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不假思索的道:“东江兵滋扰越盛,说明毛文龙那边越缺乏物资粮饷,他急需用战功来向大明皇帝证明东江镇所设不虚,这样就罔顾将士危险不计死伤,被强迫经常过河者必定心生不满,以奴才看要以招抚为主,剿灭为辅,并非是大金需要这些逃亡之徒,而是要借他们之口来削弱东江。”
范文程顿了顿,不甘心的抿住嘴唇,不肯继续往下说。
其实更好的办法就是赐给汉人庄子,给他们自由民身份,最不济也是编成和女真蒙古一样的八旗,由他们平时耕作,战时抽丁征战。
平时抚之与旗人蒙古人一样,则汉民便不会大规模的逃亡,东江镇也就不足为患,毕竟东江那边也是朝不保夕,不仅大量的人会死在逃亡途中,到了东江那边还是会大量的冻饿而死。这些事情不需要后金方来造谣,事关生死,知道的汉民不少。
但就算如此,也是有相当多的汉民宁死也要逃往东江,这其中的原因范文程当然清楚,后金这边不给活路,十死无生,哪怕东江那边是九死一生,仍然会有人为了渺茫的生机而拼搏。就算是范文程,在知道大规模的屠杀消息后,面临屠刀之时也忍不住想着要逃亡,这种铁杆汉奸都如此,更遑论那些心中尚有些民族大义的淳朴汉民了。
范文程的建议,只能是用威慑加拉拢,使东江汉民心生疑忌,不治标也不治本,只是无可奈何的办法,但他有好办法也不能宣诸于口,一旦传到老汗耳中,不仅他范某人性命难保,就算是皇太极也难辞用人不明之罪,所以他再三踟蹰,终于没有宣诸于口。
皇太极何等人,自是知道范文程有未竟之言,他看重的就是这个汉人不仅通文墨晓历史,可以讲一些汉人故往的历史,从中使他获得教益。不象普通的旗人那样,就喜欢听汉人评书,无非是水浒三国一类,皇太极知道那是小说家言,市井之语,于真正军国大事并无益处,要真正建立政权,非得笼络一批汉人中的精英,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出来出谋划策,从上至下好好梳理一番,而非眼下的这种粗疏的部落会议制加奴隶制的国制。
以现在的局面,老汗怕是撑不了几年,开国的总兵和大将们多半在数年内都会离世,到时候一片残破的后金国,是否能持续向上的劲头,还是风雨飘摇,处于灭国的危机之中?
“不变则亡,变则通啊。”皇太极看着眼前的绿色与枯黄交杂的景致,看着一幢幢倾颓衰败的村落和房舍,不禁轻轻感慨起来。
范文程听力很好,但他假作没有听到。
众人一路前行,连续数日向东南方向走,他们每天在中午时停住休整,并且派出大量哨骑往四周哨探。
一匹匹骏马在荒芜的田野和废弃的村落中奔跑飞驰,惊起一群群的惊鸟和走兽,这里距离松树口很远了,前方就是倾倒的明国边墙,一处处破损已经完全不具备守备功能了。
边墙大多建在崇山峻岭之上。这边已经极少有平地,到处都是重山叠嶂,山岭上也有相当多的废村痕迹,不过多半被滕蔓和灌木给遮掩住了,中午时起了风,山上到处都是树木摇曳生姿,到处都是几人合抱的大树,有些地方树木太过茂密,根本看不清楚山上的情形,只是隐约感觉有走兽潜伏其中。
隐隐能听到虎啸声,这很叫人兴奋,人很多,如果能在林中遇到老虎,将会是一次值得夸耀的行动了。
多尔衮在一群包衣的簇拥下飞驰到荒地,他们没有带猎狗,包衣们不停的发出吃吃声,将茂密的荒草中潜藏着的猎物撵出来。
皇太极吃着干粮,微笑着看这小兄弟胡折腾,他的长子豪格比十四阿哥只小两岁,其实多尔衮是他的儿子辈,但没有办法,最小的小阿哥比他小二十来岁,多尔衮今年十二岁,多铎才十岁,豪格也十岁了,但皇太极不会把多尔衮当子侄辈看,这个小兄弟对他的威胁可比那些子侄辈大多了。
这时多尔衮射中一只野兔,众包衣将兔子撵的飞奔,一个叶赫族出身的包衣罗托拼命把兔子往多尔衮处撵,曹振彦大声提醒多尔衮较正速度,射箭要预计一个兔子奔跑速度的提前量,最终箭矢射出,野兔应声而到,多尔衮立刻欢呼起来。
多尔衮已经学射六年,但他的射术很平庸,比起他的兄弟们差太远了,他的长兄代善箭无虚发,五哥和七哥还有八哥全部是极为英武的女真汉子,箭术都比一般的女真人要强些,就算是大不了多尔衮几岁的阿济格,论武功也远在他之上,多尔衮很聪明,聪明人一般都有傲气,射术不精是他的暗伤,叫他经常黯然神伤。这一次他在八哥面前射中一只飞奔的野兔,间接证明了自己的射术已经有了相当的水准……射靶和射活物是有区别的,射中飞奔的野兔比射人还难,多尔衮十分得意,他对提着兔子跑过来的罗托道:“好奴才,和曹振彦一人赏五两银子。”
曹振彦和罗托都是单腿跪下,说道:“奴才谢主子恩赏。”
“嗯。”多尔衮没有在意,他策马奔向皇太极,多远就道:“八哥,侥幸射中一只兔子,给八哥当下酒菜吧。”
皇太极赞道:“十四弟真是好射术,我回去一定要禀报给父汗知道,好好的夸赞一下十四弟才好。”
这时谭泰策马从前方赶过来,神情严肃的道:“主子,有麻烦了,前头哨骑来报,发现大股明军活动的迹象。”
“哦?”皇太极并不介意,很沉稳的道:“有多少人,分布多广?我们现在在何处了?”
谭泰道:“我们现在已经是在孤山堡附近,刚刚我远眺时似乎看到孤山堡在西北方向,现在我们是过了明国旧边墙,往南再走三天左右抵达城阳堡附近,现在我们在太子河支流最南,我估计明国人是从鸦鹄关一带的西流顺流而下,先我们数日至此,这一片西边是边墙,往前直走是宽甸六堡和废弃的边墙,咱们这边直往东走是董鄂部的鸭儿匮寨地方,现在都废弃了,这一片我大金兵很少至此,东江镇兵活动十分厉害,请主子留意小心。”
“我上前去看看。”
皇太极对敌情并不太在意,连续走了多天并没有遇敌,只遇到过零星的逃亡汉民,应该是在旧宽甸到董鄂部存活下来的逃民,他们在这里采摘野果野菜和打猎过活,象一群群受惊的走兽,皇太极对剿灭这些人没有兴趣,逮这些逃亡汉民不如去抓捕那些林中的百姓,用他的话说,是使犬使鹿之邦,盛产黑狐黑貂之地,不事耕种,渔猎为生之俗之民,在在臣服,这才是他最重视的,这些百姓可以充实女真八旗,零星的汉民并无用处,汉民适合大规模的奴役和耕作,小规模的不值得费心费力。
一群护卫策马上前,与皇太极一起顺着河流往南走。
从地图上看,太子河是从辽中平原一路往西流淌,一路流过辽阳中卫和咸宁营,从松树口一带出边墙进入女真地界,直到东边苏子河的下游的山岭之中分散成一条条小溪,往南则是一直流到孤山堡附近,有两条分叉,一条往东一条往西,皇太极他们就是沿着河流往东南方向走,在他们前方还有三到五天距离是长奠堡,那里就是东江区控制区域,除了少数细作哨骑之外是没有后金兵进入到宽甸六堡区域的。
密林和山岭是东江兵天然的盟友和屏障,虽然可以出动大兵,但对方往江口海岛一退就没有办法了,劳师远征,所获相当有限,所以东江镇已经是后金方面的附骨之蛆,万分难受,却没有解决的办法。
昨天黄昏时,皇太极等人就看到远方的山岭上有一支小股的骑队,明显都是赶着挽马在运输物资,大大小小的包裹捆在马身上,然后沿着山间和密林间的小道跋涉前行。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军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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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甸一带原本有数万居民,开辟出来的大小道路原本就不少,但是往苏子河流域和鸭儿匮寨一带就没有什么象样的道路了,就算有,也是早就废弃掉而灌木杂草从生。
昨晚时,人们看着那几十匹马组成的骑队缓慢前行,驼运着物资,明军模样的人用大砍刀在前头砍开道路,速度很慢,但没有人会想着去追击他们,视力所及应该是五六里外,但要翻越十几个山头,而且被灌木和密林挡住道路,根本不可能骑马追击,只有当地人可以找到林间和山脉中的道路,等找到时,那些明军早走的不知道哪里去了。
皇太极眼睁睁看着这支队伍慢慢离开,明军似乎也看到了他们,但不以为意,这些人慢慢消失在视线之中,象是剪影一样,直到日影西沉夜色降临时,仿佛还能看到他们在山林中穿梭赶路。
皇太极有些奇怪,为什么明军会赶着物资从北向南走,北方就是苏子河董鄂部的故地,那边也不是原本的瓦市所在,也没有大量的居民,不知道明军的物资是什么。
“今日的明军,估计是昨晚那拨人报的信,他们过来伏击我们。”下马徒步上了一个较高的陡坡,皇太极果然看到里许外的河岸边上有四百左右的明军,他们站立在河西岸的一个土坡上,草及其膝,甲胄亮甲,红旗似乎在东风吹拂之下猎猎作响。
“这支明军相当精锐。”皇太极点评道:“甲胄鲜明,似乎均为上乘铁甲,旗帜号令森严,无兵擅动,亦无人交头结耳谈话,不似普通明军,临阵时阵列混乱,旗号不明,士伍话语沸腾,谣言传播极快,一旦我师从侧翼切过,则明军内部哄然大乱,将领无可遏止其卒伍奔逃,将士不视旗帜而行,唯知奔逃,被我大金骑兵一一追击斩杀,最鲜明的便是沙岭之战,六万明军与我八旗全部丁口相当,却被杀的几乎将士幸存,主要原因便是自乱阵脚。今观其阵,虽止四百余人,阵列却相当齐整,气息森严,此为劲敌。”
皇太极一阵兴致勃勃的评价,一边却又下令其部下立刻汇集,准备前往河边邀战。
双方相隔不过里许,而且明军在河西,毫无退却的打算,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一仗当然要打。皇太极虽然感觉对方阵列齐整气息森严,且甲胄精良,必是明军精锐,这一仗并不好打,然而再不好打的仗只要遇上了就一定要打,女真人已经在从林和山岭之中奋战了几十年,皇太极从能上马开始就经历战阵之事,这几十年来不知道打了多少仗,打仗对他来说已经与吃饭喝水一般自然,哪有遇敌退却的道理。
明军有先列阵的优势,并且临河而战,如果意志坚强的话,这都是很强的加成。
皇太极开始调度兵马,他决定用曲阵与明军交战,自己和护兵们分为四股,成扇形分列两端,中间有少量的最精锐的死兵当游兵,然后在护兵之后放上各牛录的马甲,多尔衮的兵马他决定放在曲阵最右侧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到这部分的兵马。
曲阵是很强势的攻击阵列,以后金兵习惯原本就是以死兵锐兵在前,精锐马甲冲击,白甲督战相机而动,然后是普通的步甲和旗丁先于阵后射箭,在冲阵时兜转而上,不与敌力拼。
这样可以保证每战必胜,而且就算普通旗丁和步甲,只要经常打胜仗,平时又管理相当严格,战兵的战利品分配也向精锐倾斜,人人奋勇,个个欲为精兵,只要这一套体制正常运作,精兵会源源不断的产生,而如果象明军那样,打仗把普通营兵摆在前头当炮灰,将领和精锐的家丁反而躲在阵后,则战阵多半一触即溃,反而适得其反。
努儿哈赤也真是李成梁的好学生,其实后金的很多战法都来源于李家,以精锐踹阵,破阵后则席卷剿杀,这也是李成梁的成名拿手绝技。
后金兵开始从山岭一侧翻越过来,他们是由白甲和三百多各牛录征调的马甲和旗丁们组成,他们被旗帜引到扇形曲阵的左侧,右侧为多尔衮率领的镶白旗的三百多人组成,扇形曲阵的前方也分左右,兵马分为四股,为二百不到的护兵精锐和披重甲的马甲们组成,在翻越山岭和走向河边草滩时,后金兵都是弃马步行,他们在相隔数百步时开始披甲,明军皆为步兵,哨骑看到方圆数里内并无伏兵迹象,所以后金兵可以从容不迫的逼近,然后弃马披甲。
护兵与白甲们皆着银色亮甲,都是打磨的相当耀眼的铁鳞甲衣,这些身经百战的女真人开始从容不迫的将厚实的甲衣穿戴上身,互相帮忙束紧,他们的步弓和兵器放在脚边,一旦披甲完毕就是持兵挟弓肃立在阵中自己的位置,他们身经百战,知道怎么摆开,怎么排列,每个小队之间都知道自己的位置,拔什库和分得拔什库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章京和牛录额真们都是站在阵列之前,在他们的指挥下护兵和马甲们迅速披甲摆开,锐兵们则是以游动状态,早早披甲完成,在扇形阵的前方摆成正弧形和反弧形的小型阵列,一会大阵完成,这些锐兵会向前突进,用这种小形的阵列来干扰明军的大阵,或是反制明军派出的游兵。
除了十二岁的多尔衮和少数的包衣之外,在场的每个女真人都是久经战阵,这一次他们有八百余人,明军只有四百余,完全是以多击少的状态,而且后金兵有相当多的精锐,明军看起来也不错,应该是东江镇某个重要将领的亲兵,但也就是如此了,不少女真人互相鼓励,要在最短时间内把这群蛮子杀光,虽然不可能抢到粮食或金银,但眼前这些明军身上穿着的铁甲也是不错的收获。
在后金这种纯粹的军事体制的国度之内,甲胄和精铁兵器也是极为重要的财富,明军身上全部是铁甲,一领质量完好的铁甲最少值数十两乃至百两银,对一个经常上阵厮杀的战士来说,没有什么比甲胄更加重要了。
在后金兵列阵时,对面的明军纹丝不动,整个阵列象是没有生气的磐石,这种场景叫很多女真人心中升起隐隐的不安感,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哪怕是最精锐的将领内丁,在与优势的后金兵对阵时也会有情绪的波动,或是怒骂,或是骚动,从来没有哪一支明军给人这种冰冷而稳定的印象。
浑河血战时的川军阵列也势若磐石,叫八旗兵根本无从下手,但川兵的怒骂声和阵列的波动仍然相当明显,在火炮轰击之后,川军的白杆枪阵也宣告被破,至于摆开车营阵列的浙兵,坚韧性比起川兵还差点。
川兵和浙兵已经是给八旗相当深刻印象的明军了,其余的北方边军的表现就相当不堪了。比如沈阳一役时的贺世贤,榆林将门出身,家丁以西军为主,所部大半是辽东明军,在贺世贤主动领三万部下出战时,贺世贤以超高的武艺斩杀多名后金兵,包括白甲在内,他的部下也奋勇杀敌,声势不弱于八旗。
但当八旗以优势兵力合围之后,不论是营兵还是家丁,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走,冷兵器的战场,几万人在战场上互相砍杀,能在第一时间遇到敌人的可能性都不大,经常是双方将士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时候就是胜败已分,很简单,一方保持阵列,一方混乱了,胜负就立刻分出来了,没有例外,没有阵列就没有抵抗,个人的武勇是没有意义的。
在后金兵列阵的时候,他们只有一种感觉,对面是一块无可撼动的磐石,他们没有趁机掩杀而攻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毫无畏惧。
也象一只蹲在地下的猛兽,全身缩紧,四爪抓地,准备在最合适的时机一跃而起,给对手搏命一机。
皇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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