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儿与座下诸台吉的表情,也是从冷淡到惊奇,再到陶醉。
“人家都说张东主富可敌国,是汉商里的后起之秀,比那个有名的姓范的商人还要厉害的多,我一直以为人家在吹牛,没想到是真的。”
那木儿须发皆白,但盘腿坐着时仍然腰板挺直,眼神也是锐利之至。
“那木儿台吉过奖了。”张瀚躬身道:“在下的宗旨就是大家一起发财最好,所以也不讲什么财不露白,不露点白,怎么能叫人放心合作呢?”
两人都是用蒙语对答,张瀚答话后,在场的台吉都面露喜色,彼此使着眼色,感觉一片火热。
这个汉人小东主确实爽快,意思也是十分明显,就是要带着各人一起发财。
错过这样的好机会,不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这种良机!
“不知道我们的好处是什么?”
张瀚的意思和诚意都是足了,那木儿也不装傻,直截了当的询问。
“卜石兔大汗得多少,台吉这边就可以得多少。”
“他是大汗,我是台吉,为什么一样?”
“不管是大明还是蒙古,我们都相信实力为尊。”
“好大胆的明国少年……”
“在尊贵的台吉面前,我相信直爽才是真正的诚意。”
两人先是用蒙语,接着那木儿突然用汉话问答,张瀚也就用汉语对答,两人语速均快,声音亦不大,在场的蒙古贵人离的近,张瀚的随员离的远,竟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所有人最后都只看到那木儿仰首大笑,站起来将张瀚抱在怀中。
这就是蒙古人表示同意,并且会信守承诺的象征。
在场的人均是大笑起来。
当晚那木儿召开大会,诸多部落的台吉都赶来赴会,大家与张瀚推杯换盏,蒙古人的马奶、子酒入口绵软,但后劲很足,张瀚酒量虽宏,却是挡不住这么许多人,他的护卫除了轮值的外,也多半被这些蒙古人给放倒了,连有些郁郁不欢的孙敬亭也是一样。
这个时候,各人倒是不分蒙汉,只是不停的敬酒畅饮,用小刀割下水煮的羊肉蘸着野菲花来吃,鲜香和辛辣入口,软而膻味十足的羊肉入口,再配上马奶酒,这种酒宴虽远不及汉地那般精致华美,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
与此同时,银锭匆忙进入金碧辉煌的汗宫,请见大汗。
这座汗宫还是俺答盛时兴建,规模不及王府,形制也与汉人的建筑不同,倒是有与当时在草原上兴旺发达的喇叭教的庙宇很是相似,所不同的就是到处贴金饰银,华美异常。
银锭没有心思欣赏灯火下的金饰在熠熠生辉,相反,他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好不容易卜石兔召见了他,银锭和大汗抱见后便道:“大汗,我听说素囊与布囊见面,他们听说张瀚往那木儿那里去,恐怕在商量什么对付他的阴谋。”
卡石兔怒道:“他们会怎么做?”
“我听说他们不会直接派兵,但会设法派一股马匪去伏击。”
“这样……”卜石兔脸上怒色消减,若是素囊公然袭击他的贵客,对他大汗的权威就是严重的挑衅,如果不是,倒也不必太过愤怒。
“大汗,我们怎么做?”
“如果他们是勾结马匪,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卜石兔坐下,拿起金杯喝酒,一脸平静的道:“就看张瀚他们能不能自己过这一关。”
银锭急道:“大汗,不妥吧,马匪都几十人或百多人一帮,厮杀多年,张瀚一共三十余人,怎么可能拼的过马匪。”
卜石兔道:“银锭你想,他们是要一直到白城,再到科尔沁,过辽河,直到辽东与建州部的天命汗见面,这一路不知道多少马匪,如果随便一股就灭了他们,又谈的上什么建立商道呢?如果长生天真的不叫我们得到稳定的财货,那也是上天的天意啊。”
这话倒也是十分有理,虽然有叛卖盟友和优柔寡断之嫌,但最少从道理上是说的通的,银锭颓然坐下,知道这件事自己再无任何办法可言。
……
“素囊派的是谁去?”
布囊台吉坐在自己的帐里喝茶,大杯子泡的褐色的茶水,用的是茶市里换来的四川过来的茶砖,他不喜欢汉人的绿茶和白茶,虽然看着好看,闻着也香,不少蒙古贵人都爱喝,但布囊只爱喝这种茶砖泡出来的茶,有些茶梗子和碎叶,胜在味道足,可以大口大口的畅饮,不象绿茶那样柔柔嫩嫩的,和汉人一样,得精心伺弄,他耗不起这个时间和精力。
蒙古人每天都是吃的奶酪和牛羊肉,很多人严重缺乏维生素,汉人的蔬菜只在暮春到深秋时节进的来,数量也不够,对很多牧人来说,茶是维生素的唯一来源。
布囊吐出一口碎末,向眼前的布勒台询问着。
布勒台答道:“听素囊台吉的身边人说,请的是韩老六一伙人。”
“啊哈!”布囊的小眼中露出讥嘲的笑意:“汉人马匪去袭杀汉人商队,这个素囊,心思还真是动的快!”
“台吉说的是。”布勒台脸上也露出高兴的神色来。
韩老六一伙马匪就在大青山到马鞍岭西一侧的山林和草原的交界处活动,平时也是以抢掠板升地的汉人和汉商为主,对蒙古部落一般不怎么袭击,与素囊这些台吉平素也有些暗中的交往。
这些马匪多则一二百人,少则数十人,常年的袭杀生涯都锻炼出好身手来,对付普通的蒙古甲骑也不吃力,更别提普通的汉人或是牧民,他们来去如风,草原地广人稀,方圆几万平方公里可能才生活几千牧民,一个台吉麾下可能也就几十个脱产的甲骑,这点兵想搜出躲藏起来的马匪简直是说笑,而就算真的正面遭遇了,马匪也不一定就打不过那些甲骑,一来二去的,台吉们索性就和马匪们讲定规矩,只要不闹的太过份了,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对付一个百来人规模的马匪,可能要几十个台吉动员过万的甲兵来回的折腾,实在是得不偿失。
“韩老六可是个心狠手辣的啊……”布囊脸上居然有点儿悲天悯人的感觉,他继续喝着茶,突然又道:“那就等着给那张瀚收尸吧?是不是,布勒台,我很想看到咱们大汗的脸色是怎么样的呢……”
“哈哈……”
布勒台附合布囊,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友谊()
天黑之后,韩老六带着麾下的九十来个弟兄还在赶路。
马蹄得得,踏破了夜的寂静,好在草深且厚,人马的数量也不多,并没有在空旷的草原上形成太大的响动。
他们接到信之后就从大青山脉里头动身,算算时间,正好够在马鞍岭南边的平地上截击目标……根据素囊台吉的情报,那个张瀚是个来自长城南边的汉商,带着一些保镖护卫,人数一共才三十来人,这不是块难啃的骨头,而是一块鲜嫩可口的肥肉。
韩老六的部下原本有一百一十来人,前一阵打了一个蒙古部落,抢到一些马匹和牛羊,赶到千里之外转卖给另外的部落,换得一些金银和丝绸,所得丰厚,但也折了二十来个弟兄,那些牧人在保护自己的财产时还是敢拼命的,随便一个青壮年的牧人翻身上了马,手持骑弓就能反身而射,又准又快,就算马匪们骑术和射术都很精良,打跑和杀死成群的牧人也会折损自己的人手,这一次素囊叫他们来做这件事,等于是从天而降的一注财货,简直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好事。
多年的马贼生涯也使韩老六表面的粗犷之下有着精细的内心,他没有耽搁时间,一路攒行,夜间还借着月色星光赶路,这附近千里方圆的地形都装在韩老六的心里,不怕天黑走错了道,算算到了地方,韩老六发出唿哨声响,人和马都停了下来,月色之下,韩老六扫视了一下所有的部下,看到他们的马匹身子都很肥壮,肚皮都是浑圆,四腿都很有力,他满意的点点头。韩老六先下马,其余的马贼们纷纷下马,熟悉的做着手头的事,把马照料好了,自己才取出干饼子就着清水吃喝,很少有人说话,整个宿营的地方只有轻微的声响。
积年的马贼,在自我约束上可是不比军队差什么,韩老六从来不觉得自己的部下比大明或蒙古的精锐军队差上什么。
休息一阵之后,韩老六脸上斜长的刀疤牵动了一下,出声令道:“值哨的还是远远散开,小心中伏,派几个老手往前头哨探,看那张瀚一伙人何时过马鞍岭,剩下的赶紧睡觉,恢复体力,明日过了早晨,就等着肥肉往咱们的嘴里钻。”
所有马贼都发出轻微的笑声,脸上显露着毫不掩饰的狰狞与残忍,他们有汉人也有蒙古人,但不论抢掠汉人或是蒙古人时都没有人会手下留情,一旦被他们盯上的部落或是板升地的汉人,或是路过的商队,下场多半就是所有人被杀死,再抢光所有的货物,在他们眼里只有金银才是亲人,如果有需要弃寨子逃走时,就算挥刀砍死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这些马贼也会眼都不眨一下便能挥刀下手,明日的商队肯定很肥,杀光商人们后获得财富,这才是他们最想做也最愿意做的事情。
……
清晨时分,一缕微光照在张瀚的脸上,轻柔的如母亲的手拂过他的脸庞,张瀚醒了过来。
身上和身上都是厚厚的毛皮,有狼皮也有狐狸皮,这些皮子垫在身底或是盖在身上,令他感觉柔软舒服。
夜来风急的时候,张瀚几乎怀疑狂风会把毡包吹翻,但一夜过来,阳光照在脸上时,又似乎昨夜的大风只是他的幻觉。
外头已经传来不小的动静,在那木儿这里呆了两天,和很多记不得名字的台吉推杯换盏,大口的吃着烤羊肉或是手把肉,不停的喝马奶酒,昨晚张瀚表示要回青城之后,很多台吉都是流泪送行,挨个与张瀚拥抱道别,那种热情叫人觉着双方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也令得张瀚感觉十分满意,最少在姿态上,他与和裕升已经得到了右翼相当多的台吉们的认同,有这些家伙背书,商道的建立将会十分顺手,剩下的只是利益分配和日常的交易管理,当然他也毫不怀疑,一旦分配出了问题,这些身上羊骚、味很重的台吉们,会不会转头就捅他一刀。
待张瀚出来后不久,那木儿与诸多台吉前来送行,那木儿等人并不与张瀚同行,他们还需召开会议,然后把张瀚开出的盘口细化,各家把利益分配清楚,然后才能气势汹汹的再到青城与卜石兔站在一起,压制素囊与布囊一伙,这等事不方便当着外人做,少不得一番拍桌打板,甚至拔刀相向,也就不必叫外人看笑话了。
“台吉还需尽早赶赴青城。”张瀚与那木儿握手而别,说道:“已经近深秋,晚来风急,如果有大风雪,我在冬季之前赶到白城或辽东的计划就得搁浅。”
“张东主请放心!”那木儿饱是风霜的脸上满是笑意,他道:“我已经派出急传信使奔赴各地,不论是白洪大台吉还是洪图巴鲁台吉,或是林丹汗或科尔沁的奥巴台吉处都下令跑到,告诉各位台吉张东主和商队是我部落的朋友,只要是我们蒙古人的朋友,不论到何处遇到风霜大雪,都有热烘烘的毡包休息,有奶茶喝,有羊肉吃,不论怎样的大风雪也不必害怕!”
张瀚心中倒也有一点儿感动,虽说这是钱买来的友谊,不过眼前这头发花白的老蒙古人硬是演出了一点铁血男儿带着些柔情的感觉,象卜石兔汗就做不来这样的事,怪不得这个青年大汗的地位越来越不如以前,右翼蒙古也分崩离析,若是卜石兔买定离手之后有那木儿这样的决断和担当,恐怕他也不必多跑这么一趟,把卜石兔的利益分割出一部份给眼前这个蒙古台吉了。
众人拥抱后分别告辞上道,三辆大车从满载变成空车,损失的钱财变成了十足的友谊,每人的心情都很愉快,解决了那木儿这边,右翼蒙古这里三成的实力站在了和裕升一头,加上卜石兔,力量在七成以上,素囊和布囊只能屈从,打开了一个好头之后,往西去就是喀喇沁的白洪大台吉,事前也是有过接触,谈下来毫无问题,这么一部一部的谈过去,半年之内谈妥整个商道还是很有可能的,一旦商道建立,每年就是百万以上的利益,这个前景,哪怕是性格恬淡对钱财不怎么上心的孙敬亭想起来也是觉得一阵阵的心惊!
众人情绪很高,一路南归,那木儿部落送别的人送出三十里后折返,双方在马上挥手致意,眼前天色蔚蓝,几朵白云在轻风吹拂下慢慢的移动着,一个个小山包形成了广泛的丘陵地带,草长的很长,遮蔽了不少视线,身后是绵延不绝达千里之远的大青山山脉,前头隐约是一条黑水泛滥的河流汹涌奔腾而过,出了那木儿台吉的地界后,这种野性十足的景致就多起来,如白云一般的羊群和毡包不见了身影,只有草从中隐隐有黄兔飞掠而过,远处的黄羊群不紧不慢的赶着路,对经过的人群并不怎么在意和防范,也似乎有灰色的狼影在草从中飞跑而过,朵儿等人感觉手痒,不过此时才刚走不久,还不到射猎烤肉的时间,也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肥美的猎物跑开。
不得不说,深秋时节是草原上最好的时候,绿草尚未枯败,猎物和牛羊吃了一春一夏的充足食物而变的肥美无比,天气是秋高气爽,不象盛夏时白天热的人要死,晚上一般的寒气逼人,现在晚上虽更冷了些,白天却是叫人感觉无比的舒适。
张瀚和孙敬亭并肩而骑,两人开始闲谈,随口说些逸闻与国朝故事,孙敬亭是正根的秀才,其实学问考中举人也很有可能,加上多年在东山会的历练,也很关心朝政,所以眼界开阔,特别是性情直爽,说话毫无读书人的酸腐气,指摘起朝政来特别痛快,在旁人听来这孙敬亭说话未免有些太过大胆,很是离经叛道,但此人指摘起万历皇帝和朝臣的痛快劲儿,却是叫张瀚听的痛快无比。
“……说咱们皇上酒色财气,其实后宫之事外臣何以得之,纯是放屁,不过皇上心里头有气还是真的。看邸抄,万历中期到如今,皇上不朝和留中实在太多!这是赌气,赌的什么气,无非是夺嫡易储被群臣抵、制的这口恶气罢了!”
“以私事坏国政,留中太多,以坏地方,实在望之不似人君。”
“收取工商赋税其实是对的,但皇上没有想到,这几百年来,工商虽然不税,但地方盘根错节,商人之利,泰半是各种隐规取了去,获利的还是地方的官员和大士绅,派的太监自京中而出,所带随员均是小人之辈,皇上得一而地方盘剥过百,杀鸡取卵殊不可取!”
“国朝施政粗疏,学唐而不似唐,似宋而非宋,军制原本是内实外虚,土木之后变成外实内虚,太平时节也罢了,或乱世果临,则似朽木所筑楼宇,一推便倒!”
“士大夫耽于酒色玩乐,蝇营狗苟只顾自家,口称大义,实则卑污!”
孙敬亭说的顺口,平时他在灵丘时也经常议论朝政,不过总是被孙安乐喝止,也没有找到与他一起抨击朝政的同道,其实在当时来说,南方士子非议起国政来也不比孙敬亭好什么,只是北方风气闭塞保守一些,不象南方士人那么胆大敢说。
张瀚先是听着,偶尔插话,最终他笑道:“孝征,看你的模样,叫我想起南方的那些士人,比如东林党。”
“东林党?”孙敬亭面露鄙夷之色,说道:“那帮家伙,文澜莫要将我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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