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澜你想的真是深远。”孙敬亭起身拜道:“我现在知道我们有多大的不同了,我最多想到三年之后,你想的都是三十年五十年后的事情和布局。”
“我也是基于三五年后的情况做的设计啊。”张瀚哈哈一笑,说道:“孝征兄太过奖了,其实如果没有现实的基础,比如三年前我和你说这些,你肯定拂袖而去了。”
“这倒也是。”
孙敬亭洒然一笑,说道:“那么与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分郡之事,和文澜说的大政府,相权和君权之事有什么具体的联系吗?”
“当然有了。”张瀚精神一振,笑道:“关系大了去了。”
张瀚道:“中枢是大政府,因为每个部门都需要相当的专业和精细化的管理,就象是大商行里的情形一样,年底算帐时几十个账房先生打算盘结算,一文钱都得算清楚。大明的朝廷就做不到这样,因为朝廷的治政是大而化之。中枢因循苟且,地方但愿无事。如果说是先秦部落时,这样其实也挺好,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大明的人丁少说过亿了,十几个行省情形各有不同,江南富裕,西北穷困,但地赋田税标准居然是一样的。为什么呢?因为大明的户部既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更没有权力来变更各地的田赋标准。标准是太祖年间定下来的,现在已经过去二百多年,居然一成不变,这为什么?官僚体系的惰性加上能力不足,就算是当年张江陵的改革,无非就是敲敲打打,修补一下漏洞,叫他推翻祖宗成例来做整体的改革,也是力不从心。中央是这样,地方有没有权力?当然没有,税赋全部是中央收去了,地方只有少量的牙行税和摊派杂捐来维持,洪武年间战乱刚停,人口只数千万,地方残破,百业凋零,所以凡事镇之以静,又考虑地方官会鱼肉乡里,所以不给他们太多的权力。地方的权力从秦汉之后到唐是一个变化,唐之后又是一个变化。以前,中枢为官和地方为官各有好处,汉的丞相是万石,中枢的九卿则是两千石,地方的太守也是两千石,太守可以直接被任命为九卿,九卿出任也只是太守。太守可以征辟属官,任免僚属和管理属县,乃至军队与征税,汉之太守,权力之大不是现在大明的知府能比的。正因为地方豪强权力太大,汉末各地太守以至能自立,到魏晋时,地方豪强士族等若诸侯,那时中国算是又有回到封建制的样子了。”
孙敬亭听张瀚说过集权与封建之分,对封建,士大夫们都明白,大明开国之初太祖高皇帝也曾经想封建,沿九边封了一路的塞王,亲王礼绝百僚,尊贵无比,而且能掌握地方的兵权,负责边境的防御,可惜这种权力太大,哪怕兵权也不完整,而且不掌握政权和财权,仍然足以叫后来的帝王感觉到莫大的威胁。建文削藩是失败了,但往下去的大明皇帝无一不在削减地方诸王的权力,一直到把亲王囚禁起来,无事不得出王府,出城扫墓一年也只有一次,形同囚徒的地步,这才感觉到稍稍放心。
这种完全的集权,最少张瀚认为的完全的集权发生在明清之际并非没有理由。
“真是一篇大文章。”孙敬亭相当震惊的对张瀚道:“你是怎么想到的呢?”
“我只是擅长从事物的表面之下来寻找真相。”
张瀚这一次并没有说是直觉或是被托梦,毫无谦虚之意的笑了起来。
事实上他理应骄傲,尽管在中央集权和分权的理论上张瀚是受到孟森的启发,但是身处大明,对大明的弊病才看的更清楚。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政体失衡,中枢和地方的体系设计的都有严重的缺陷。
整个王朝在中期就运转不灵,只是靠老天给的强人来力挽狂澜续命,到了万历之后就是积重难返,现在就是把张居正复活也解决不了大的问题。
还好整个东亚在此时都在烂下去,如果不是大明内忧外患实在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其实蒙古人已经没有进取心,女真人才三万战兵,不是大明烂到骨子里,运气又太糟糕的话,可能挺过小冰期,然后用开放进取的态度等着和西方殖民者打交道,进入火器时代,可能会成为东方的更大号的土耳其,也可能是东方版的俄罗斯,总之会是一个较强的帝国,列强会承认中国的强国地位,日本不可能有什么机会,华夏在进入现代化之前不会有那么多惨痛的教训和经历。
张瀚感觉自己的出现是一个契机,他可以做的更好,也必须把这事做好。
“我现在隐约追上了你的思路。”孙敬亭神采奕奕的道:“中枢要管理的专业,如宋时的三司使可以把财政管好,枢密院可以管好军队,丞相总负其责,比起大明的内阁有实而无名要好的多。”
“大明的内阁也未必有实。”张瀚尖刻的道:“能干的阁老被人诟病为揽权,还不能辩解,因为要做事就得揽权。而不揽权的阁老屁用不顶,一切指望君上,君上算个屁?万历十五年时就看出来了吧,神宗狗屁不是,他长在深宫,看几本书就能比张江陵厉害?我的先祖凤磐公还有申时行他们不知道?他们当然知道,可是内阁的体制不顺,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安全,他们宁愿少做点,当担点责任。所以我的先祖是政客,很高明,也不过如此。而张江陵是政治家,如果要找个人敬佩的话,我可不会选凤磐公。”
孙敬亭哑然失笑,摇头道:“文澜你这算执念了,怎么提起先祖就这般模样。”
“可能因为我被迫要退隐吧。”张瀚想了一下,果然是和这事有关。天启皇帝把张四维推到了很高的高度,张瀚被迫得以退为进,最少在天启在位的这一段时间,和记会销声匿迹一番。
倒不是张瀚畏惧什么,只是和记的发展已经象是一个推的很高的浪头,也确实是到了休养生息,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来打磨内功的时候了。
情势和时机都挺好,但张瀚心里还不是很舒服,不管怎样,被人逼迫总不会是叫人感觉很好的事情,哪怕是用自己的先祖。
“得了,不提这事。”孙敬亭两眼发亮,接着道:“专业化的中枢,大政府,对应的当然是更灵活和更有自主性的地方。如果中枢无力,地方有权和自治了就会产生离心力,对应不当会如汉末那样分裂。但如果管理得当,中枢有力和专业,地方的适当分权只会是两者相促相成,对中枢和地方都有利的事情。所以分郡之后,你是想叫各郡都有相当的自主权?”
“是的,我是这样的打算。”张瀚道:“分郡方案是将我们现有的地盘分成四十二郡,以前的那些大汗和济农台吉们分别为郡公和郡侯,郡伯,公侯伯是大明爵位划分之法,相当尊贵,蒙古人应该也能理解。他们只是虚职,时间久了原本的牧民丁口会被我们直接掌控,这是大势,他们也能明白,所以才想闹腾,可是什么是大势,大势就是你只能接受碾压,在大势之下,个人的努力显得苍白而可笑,英雄都会受制于时势,何况是他们这样一群人呢?”
张瀚的话相当冷峻,事实上在此前接见蒙古人时他还有些心存犹豫,并不是要杀人,而是可以把事情办的更难看一些,不过后来还是放弃了。
一时的痛快可能会有更深切的隐忧,没有必要那么做。
“顺义王可为郡王,三汗也为郡公,炒花和白洪大台吉为郡侯,科尔沁的奥巴和明安台吉为郡侯,却图汗为郡侯。”张瀚思忖片刻,吩咐道:“额麟臣和火落赤也为郡侯。银锭,白音,为郡侯。”
“其余台吉均为郡伯?”
“对。”
“这样吧。”张瀚道:“我知道硕垒这一次一直试着把众人的心气平息下去,前后做了不少事。你们过一阵找个借口,单独赏赐他一些物品,宣布单独加授他为郡王。要叫人们知道,替和记效力,替我效力,一定会有丰厚的回报。”
第一千四百九十六章 大拜()
“知道了。”孙敬亭笑道:“你有天可汗名义之后,做这些事顺手多了。不然封王封公的,我们哪有名义哟。”
“名。”张瀚也笑道:“华夏最重这个,有名有实相当要紧。我如果不是天可汗,只能维持旧称,不好改制。现在好了,我可以分郡,赐爵,朝廷都不好说什么。我是用蒙古人共主汗的名义来做这事,所谓的王公侯伯也只是蒙古人改了台吉的名号而已。朝廷肯定会有所警惕,不过当我宣布退隐的消息传扬开,人们会同情我被迫退隐,叫文宣司做一些工作,把这事宣传的广一些,在北方的士大夫和百姓眼里,我就会从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变成一个受了委屈的功臣,要叫他们多宣扬一些我心情淡泊自甘退隐,编一些小故事,从我小时候就开始。你回青城之后,亲自部署吧,和张永安,吴伯与他们开会研究。”
“文澜你现在真的是个政客了。”
“这话可不是夸奖。”
“提到有名有实。”孙敬亭道:“地方和中枢你都有打算了吧?”
“当然,当然。”张瀚道:“分郡就是一次试验。郡太守总揽一切,名称无所谓,叫知府太守都可以,随大家喜欢。不管叫知府还是太守,这一次名实相符,任职某郡的就是**一方,当然主要是民政这一块,军务上是郡都尉,还有郡财务官,郡税务官,郡治安官。我们就不要尽复古称了,有些名字看起来一目了然,能叫百姓明白的官府才是好的官府。”
“你这是把宋人收回来的地方权力,又还给地方了。”孙敬亭有些不安的道:“真的不担心会尾大不掉吗?”
“各司都有上级直抵中枢啊。”张瀚道:“算是双重制,地方财务受郡守的管理,但也要向上层的财务司报告,直抵中枢的财务总司。如果与守则和规矩相悖,地方财务可以提请上层介入,如果是胡搞瞎闹,上层财务或是治安又或是军令司都可以中止地方郡守的做法,然后提前中枢最高的权力的那位裁决。”
“如果郡守贪污枉法,或是庸懦不堪任呢?你担心士绅和宗族干涉地方政务,有一个强力的郡守会解决这个麻烦。但带来的就是地方上政务人员的增多,郡守的权力过大,我还是有所担心。”
“不必太担心。军务上郡都尉只负责地方防御,治安官负责警察,各有上层和法度可依。如果高层的部门和地方郡守出现矛盾,最终就还得最高层来解决这种麻烦。军务上来说,分地方驻守,其实也就是辎兵和战兵两种,战兵不受地方节制,郡守和郡都尉能节制的只是辎兵。我相信随着以后战兵更专业化,并且完全用中央财政供给,将领也不受地方管辖,能掌握战兵的郡守是不可能出现,并且想造反或自立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至于司法上有独立的法官,不仅有郡法官,将来分县还有县法官,大区法官,法官不受郡守节制,司法是完全独立的,只受上层审核,司法部门将来会分为好几个,分为立法,判决,日常治安管理等几个方面,这样地方官员会受到律法的制约,不要小瞧这个,这很重要。”
张瀚的设想是将来有专门的听取民意和权衡考量的立法部门,完全由法学专家任职,不太需要专业官僚。
然后有专门的法官来执行法律,地方日常的治安则受地方官员的管理,但也要依据制定的法律。
从政务角度来说,强势的地方官和充足的部门加上专业的人员,在治理上绝对比现在大明派去一个读了三十年四书五经的新科进士要管用的多。所要考虑的就是地方官会不会尾大不掉,毕竟现在的交通和通行条件达不到二十世纪的水平,而现在的西方也是用郡守制度,事实证明也是被贵族所把持,会带来相当多的**和瓜分利益导致收益不入中枢的问题和麻烦。
而中国太大,张瀚尽可能会考虑到各方面的平衡,真正实施起来肯定会有反复,需要不断的调整和适应实际的情况。
“分郡之后早期还好办。”孙敬亭道:“我担心的是人口多了之后的郡县,如果官吏尽出当地,会不会培养出新的士绅家族出来瓜分利益。”
“舆论的掌控很重要。”张瀚道:“一是法度,二是行政架构,三是教育,四是文宣。”
孙敬亭两眼放光,两手一合,赞道:“真是切中要点。以法度约束诸司,包括郡守。再用层级分明和职权划分清楚的部门架构来确定责任,包括定期的考核就是杜绝地方积弊的好办法。三是加强教育,如果一个县识字的人超过一半,士绅用舆论和生员的形象来把持要挟官府的土壤就不存在了。吏员一定要招考,就象是文澜所说的,各部门用人第一要专精,第二要考核,不仅入门要考,隔一段时间就得复核,并且要考核日常的业绩。要把地方和中央的各司弄的如流水一样,流水不腐嘛。”
孙敬亭又道:“这整个体系弄出来,我有点明白了。文澜你一直说要恢复汉唐相国制度,看来是真的。因为中枢和地方的这些政务大事,最终要汇总到中枢的肯定不少。用大明的内阁制或是我们现在的政务会议制度都不行。内阁制名实不符,阁老没有绝对的法理上的权威,不管是为了有效的管理中枢还是协调和压制地方,中枢的宰相制都不可避免了。就是不太明白,是秦汉的相国制,还是唐宋的中书门下制。我猜想不会恢复元的中书省制度,宰相权力太大,虽然肯定会如大明那样兵权始终要掌握住,但毕竟也是相当大的隐患。”
张瀚先是哈哈一笑,接着就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孙敬亭。
孙敬亭被他看的有些发毛,怒道:“文澜,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奇怪。”张瀚笑道:“孝征兄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未来宰相的唯一人选,居然一点儿避嫌的意思也没有。”
“唯一人选?”孙敬亭震惊道:“和记的人才我记得没有匮乏到如此地步吧。”
“当然只有你。”张瀚有些无奈的道:“李遵路?他在军中的人脉不行。不过这不是关键,宰相管理的军务只涉及到行政角度的管理,问题不大。问题的关键在于现在我们还在创业时期,我需要的是一个任劳任怨,能承受每天最少十小时以上工作时间的宰相。李遵路他怎么会受这种苦,有这时间他早回自己府邸里听曲看戏,要么就喝酒赏美人,他不会干这个苦活。倒是十几二十年后,他也就不到六十,那时候如果他愿意,我会请他出来干一任宰相……顺便说一下,宰相任期只能五年,最多两任,这也要和大明的非翰林不入内阁一样,形成铁一般的规矩。”
孙敬亭道:“这是怕宰相专权太久,时间太长了尾大不掉吧?要是这样,一任五年就差不多了吧。”
“不行。”张瀚摇头道:“一任五年时间太短,如果想要有涮新朝政之事,光布局宣传做前期准备就得一两年,我不希望以后的宰相太急功近利,凡事慢慢来可能会做坏,急着做的事,则多半会坏事。”
“那孔至之怎么样?”
“孔至之会是你之后的人选,不可能在你之前。”张瀚微微一笑,说道:“还有常威,李东学,莫宗通他们,都是二十年后的宰相人选,现在不行。这开创的十年必定十分辛苦,这一两年我会比较少过问具体的事务,我要挑一个能任事,敢任事,又在操守和品格上信的过,能力上也信的过的人选当这个相国,除了孝征兄你之外,你倒是给我挑一个合适的人选出来?”
孙敬亭苦笑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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