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糊涂了。”徐光启原本对眼前这迟钝的学生有些失望,这时就更加的不满了,当下板着脸道:“老夫写荒卷为什么?十八卷的荒卷为的就是叫百姓在荒年不至于饿死,最少能寻摸着能吃的东西,不要被饿死或是毒死。地方官能想着替百姓备荒,在老夫看来已经算是好官了。你回头把他们任职的所在写过来,老夫叫人把荒卷分别抄一套送过去。”
“是,学生一时思虑不周。”孙元化在恩师面前还是相当恭谨的,那恶劣的臭脾气和技术人员的死硬性格在老师面前并没有显露分毫,他抱拳道:“老师请放心,学生一点把这事给办妥。”
“甚好。”徐光启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欣慰和疲惫夹杂的神色。
荒卷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东西,里头记录了四百多种可以在荒年吃的各种野生的食物,还有一些应急又不至于致命的办法。
生活在几百年后物质极为丰富时代的人们是难以想象的,在明末这个时候,人们有时候连浆糊都可以刮下来煮了吃掉,在后世很多常见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是很难得到的,特别是高热量的可以维持生命的食物极为难得。
平时食盐和油脂摄入是严重不足,以杂粮果腹的人们一旦面临饥荒,很快就会瘦成一个骷髅模样的生物,在这个时代,一个成年男子一天最少需要吃三斤以上的主食才能维持体能,并且用摄入不足的热量来维持劳作,赚取养活家人的收入。一旦遇到荒年,很多普通的家庭毫无储备,很多人一旦开始挨饿就会迅速干瘪下去,在短时间内就会死于营养不良。
事实上就算是进入二十世纪乃至二十一世纪,饥荒仍然是困扰人类的一大难题,在富裕地方的人们可以随意浪费食物,但在穷困地方的人们则死于饥饿,这是一种残酷的笑话,叫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就如眼下这样,江南地方最普通的人也能获得相当多的肉食和鱼类来获取蛋白质,粮食也以吃精粮为主,但在西北地方,人们能用糜子或高粱来果腹已经不错了,很多地方是更粗劣的杂粮,在后世连喂猪都不用的东西在这个时代就是人们的主食。
而一场天灾就可能叫人们连杂粮都吃不上,徐光启是一个有见识的人,他的荒卷就是为了尽可能的帮助这些随时可能陷入灭顶之灾的北方贫民。
但和他的农书一样,虽然名声很大,愿意在这种事上下功夫的人还是极少,如果有少数人对此感兴趣,徐光启只会感觉欣慰,并且愿意尽力帮助对方。
当然,徐光启也完全明白,他的帮助等于杯水车薪,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明北方的居民往着无底的深渊狂奔,而驾驶大明这辆马车的驭车们还在感觉良好,丝毫不曾感觉到真正的危机已经降临。
徐光启终于忍不住道:“吾恐季氏之忧,在萧墙之内。”
“老师何意?”孙元化沉吟着道:“老师的意思是说,今日的忧患不在东虏,也不是和记,而是大明自身?”
“是的。”徐光启这一次对弟子的表现相当满意,他点头道:“这几个月,你的师兄弟和南堂的传教士们一起在西北地方调查,还有河南地方。近十年来,最少有过百个州县受灾,各地的情况都相当的恶劣。南堂的传教士们认为,大规模的流民暴乱或是造反都是迫在眉睫了!”
“不会这么糟糕吧?”孙元化面色有些苍白的道:“朝廷不是对灾区有免赋和赈济吗?”
“杯水车薪,勉强使地方官府和士绅跟着朝廷的脚步走做些表面功夫,安抚人心耳。”徐光启道:“但你要想想,朝廷用度繁多,现在勉强够敷衍而已,一旦再出什么大事,必定会捉襟见肘,到时候辽饷之外,再开征新的赋税,民间如何能够承担?现在已经是堆起柴山,就等着有人点火了。一旦火起,则势必燎原,无人可以再将这大火扑灭。王朝倾覆,无非就是官、逼、民、反这四个字,大明的财赋不足,度支失衡,弊病深入肌里,无药可医。就算想治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更何况根本无人想出手医治呢。”
辽饷是神宗年间开征,除贵州等少数地方之外,全国所有的田亩加征银子九厘,合计多收五百二十万零六十二两,这是辽事一起之后,举朝之内包括神宗皇帝自己发觉无钱可用,辽镇已经衰朽不堪,不管是铠甲兵仗还是兵员战马都是奇缺的情形之下,不得不头痛医头的救急之举。
按理来说是在四十八年停征,但在天启年间辽饷不仅没有停征反而东林和阉党都又加征了关税和行盐等杂项商税银,天启年间的商税也大幅度增加,民间的压力相当沉重。在崇祯早年停征过一些杂项银,但很快又重新征收,不仅如此,崇祯年间还加征了剿饷和练饷,不加征则无银可用,加征则又把大量的小地主和自耕农阶层推到了造反农民的一边,使北方更加空心化,南方也滋生了大量的不满。
当王朝覆灭时,除了少数的勋贵和太监之外,所有阶层都站在曾经拥护的王朝的对立面,这才是不管大顺的进军或是满清的南下都相当顺利的最主要的原因。
要知道清军并不强大,西征的阿济格所部三万人,多铎部才两万人。
“况且……”徐光启压低声音道:“近年来也是由于和记在山西等地收罗了大量的流民,不少流民都被他们招到草原上种地或是当兵去了。据南堂的人说,最少有十几二十万人之多。”
孙元化瞠目道:“怪不得皇上要把地方督抚和兵备道都换掉,还要加派巡按御史,这成何体统,地方上居然不上报。”
第一千五百一十九章 细雨()
“这消息算是大家都在装糊涂。”徐光启开导这个弟子道:“其实就算皇上也未必全不知情。可是你想,那么多流民,朝廷根本无力安置,也不能怪他们出来逃荒,没有粮食吃再不准逃荒,那是要激起民变,会起大乱子的。和记把人招募走,地方上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认真阻止?就算换了督抚,碰上几十万流民,地方府库空空如也,怎么办?”
孙元化一脸沉痛的道:“怕还是要叫和记给招走?”
“对喽。”徐光启道:“这样说来,和记还算是帮了大忙,这也是皇上用软办法而不愿与和记决裂的原因所在。和记现在拿下这么大地盘,用人的地方极多。一时半会的,怕也会把精力用在内政之上,对大明就算有觊觎之心也不会是一两年内的事情。大明只有徐徐巩固九边的边防,用大义名份拿捏张瀚,现在的这样的办法还是走对了路子。我就怕皇上的心思会变,一旦出现什么反复,可能会万劫不复。初阳,你是兵学出名的人,将来可能会大有用武之地。老夫在这里要提醒你一句,不管是铸炮还是别的事,只管做你的份内事,不要多言多说,也不要到地方上任职,临行一语,切记切记。”
孙元化有些不以为然,他当官的心也是很热切的,不提孔敏行的成就对他的心理上的压迫和影响,就以他自己来说,从少小读书到长大为官,族人和家人的期盼也肯定不愿他止步在兵部的这个中层的职位上,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往上走,陶渊明那样志向远大品性高洁的人物能出名,还是说明真正的隐士太少。大家都有功利心,这也不能说是错误。
如果有机会的话,孙元化感觉自己还是应该抓住。
他向徐光启拜道:“老师容禀,如果真的有机会,学生还是想多做一些实事。同样是老师的学生,弟子不愿被孔至之拉下去太远。”
徐光启动容道:“我倒是把这一层给忘了。唉,初阳,你愿怎样就怎样吧,为师会尽量帮你一把的。”
孙元化闻言大喜,徐光启已经是很有实力的朝臣,距离内阁也就只差一步而已。此前自己有孙承宗的鼎力相助,所以在兵部以举人的身份上升的很快,现在孙承宗告老还乡,虽然还有强大的潜势力,但孙承宗已经不愿干涉朝中政事,以免落人口实。
重要的就是要避嫌,万一叫魏忠贤感觉到了威胁,恐怕孙承宗在高阳也未必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徐光启道:“你也莫要高兴太早,为师已经上疏告病,即日就要还乡。虽然还会尽力助你,但效果如何,这就难说的很了。”
孙元化也不意外,今晚的话说到现在,徐光启辞官之意是相当的明显了,要是到现在还没有看出来,他就不是技术型的呆书生,而是彻底的傻子了。
孙元化相当冷静的道:“老师的意思学生也明白了,但还是有些不懂,为什么在这种要入阁的关键时候还乡?”
徐光启哑然失笑,摇头道:“按理来说我在几年前就该走的,但因为种种原因留了下来。但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人家就要说我真的是阉党了。如果再入阁,就算是会推,就算是资历摆在这里,阉党的帽子也是戴定了。所以不能再拖,现在内阁还不缺人,若是内阁要会推补阁臣时,为师离开就太明显了。”
“学生懂了。”孙元化悚然道:“魏忠贤对老师还算尊敬,阉党也曾经招一些老臣回朝,算是给朝廷一点装饰。老师在士林中的名声甚好,虽然出身南直隶但也不算正经的东林党人,所以阉党留老师也是装点门面。但老师不愿与阉党合流,要保全名节,所以辞官是最好的办法了。”
“是的,你能明白,为师还是很高兴的。”徐光启赞了一句,接着又叹息道:“现在天子对和记忌惮甚深,察哈尔部被灭之后,朝廷一定要想着有一番振作。魏忠贤等人既然被任用很久,朝中诸事熟谙,天子用的也顺手,那就不会在短期内换人了。既然这样,为师就不能继续留下来了,将来总会有反复,权阉用事,未听闻不身败名裂的。风光一时,怎抵得以后几十年沉沦,又怎抵得将来身后的名声要紧?初阳既然明白,将来也就知道如何取舍了。”
“是,弟子明白。”孙元化正色道:“弟子是做的事人,绝不会陷在党争里头。”
“唉,我大明病之甚深矣。”徐光启摇头叹息道:“这种时候,魏忠贤称九千岁,各处都替他修筑生祠,将来还必定会有反复。不管是朝廷开销还是民间用度,均有不足,修一生祠则耗费最少数万数十万,其人虽然对天子忠枕,也能做事,但毕竟不能和有操守的士大夫相比。势败身殒,只是等时间罢了。”
“总会有转机。”孙元化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对老师的判断也不是那么完全相信了。上一次徐光启在府邸中囤积了大量的粮食,结果女真人未能破关而入,京师并未被围困。这事在士林中被当成笑话来讲,人们当然觉得谨慎小心并不坏,但徐老先生也未免太过于小心谨慎了一些。
有此事在前,尽管徐光启的话有南堂教士和别的门人弟子一起佐证,可是孙元化还是觉得局势并没有这么恶劣。
和记是很强,但在大明内部就是一个大商家的格局,在真正的士绅阶层和将门阶层的盟友很浅,在民间的经营也谈不上能影响到大局,一旦事有反复,和记未必能凭着十万精兵横扫九边,这种事很多,最有名的就是安史之乱,以安禄山率的河北四节度的劲兵精锐,初起时横扫河北,直破潼关,占领长安,可战事打到最后还是大唐王朝获得了胜利。如果是玄宗初逃时,人人可能都觉得大唐完蛋了,可是事实来说,大唐在其后还有百年国运,虽然国势江河日下,但毕竟命脉不绝。
以大明现在的情形来看,比唐玄宗时肯定要强的多,比两宋的情形感觉也强,各镇无跋扈之帅,文臣领兵的格局不变,对各处地方的控制肯定比唐时要强的多,孙元化也不是不看史书的人,甚至可以说他的学识也相当渊博,从种种迹象来看,大明想再度中兴很难了,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明再拖几十年也是相当正常的事情,现在没有必要就下注,甚至应该说还是大明这边的机会更大一些。
能成为名臣,甚至救时的名臣,岂不比在草原上当一个草头王的部下要强?
不管孔敏行怎么成功,孙元化心中自有一团熊熊烈火,他感觉自己能够成功,也必定会成功。
“下雨了。”
皇太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轻声嘀咕了一句。
在他身边的莽古尔泰有点病恹恹的样子,连续几天的暴雨,人和马在泥水里折腾,早晚的温差很大,这个三贝勒受了风寒,这几天都在发烧,在马上还在打摆子。
没有人敢说停步,老汗的脾气越来越大,敢质疑老汗的人得有天大的胆子,莽古尔泰和皇太极都不敢劝。
况且劝了也没有用,老汗的脾气固执非常,从三月到八月,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四处奔波,只有极少的时间在沈阳休整战马和将士,接见蒙古台吉,在五月时,科尔沁的鄂巴洪台吉跑到沈阳来,当时道路还没有彻底断绝,老汗亲自出沈阳十里迎接这个科尔沁的台吉。当时十三山已经破围,根据前线将士和总兵官穆哈连还有皇太极的回报,努儿哈赤只能按下了兴兵讨伐的念头。
大军刚从辽西返回,士马疲惫,势必无法进行一场决定后金国运的大战。而不点起全部主力,对十三山和科尔沁一带出现的和记兵马,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在雨幕中很多人加穿着油衣,战马四蹄甩上来的泥渍甩满了所有人的衣袍,在哗哗的雨声中没有人愿意交谈,只有马蹄踏地时的沉闷声响。
由于感觉精力有所恢复,也可能是为了逞强,努儿哈赤在雨中也和众人一样骑马而行。老头子当然也披了油衣,同时还有一个强壮的葛布什贤替老汗打着浅黄色的大伞,不过这种伞多半是仪仗所用,挡雨的功用有限,在皇太极和莽古尔泰的眼前,佝偻着身体的老汗衣袍也半湿了,和他们所有的人一样。
这支千余人的队伍和此前一样,都是往清河汤泉去,这是女真贵族惯常的活动,每年冬天努儿哈赤都会去泡温泉,他会带上自己喜欢的近臣和子侄,在汤泉一带盖了不少屋子,直接把湿泉盖在房间里头,这是一种无上的享受,特别是对女真人这种久在苦寒之地生活的人来说,能在温暖的房间里泡着温泉,对身体有相当的好处。
这一次则是非常规的行动,入夏之后,努儿哈赤的身体出现了大问题,最为困扰他的还是背部生疮的麻烦,疼痛,睡卧难安,进食都很困难,年轻的壮年人都会形消骨立,更何况这是一个戎马一生,身上有相当多暗伤,筋力衰朽的年近古稀的老人。
更何况努儿哈赤前几个月还都是在各个战场上奔波,更是严重的消耗了他的体能。
从医学上来说,努儿哈赤是透支了自己的身体机能之后产生的机能失衡,生疮只是这种机能失衡的外在表现,就象有人离家千里就会嘴角生疮一样,这是透支体力和水土不服的外在表现而已。
第一千五百二十章 妥协()
对一个老头来说,转战几千里几个月时间的辛苦足以摧毁他的健康,何况努儿哈赤早就疾病缠身,恶疮在背很多人感觉是对其屠夫一生的报应,但从实际来说,既不可能是宁远城下负的伤,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以努儿哈赤在其后半年跑了几千里地的记录来说,受伤的古稀老人还这么奔波,早就死的不能再死。
当然也不可能是所谓的气死的,一个人的气能持续半年多时间,然后把自己气死,这不是一个政治家和军事家,这是村妇。
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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