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裕升的地……”黄玉成找来的老庄户判断道:“一亩最少四石,近水田可能有五石还多。”
四周响起惊叹声,不少还自己种地的庄户人两眼都有些发红。
山西和大同,额定的田亩很少,人口也不多,一年的赋税额度是上交二百八十万石,在北方各省里的缴纳额度最高,而且这只是黄榜,还有地方赋税等着,就是所谓的苛捐杂税。如果光是交黄榜,负担还不算很重,再连同白榜,每个人都是艰难度日。
不管看医生,买棉花,换铁器,都是要粮食,除了交税,很少有人用现银或铜钱交易,民间的交易九成都是用粮食,不管是正经粮食还是杂粮,不管是自己吃还是用来交换,或是上缴皇粮国税,粮食都是最叫人心安的东西,有它,心里就安稳,没有它,可能就是家破人亡。
对眼前的庄户人来说,说破嘴皮子也是不如眼见为实!
和裕升的地,水利工程好,就算是旱田也能保障最低程度的用水,除了用水,还有很多细节上的不同。
事实就摆在眼前,黄玉成也花了几百两银子造了水车引水和打了好几眼井,尽可能的多浇水,然而天时过于不好,有些水井打的不深,春天水位最低时引水有限,他的地收成最好的不过两石多些,还是浇水较多的田亩,引水困难的旱田,也就是一石半左右。
而有一些完全没有引水工程的旱田,平均亩产肯定不到一石,近来有一不少从陕北逃难过来的人们,据他们说,那里的亩产最惨的连种子粮也收不上来。
天启二年,在整个北方,包括辽东在内都是遇到最严重的灾害,一直到崇祯年间才又抵达一个新的高峰。
相比崇祯年间,此时的加赋程度还不是很高,地方官府的控制力还比较强,朝廷对九边也较为重视,中枢还有财力,应该是不断的调拨粮食到西北地方,稳住了大局,并没有大的流民潮和民变发生。
黄玉成坐在田梗上,一脸颓唐。
他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不过也并不认死理,他心中只是奇怪,一样引水,一样精心侍弄田地,怎么这地就种不过和裕升?
一群佃户和村子里的庄户人围着他,各人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黄玉成的堂弟,秀才黄玉安也从村里过来,黄玉成见了他的模样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天热了,也不戴帽子,也不束巾,就用一根带子束发,身上一袭竹布青袍已经被油污染的看不清颜色,再看鞋子居然还是趿在脚上,就这么踢踢踏踏的走过来。
“大哥,下头打算怎么办?”黄玉安笑嘻嘻的道:“是不是要卖田?”
黄玉成扭头道:“不卖,我总不相信就种不过人家!”
“戚。”黄玉安道:“较这个劲做什么,卖地之后有了银子,到商会入个股,年年分红拿银子,不比种地轻省。再者现在也可以不卖,全租给和裕升也行啊。”
打从天启二年春天过后,和裕升在大同乃至整个晋北都很少再买地,不过代之而起的是李遇春的建议:租地。
粮食是重中之重,怎么也不嫌多,可以用整块租下来的方法在手中掌握更多的田亩,这种办法动静小,也不怎么遭人忌恨,张瀚考虑过后也首肯了,近来不少田主都是把地全部租了出去,反正田骨还在,等于就租种田皮,而且这种整租还不必担心时间久了,田皮被人多次转租,最终被刁民强赖了去。
“哼。”黄玉成哼了一声,说道:“要租不如直接卖了,我还是不信我就不成。”
黄玉安一脸不以为然,黄玉成心头火起,摆出长兄的架子训道:“你一天到晚也做些正经名目的事,每天一家老小饿的饭也吃不上,还弄些篆刻书法充名士,这些风雅的事,待你中了举人再说!”
黄玉安呵呵一笑,说道:“兄长说的不错,不过弟又不打算报国济民,心胸狭小,不曾有什么济国利民的大抱负,谈什么中举呢,难道就为了一口饭吃?那未免把圣人之说看的太小,把自己的时光也糟蹋了。再者说,我家人过的如何,又没有找兄长借,何必说这些难听的话呢。”
黄玉安倒是真的想找黄玉成借些粮食救急,眼下算是青黄不接的最后时光,黄玉安的地只有几十亩,都租给了和裕升,收成不会少,只是这么多年下来的饥荒不小,这个时候家里颇有些接不上饭辙,不过听了黄玉成的话后,黄玉安自然不好开口了。
这时四周的人突然哄闹起来,黄家两兄弟都一脑门的官司,一时没有理会,后来看看四周的人都拥向身后,黄玉安先站起来,黄玉成也跟着站起来。
“是孔至之啊。”黄玉安一眼看过去,有一队骑马人被百姓们簇拥着过来,当中的人正是在李庄附近二百里内都赫赫有名的孔敏行。
同样有名的还有张瀚的老丈人常进有,不过显然孔敏行这个农业专家更受百姓拥戴。
若是以前,黄玉成多半调头就走,今天他有些迷茫,呆立在田头,一时没走。
“各人离远些。”孔敏行的随员下了马牵着马走,一边走一边挡着热情的人群:“孔先生向来是当众说话,也没有什么秘密,各人照着他吩咐做事就行,你们以为他真是神仙,往你家田头一站就涨收成……少发这种清秋大梦了。”
倒是真有不少人有这种想法,这年头百姓供奉的神仙颇多,读书人被视为星君下凡,当然越成功的读书人就越被证实了肯定是天下星君下凡尘,象孔敏行这样的举人老爷,又是最擅长田亩之事,倒是真有不少在场的庄户人希望他能去自己家地里走一圈,来年恐怕能风调雨顺,大收特收。
孔敏行脸上是和蔼的笑容,这一阵子他一直在田亩中来回奔走,对别的事几乎绝少关心,和裕升主力的北上,张瀚的没有消息和没有会面,这些他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回到李庄,孔敏行就象是长久不见女色的登徒子,一下子就扑在了田亩之事上,他把妻儿安顿好之后就马不停蹄,这一阵子一直在各处的庄园奔走,和裕升直接和间接控制的土地有十五六万亩之多,足够孔敏行忙活好一阵子了。
“这一处地,可惜了。”
人群渐渐散开了些,也使孔敏行能够在随员的帮助下巡看各处的情形。
和外行的瞎看不同,孔敏行看的是具体的东西,引水工程是否合理,灌溉的效率是否合格,行垄间距,病虫害,各个地块种子是否不同,最终是否能选育出良种,另外就是肥料的运用,灭虫害的操作等等。
在孔敏行的眼前,黄玉成的这些地块,在引水灌溉上已经做的很不错,不过细节不行,确实是可惜了。
“学生敢问孔先生,不知何处可惜?”黄玉成想了再想,还是按下了脸面,向着孔敏行拱手行礼,搭话。
“我们北方耕作,产量向来不如南方,以前是不如江南,现在也不如湖广,再往南,更不如广东,乃至安南。气候和水源是很大原因,栽种的办法不同也是很大原因。眼前这块地,水是差不多了,然而分垄深耕,施肥,选育良种,明显做的不好,看这些麦子,高矮不同,有一些出的好的,更多的是出的一般的,地块不同,肥力不同,种苗不同,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差强人意。以前我常说,南方粮食收的多,是人家肯挑水下功夫,不曾说的,就是人家的栽种也更加得法……”
说起农事来,孔敏行确实是十分的内行,寥寥几句话,就是折服了在场所有的人。
黄玉成四周的人发出善意的讪笑声,意思也是明显,虽然黄秀才脾气很倔,不过比起实际的本事来,还是差人家孔先生太远了。
黄玉成面色通红,半响过后,才下定决心一样,向孔敏行道:“老先生,晚生想随行左右,随时听从教诲。”
孔敏行有些意外,说道:“足下要知道,随我一起行走,自然要帮着做事。”
黄玉成道:“若有差遣,晚生当然无不听命而行。”
孔敏行犹豫一下,还是道:“近来我听说巡按大人在弹劾张大人,你可知道?”
黄玉成面露不屑之色,说道:“晚生曾经邀学校的朋友一起上书,诸相公都畏缩不前,巡按弹劾诸事,晚生看来只有少数几件可以当真,其余诸事多是捕风捉影或是构陷诋毁,我大同出张大人这般人,岂是一个外来人能轻易诬陷的。”
第五百零九章 弹指()
提起弹劾一事,百姓多半懵懂不知,商人们则多半陷于恐慌,倒是黄玉成这样的秀才生员,秉承着大明士大夫阶层向来直言不讳的精神,对王心一的弹劾,明显的表露出不以为然的态度。
黄玉成又道:“说各处有商会分行,难道说商人做生意不求做大,只能做小?本朝有这种规矩?说矿山用矿工甚多,哪处矿山是不用工的?说张大人强迫兼并田亩,晚生此前也是这般认为,这半年来,凡是士绅生员之家不愿卖地的,从未有强迫之事,现在看来,各家多半是自愿卖地,晚生不愿卖,地不是还在手里留着么。倒是团练,北上击虏之事,我看是真的,不过得看朝廷信不信张大人,信着,也就这么回事罢了。”
众人听到这里,不免又有人发出善意的笑声。
孔敏行轻轻点头,眉宇间还是不免有忧色。
他还没有接到京师来信,不过弹劾之事孔敏行已经听说了,并且知道了王心一奏折中的内容……这也是大同方面有意宣扬的结果。
若说孔敏行毫无想法,自然也绝不可能,然而他已经选择到大同,不论是徐光启还是孙元化等人来信,他也都只能选择留在大同,至于张瀚是否能挺过这一关,甚至张瀚到底会走向何方,他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最近孔敏行的压力也并不小,听到黄玉成的话,他没来由的感觉心头一快!
“说的很好。”孔敏行赞道:“如此,黄朋友就跟着我吧,近来要紧的事就是夏收,接下来的事情更多,足下的薪俸我会向军政司申请,当然尽可能的优厚。”
黄玉成道:“晚生并不是图银子,只是想和先生学些真实本事。”
孔敏行此时倒有些了解眼前这人,他并没有生气,只是笑道:“应得之酬劳,取之并不伤廉,若都是你这样,我也只好不取薪俸了。”
黄玉成呐呐不能言,他倒不是看不上和裕升的银子,也并不以王心一的弹劾以为然,不过近来各地商会都人心惶惶,黄玉成其实也并不愿在此时与和裕升扯上关系,只是若不应下来,眼前的机会却也只能放弃,心中也着实不愿。
当下只得躬着身,咬牙道:“既然先生这么说,晚生无不答应。”
孔敏行还要继续巡看,黄玉成交代家人不必等候,自己牵了一匹大青花骡子,居然就真的这样跟了下去,四周的人议论纷纷,倒是羡慕的多,并没有人有太多担心……张瀚在大同这里经营这么久,除了少数人会替和裕升担心,或是替自己担心外,多半的人倒都不曾觉得有什么大事会发生,和裕升还是和裕升。
天色将黑,人们渐渐散去,黄玉安想起家里几口人都饿着肚子,响午喝的野菜小米,晚上的饭还没有着落,心中不免犯愁,想想黄玉成不讲情面,不觉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黄玉成,迟早跟着张瀚一起抄家。”
“抄家?”有人在一旁冷笑一声,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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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在乡间夹渠的小道上,四周并无人经过,暮色已深,隐约似有鬼火在田野中飘浮,一群群萤火虫在前方的灌木上方飞舞着,突然有人这么答了一声,黄玉安吓的差点从堤上栽倒在路边的水渠之中。
“不要慌乱。”有人把住了黄玉安的胳膊,小声笑道:“骂人时不是很凶,怎么胆子又这么小了?”
“我他娘的刚刚不知道你是人是鬼!”黄玉安胆子倒是个大的,大声答道:“人,我就不怕!”
那人低低一笑,说道:“黄秀才你怕是不明白,这世间人是比鬼可怕的多……”
黄玉安犹自不服,那人也不理他了,接着又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挟着他,疾步向前。
这一次行进的方向却是黄玉成十分熟悉的方向,两刻钟功夫左右,他家的小院就出现在眼前。
“你们要做什么?”黄玉成有些惊骇,这些人不声不响,挟着自己只是走,却是猛然走到自己家门口。
“秃头,赖子,二虎,你们三人去。”
一开始说话的那人下令,三个汉子就应了声,在黄玉安的眼前向他自家的院落那边摸过去。
天早就黑透了,农家是黄昏吃饭,吃罢了饭就睡觉,很少有人掌灯,更不会在夜晚的村落里走动,天气太热的话倒是有人会熏着艾草在院落外头乘凉,不过那也是很少的情形。
眼前寂寂无声,三个汉子走到一半时传来狗叫,黄玉安家边上还有两户人家,有两家均养着狗。那几个汉子的身形太快,狗叫了没几声,他们就摸到院墙边上,不知道往里抛了什么,两边的狗都是不叫了,接着黄玉安眼前一花,便是看到那三人消失在院墙外,接着又仿佛是狗叫了一两声,然后三人又跳了出来,这一次胳膊上都是挟着黄狗的尸身。
三人飞步赶回,将狗尸往地上一丢,又是转身回到黑暗中。
说话那人又道:“秃头,杀光对面屋里的人要多久?”
有人闷声道:“三个孩子,最大的十来岁的男娃,两个小的都是女娃,还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都睡了,杀光的话,要十来个弹指吧。”
黄玉安眼前转过来一个汉子,并没有蒙面,束着发,短打扮,象是普通的走远路的人,那人盯着黄玉安,竖起手指屈了十来下。
黄玉安额角和脸上均是汗珠,那人道:“你懂我意思不?”
黄玉安道:“你屈指这时间,你的手下能杀光我家人?”
“对了。”那人道:“我们有事叫你帮手,事成后给你五十两银子,不过你不可声张,不能对任何人说,日后还可能找你帮手,每次都给银子。你不能不愿意,也不能在事后声张,更不能想着去报官,只要犯了一条,你,还有你的家人,都死定了。”
黄玉安眨着眼,他丝毫不敢怀疑说话的决心,他脸上的汗水流的更多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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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过了良久,其实只是几息间功夫,黄玉安叹息着道:“想不到我向来自负才学,恃才傲物,不将人看在眼里,结果还要被人挟制去作奸犯科……”
“谁叫你作奸犯科了?”说话的那人正是温忠发,他道:“我们是张大人的部下,叫你做的,确实不是见得光的事,不过,说作奸犯科,那差的远。”
“原来是这样……”黄玉安这下恍然大悟,他盯着温忠发等人,脑子里一下子想起很多张瀚部下的传言,他不知不觉的道:“传言原来都是真的。”
“别信那些。”温忠发笑了一笑,说道:“你踏实替我们做事,大人从不滥杀,我们的刀下,也没有冤枉的。”
“中,”黄玉安一下子无比安心,他道:“你们早说,我定然听从指令,何必闹这么一出。”
温忠发哈哈一笑:“不闹这么一出,你话就不是这么说了。”
……
暮色笼罩下的大同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渐渐点燃,钟鼓楼上传来沉闷的敲击声响,这是夜晚降临之后的最后一次报时,底下的报时就是由更夫们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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