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张瀚一直盯着孙安乐看,当时的会首团头,多半是衙门里得势的公人勾结地方无赖形成的恶势力,论起为非作歹,这些地方的会首比后世的黑社会要恶的多,地方上的那些下九流的勾当,十之七八多是垄断在这些人的手中,作奸犯科的事都离不得他们,只是张瀚眼中这孙安乐气宇轩昂,眼中藏着一丝正气,和张瀚印象中的那些会首截然不同,孙安乐身后的孙敬亭更是正气凛然的模样,这对叔侄完全不象是那些普通的会首团头的样子。
听了孙安乐的话,张瀚才隐隐感觉到这东山会不是那么简单,现在看来,没准就是当地的缙绅家族和孙安乐联手成立的一个自保的组织,韩家太强,别家太弱,韩家行事又太过霸道,这使得其余的势力整合起来,联手相抗。若是不然,恐怕早就被韩家给吞了下去。
李大用不出声,但态度明显是在孙安乐这一边,其余几个有钱场的缙绅也是一样的态度,他们对孙安乐是支持的,只是碍着身份,不好公开发声。
孙安乐又转向张瀚,沉声道:“张东主也是有势力的,韩通那人行事霸道,若张东主没势力也进不来,立高炉这些事咱们帮不上忙,这是张东主自家的事,找矿工,还有矿上的一些杂事,希望张东主能和我们东山会合作。咱们这会,说起来五千多人,大半都是矿工和与铁场相关行当的人,张东主应是都用的着。行规拿多少,咱们就拿多少,有什么要东山会出头的事,咱们也不会坐视不理。只盼张东主有些仁心,不要和韩家学,用克扣咱们矿工血汗的钱去肥自己的腰包……我的话就是这么多,说完就走,酒是不吃了。我那些兄弟每日吃杂粮野菜,还得做重活,我在这里大鱼大肉,叫人知道了怎么服众。”
这人是个会首,底下还几千人,却原来是这般脾气秉性,怪不得布衣芒鞋,看打扮象一个下苦的矿工,一点不象管着几千人的会首。
孙安乐说完就真的起身,他礼数比韩通周全些,罗圈一揖,这才转身离开。
孙敬亭也是一样,向众人揖手告别,张瀚等人均是起身送行,刚刚有韩通盛气离开,又有这叔侄这般做态,待李家叔侄离开后,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感觉今天这顿酒吃的特别怪异。
李慎明低头向张瀚道:“看来这里已经斗的厉害,韩通的意思是叫咱们和他看齐,想来韩家对矿工多有克扣虐待之事,咱们不和他家一样,韩家招人用人就难的多。孙安乐的意思却是东山会替咱们撑腰,不叫咱们做的太过份,最好只用他们的人。这两边都不是善男信女,不过这灵丘小小地方,咱们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难道在这小阴沟里翻盘?这未必太好笑了!”
李慎明走在哪里,都是总兵的幕府中人,州县官和卫所指挥一级的大官都对他十分客气,到这小小灵丘,一个土财主和会首也敢指手划脚,李慎明心头的气自然不小。
张瀚一笑点头,也轻声道:“一会咱们先去蔡九选好的地址相看,然后就四处张榜招人,蔡九在那里已经有几十个老手,都是旧识,靠的住信的过的,张榜招人预计在一千人左右,咱们谁都不理,真是笑话,谁都敢指派咱们做事了。这里的事完了,我还要去张家口转出塞外,那个事重要的多,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李慎明点点头,沉声道:“去塞外,保险么?那些鞑子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万一事有不协,你的安全才是最要紧的。”
张瀚心头一阵感动,李慎明的语气确实是十分关心,固然两人现在生意联在一处,利益共享,但李慎明和他换了帖子后,也确实多出几分真切的关心来,在这个时代,张瀚只有常氏一个亲人,旁的人多是手下,只有李慎明和他算是朋友加换帖兄弟,说话比起旁人的感觉来是不相同的。
“放心,我自然也会有自保之法。”
张瀚确实也是有安排,王长富没有跟过来,就是身上背着重要的使命……张瀚叫他到宣府和蓟镇地方去,找一些有过火铳打放经验和骑术过关的老兵,要厚重朴实的那种性子,多多益善,想法招到新平堡这边来。
边军有一些是军户,也有一些是募兵,募兵虽不是来去自由,但自由度相比军户要高的多,只要想些办法,招募一些人手还是可以的。
在新平堡也是一样,招一些有战斗经验的老兵,同时在军户和农户里找那种胆气壮身体好的出来加入镖师队伍之中。
不必担心招不到人,只要张瀚愿意,一个月内招几千人也没有问题。相比镖师的待遇,哪怕是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老兵,只要没有被挑成家丁,每个月也就是一两银子的军饷,另外还有几斗粮食,但不论本色还是折色都从来没有发齐的时候,银子份量不足,成色很差,甚至不能每月发放,因为欠饷而兵变的事,从嘉靖年间到万历这几十年间发生过多起,朝廷财政困难,除了张居正那几年得到缓解外,这事一直是一个痼疾,谁也没解决好过,边军困窘到无法养活妻儿,流离失所在所难免,崇祯年间,边军长期不发饷,遇到变乱索性就投了流寇,成为流寇中的主力,使得流寇有与官兵正面相抗的能力……投流寇的边军都是大把人,张瀚这里招募的是商行的镖师,又不是造反,还怕找不到人?
张瀚最后笑道:“就怕人太多,消化不了。”
消化不了只是一方面,张瀚也不愿找太多老兵,有一些老兵当榜样和短期内形成战斗力就行,整个镖师队伍会越来越壮大,张瀚还是希望镖师们多是从新人带出来的,这样忠诚度更高,而且是本地人的话,有家小更易于控制,也不敢不听话。
李慎明皱眉道:“麻总兵当初叫你垛集为军,然后找个机会在和北虏的战报里头把你报上去,轻松弄个千户把总当当,这样他也放了心,你做这些事也更有名目,你偏不愿,现在这么做法,万一叫人告一状,倒是不小的麻烦。”
镖师这行当虽是早就有了,但搞到象张瀚这样的规模,还大量吸纳边军加入,确实也是有些犯忌的事,张瀚也知其理……他最近也在头疼名义的事情。
垛集为军,不要说张瀚本人,恐怕常氏和蒲州这边都不会愿意。就算当上百户千户又怎样,在士大夫眼里还是下等人,就算世袭指挥也比举人秀才的士绅家族差一些,正经的去做官张瀚更不可能,纳粟捐个监生还是不错的路子,然后在地方任一个佐杂实职,这样做事方便很多,可惜张瀚的年纪又太小,捐监生是朝廷给久试不中的有钱的读书人一条出路,免得断了这些人的念想,在地方上心怀怨望会出事,明朝和清朝还是有差别的,清朝是大开纳捐,把商人和地方势力都统合进来,一旦出事,又是这些人组建团练,清中期后,生生就是汉人士绅替清朝续了几十年的命……张瀚就算想花钱,朝廷那头也是通不过的。
“这事我挂在一个把总名下,”张瀚笑道:“别的事,等我从塞外回来再说。”
李慎明点点头,又向张瀚使个眼色,两人一起起身,向李大用等人拱手告别。
第七十六章 入铁场()
“若有用着在下处,请张东主说话就是。”
“在下过几日也设个酒席,请张东主到时一定要赏光。”
各人乱哄哄作别,张瀚等人下酒楼出门,也不去准备好的住所,打算直接去东山……那里是矿区所在,立炉子肯定也是在山上。
张学曾道:“我就不去了,有些累,先去休息。”
张学曾替张瀚在城中经营这些事,感觉效果不是很好,颇有些惭愧,这也说明蒲州张家的牌子越发不大好使,也是叫张学曾有些伤感。他年轻时,张家声威还在显赫之时,走到哪儿都是无往不利,地方官员听说蒲州张家的嫡系子弟到了,必定请到官衙住着,或是最少召集一场象样的宴会,以叫城中士绅知道利害,结果现在他来了多日,只见着知县一面,得到承诺,也送了礼,知县却并没有宴请张学曾和张瀚的打算,这也叫张学曾黯然神伤。
张瀚看出张学曾的心思,宽慰道:“三叔公随意,上山立炉这些事,原本就是辛苦的事,三叔公在城中坐镇就行了。”
张学曾点点头,又道:“城中现在是知县只管坐地抽分,各家少不得他的好处,韩通势力最强,心也最黑,手腕最强硬,他是我们的劲敌,那个李大用几个,想挑唆孙安乐,还有借着咱们的力量和韩家打擂台,也不是好草料,文澜你凡事自专惯了,我也就这么一说,你自己需多加小心。”
“三叔公放心。”张瀚带着些感动,点头道:“我心中有数,绝不会叫这些人弄翻了船。”
“嗯。”
张学曾点点头,拔马回转,自回城中的寓所去,一个小厮赶紧跟着,张瀚想了想,令梁兴又加派了两个人手到那边照应着,可想而知往后去必多风波,凡事还是多加些小心的好。
张瀚心中也是感慨,大明的商业环境果然不是一般的恶劣,除了东南有一些白手起家的商人外,知名的晋商无疑都有官绅的背、景,清季的知名晋商也多是皇商,真正的民间民族资本还得到一战过后,国际和国内环境都较为宽松时才发展起来,这个年代,要么就是蒲州张家这样的官绅世家,要么就是郑芝龙那样的海盗出身的“海商”,真正的良善商人想做大,除了苏松这样的富裕地方之外,别处真的是很难,有蒲州张家和张瀚现在的实力背、景,开个铁场都是这般难法,可想而知中小商人的处境有多艰难。
东山距离灵丘城并不很远,快马转折几次,行了十余里后就看到绵延起伏的成片山峦,离远了看还不觉如何,离近些才看到这些山多半是光秃秃的,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大片坑洞,山上的树木都砍伐一空,除了低矮的灌木和草从外看不到一点绿色,几条宽窄不一的山道蜿蜒而入,道路上有不少驴车和骡车艰难向前,车上要么是吃食和生活用品,要么就是整车的煤炭装着,一车车的运到山里去。
灵丘这一片山脉蕴藏着大量的铁矿石,这也是这里铁场众多的基础,不过煤炭这样的必需物品就得从别处产煤的地方买来,这也是灵丘这里道路尚好的原因所在,各家再舍不得钱,每年大户们都是得凑出银子来修路,官府只是牵头,各地方的事得看实际需要,真要做起来,还得士绅们牵头。
往山里去也简单,跟着这些车行进就行,张瀚一行人鲜衣怒马,格外引人瞩目,一路上山,不知引了多少目光。
张瀚也打量着矿工,多是面色黝黑,连头发上也有不少铁渣煤渣,当时的人男子也留长发,这些人也没空清洗打理,头发上乱七八糟的也习惯了,身上的衣袍也是短褐为主,很少有穿长衫的往这里来,人人都是身材精干,手脚长大,都是做惯苦活的模样,天气热,有不少人脱了衣袍打赤膊,看出身上全是结实的肌肉,这都是常年累月做苦活锻炼出来的。
从目光来看,神色比那些军户和农民也要活泼一些,毕竟做工的人经常聚集,人群一聚几千人,各色人等都有,信息交流要比成年累月在村落里做农活的人发达的多,见识多了,眼中也多了一些色彩的灵气,比起过于木讷的农民要有生气的多。但从脸上的神色来看,也多半是熬苦下力气的人,也本份老实,不本份老实的人也吃不得这份苦,早就下山离开,做别的营生去了。
张瀚看了一气,心中暗暗感慨,这时李慎明也凑过来,笑着道:“文澜你在别处地方找人手当镖师,为什么不在这里找些?论说起来,矿工当兵是一等一的,当然边军的待遇不足吸引这些人参军,倒是你的镖行,说声招人,恐怕能排出几千人的长队。”
当年戚继光也招的是东阳矿兵,练成了威震海内的戚家军,他的兵法中也包括招兵和练兵之道,张瀚也仔细看过,戚继光这个人是天生的帅才,几乎什么都懂,什么都通,一直到几百年后,曾国藩等湘系将帅的练兵法,包括挑兵,结寨,打仗,多是从戚继光的兵书中找到的灵感,学到的现成的方子,一个名将,不仅影响自己身前,还影响到身后几百年,确实也可以说是天才了。
“倒确实可以。”张瀚微笑着道:“等炉子立好,人手招的差不多,再格外找一些胆气壮愿意背、景离乡的矿工,充实到镖行里来。”
“一开始也未必说要背、景离乡。”李慎明替他出主意道:“你的镖师也得护着这边的炉子,开始时就说找铁场的护卫,人自然要好招的多。在这里练几个月,有了约束,到时调到何处还不是你说了算。”
李慎明做事确实颇多诡道,张瀚听了一笑也就算了,这事也不是急事,到时再说。
“东主来了!”
在一处山道的拐弯处,也是一处平谷的入口处,蔡九领着三四十人正在翘首以盼,远远看到张瀚等人策马前来,蔡九在前,其余人在后,一声高呼后,所有人都跪下叩头。
张瀚停住马,翻身下来,脸上早挂着笑,伸手扶起蔡九,还有蔡九身边的几个中年人……料想这都是些小头目一类的人,然后才朗声笑道:“各位都起来,我只是个东主,又不是知县,跪下做什么,我这东主没有架子,只有规矩,只要守我的规矩,本份做事,不惹事生非,你就见了我面扬着脸过,我也不会生气,若老是给我添乱,纵每次见了我都磕头,我也要撵你滚蛋,我的话就是这些,大伙先且起来!”
这些话梁兴等人听了都是笑,大家知道张瀚说的是真的。
东主现在手下已经有过千人手,在商号来说,简直是第一等的大商家,没有哪几家商号的伙计有这么多,一般的商号从掌柜到大小伙计有百来人就是很大规模了,就算是大的脚夫行,最多也就二三百人,他们自然不会知道,同时代的苏州已经拥有大量人手过千人的大丝织厂,在江南,一个东主没有千把号伙计也称不得什么大买卖,在晋北这里,张瀚已经是只在那几个超级大商家之下,也就是一些世代官绅的大世家,拥有的佃农数量能比张瀚的手下多些。
有这么多手下,张瀚除了添了几个护卫,在自己府里买了一些丫鬟和小厮外,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每日还是那般见人办事,说话简捷明快,不喜欢摆架子,闹虚文,在张瀚手下久了的人,几乎都养成见面先说正事,几句话交代清楚,做事前后都有记录,最后书写归档的习惯,那些掌柜包括镖师队头都得学会做报表,将日常开支人员变化都记录清楚,定期上报,张瀚日常都会阅看,有问题立刻指出来,不骂人,但也不会给任何人面子,这么陶冶下来的人,自然是慢慢的越来越能用的上手,这也是张瀚作养部下当得用处的一番苦心……若只是叫人叩头,养一帮磕头虫有什么用?
自大梁山那股子土匪的事后,连镖师们的纪律也是日常化和规范化了,梁兴等人知道张瀚说的“规矩”是怎么回事,就是把吃饭喝水上茅房都规范化,事事报告,凡事均守规矩细节,现在镖师们开玩笑说,镖行的规矩已经严过军纪,只是执行起来不打折扣,而且没有斩刑罢了。
当然矿工们不比镖师,规矩不会那么重,只是看着那群脸上露出茫然之色的人群,梁兴等人,还是忍不住幸灾乐祸的笑起来。
蔡九也是懂得张瀚这个东主的人,当下他先带着头起来,旁边的那些汉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