比逃荒稍好一些的就是去从军。
从军虽不会被饿死,但想得温饱也难,而自身都不得饱食,更不要说养活家人,实在也是无奈之举,也就是比当乞丐流民要强一些。
当驿卒,用后世的话就是吃公家饭,虽然驿卒收入也并不高,却也不是平常人能当的。因为官府配有马匹,驿站也有额外的收入,从李鸿基的穿着打扮和神态来看,最少也是可得温饱。
其以贫家子弟当了驿卒,见多识广,对各地的风土人情和道路驻军都相当的熟悉,而能言善道,善与人交结,几年驿卒当下来,几乎到处都有熟人,人人都高看这李家的黄来儿一眼,从这一点来说,却是普通驿卒不能相比的。
榆林城中气氛相对舒缓的多,现在北边无强敌,和记也没有陈兵于榆林之北。大同宣府两镇要防北方的和记强兵,还要练兵备战,随时要对新平堡动手,所以两地的气氛相对紧张。
而榆林这里,只有文官层面巡行了各种防线,修补了一些军台墩堡,就算是完成了初步的防御巩固的任务。
朝廷心里也是明白,榆林这里风沙大,地方贫困,百姓困苦,朝廷也一向对榆林甘肃陕西各镇都没有拨付足够用的钱粮,榆林镇下,有一些营伍已经两年多没有发过折色,本色支出也只是勉强使军士不饿死而已……这就是标准的皇帝不差饿兵,不到逼急了,榆林这边是不会大有动作的。
若想榆林和甘肃两镇也充实防御,整军备战,朝廷的岁入最少还得加三百万两,这数字如何能满足?
所以朝议之中,颇有再加辽饷的说法,当然不必叫辽饷,可名为练饷,因为九边残破,要铸炮,修边墙防御,练兵备战,没有大量的钱粮根本无从措手。
赵立德初看之下,已经对榆林的情形相对了然,果然朝廷其实是有弃守的打算。
一旦兵戈大起,蓟、辽、宣、大、陕西、山西,这些军镇和城池可以慢慢固守,而甘肃,榆林,这些地方看来是仓促之间很难守住。
但只要守的住宣府,大同,朝廷可以徐图恢复,不必着急。
对和记之战,朝廷也并非没有高人,缓急难胜,可以用拖字决……和记不似女真人那样有自己的地盘和传承,其部下皆是大明人,其利润多来自大明境内。一旦交战,则断绝贸易往来,断和记商贸,则和记断了收入,其财力也一样无以养兵……女真人是以战养战,以屠杀掠夺激励八旗士卒,而和记与女真不同,对后勤军需和财力的需求犹在大明之上……这一点大明君臣还是看的出来,并且有所主张。
赵立德踌躇片刻,问左右道:“可有关系能当面见这李鸿基?”
“有。”一个军情员答道:“我们与城中一个姓吴的把总相熟,李鸿基与吴把总相交莫逆,吴把总经常劝他从军,李鸿基不愿意,这事一直没成事,两边只当是说笑话。”
“从军?”赵立德笑道:“人家当驿卒虽然也辛苦,报酬却比当兵好的多了,这吴把总也是能说笑话。”
“不然。”军情员道:“吴把总的意思是他自己的那队人和李鸿基相熟,也服他。吴把总老了,打算辞官,把他那队人交给李鸿基来带,直接推举李鸿基当把总。”
“这事能成么?”
“能成,上头有两个千总和一个姓王的守备都熟知李鸿基为人,知道他得军心,能力也够,要是他愿意,直接就能干榆林镇的把总。”
“原来如此。”赵立德摇头一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这种推举的把总不过兵部,其实是军镇的私自任命,所以也算不得什么正经武官。
“这人了得。”赵立德进一步了解之后也是击节赞叹,说道:“见过王二,王嘉胤等人,不过了了。这姓李的,是豪杰,潜龙。无怪大人叫我们关注他,原因在此。不过,只是如此,似乎还是不太值得……”
赵立德身侧的军情员阴沉沉的道:“如果大人有担心,不如……”
“不可。”赵立德摆手道:“这是大人叫关注的人,并不是叫杀了他。我看大人知道其非善辈,杀了是省事。但如果将来能用他,这人又有大用,所以要叫我们看着他,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我们能控制的事情……这才是大人的真实用意吧。”
如果张瀚在此,一定会在赵立德肩膀上重重一拍……这厮真是七窍玲珑心,怎么就把自己的心思猜的如此准确?
确实,李自成是一个相当强悍的人,张瀚认为,明末群雄图像中,如果推举全面的能力第一,甚至还包括运气的话,皇太极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